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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初, 果真如夏木所說,京城那邊傳來消息,天恩浩蕩,重用一批舊臣, 右相複辟。

    右相上任不久,便重審了去年那樁東南旱災貪墨案, 刑部複議三司會審,竟抽絲剝繭地查出, 始作俑者是的東南州府官, 公子祁不過坐了替罪羊。

    晏祁洗刷了冤屈,夏豆一時收到好幾封信件,京城各路人馬各類消息,唯不見晏祁親筆信, 夏豆這邊心頭不由有些擔憂。時過半月, 再有傳聞, 雲城公孫世家欲與晏侯爺聯姻。

    剛恢複功名的七公子晏祁, 欲聘公孫家四小姐公孫雲煙為嫡妻。

    同時,周府大房也緊鑼密鼓地張羅起喜事來。因好事成雙, 晏祁公子迎娶公孫四小姐之時, 雲城少將公孫雲越,亦將納周府六小姐周玉棠為側室。

    消息接二連三地送到周府來,修竹院一幹人幾乎摸不著頭腦,不單單是小丫鬟侍衛那些個人心惶惶,連花容月貌和王濮都耐不住了,“姐姐,大夫人那邊風風火火地在準備好事,就差在府裏正門貼喜字了,周玉棠這幾日在院子裏待嫁不見外客,隻有喜婆和打理妝麵嫁衣的仆婦進進出出,見那番動靜,隻怕...”

    “周玉棠成親時日就快了,”夏豆麵無異色地回王濮,“那那,祁哥哥呢,”王濮急急道。

    “他那邊還沒準信兒來,姑且說不定,”夏豆正替眾人幾個清點行李,京城傳來這樣的消息,眼下修竹院處境陡然尷尬了起來,夏薺夏樹定然要送回村子去了,王濮也需返家回州來,“姐姐!”王濮急眼了,“我是要送你出了嫁才歸家的,否則決計不肯走。”

    夏豆卻半點看不出著急的模樣,慢條斯理地替各種打點東西,還尋空問夏薺:“這套銀嵌玉的妝麵還不錯,你帶回去?”夏薺受寵若驚的點點頭,回過神後又趕忙搖頭:“二姐...”夏豆拍拍夏薺肩膀:“如今二姐這邊有些事要辦,得委屈你先回村裏去了,等姐姐安頓下來,再替你另做安排。”

    王濮見夏豆隻對夏薺親親熱熱講話,心裏頭也不是滋味兒,自己巴巴地替姐姐擔心,未想到人姐妹到底才是一家人,想著便賭氣地鬆手站在一旁,夏豆卻像未察覺似的,隻顧做自己事,也沒抽出空來安慰她,王濮愈發委屈了,索性心想回去便回去吧。

    ***

    日子轉眼入了炎夏,雲城那邊已送了聘禮進周府,因是納側室,一切規矩從簡,前後事宜不過三月,隻待七月十五納吉日送周玉棠出嫁雲城。周府到底是一方顯赫,大房嫡小姐竟淪落至為側室,也不知周大夫人謀的是何利,又想到周玉棠一心傾慕晏祁,誰知竟被心上人和母親看做博弈的棋子,夏豆甚至同情起她來。

    但想想自身狀況,夏豆再無閑心同情周玉棠。晏祁要娶雲城的世家小姐了,納不納她為妾,還沒個準信,周府人已斷了修竹院的供養,接連送走了夏薺夏樹和王濮之後,如今隻她還住在周府。周府下人無視了修竹院主仆,沒來趕人已是好的了。

    周彥之在一月前便前往帝都辦事,離了奇的是原陽大小店鋪的掌櫃,都跟周彥之上了帝都似的,全沒了音訊。晏祁留給她的人,聽聞自家公子大婚,自然也要撤離原陽,就連小少爺公孫雲陽,也趁著堂哥哥公孫雲越娶親,前兩日被前呼後擁著動身回雲城去了。

    眼下夏豆還真有些求助無門。

    “實在不行便從哪來回哪去唄,”夏豆百無聊賴的自我安慰,這一個個都約好了似的鬧失蹤鬧神秘,晏祁那邊也不知在搗鼓什麽,總不見信來解釋。天氣漸漸炎熱,擾得人心頭難寧,夏豆總覺得這事情一團迷霧,晏祁走時還言之鑿鑿,不至於這麽不靠譜,“說了六月便歸,這都七月了人影都不見個,至多七月底,本姑娘也不等了。”

    最後唯一能讓她心安的,竟是寶福廟傳來的信兒。佛家人本不該理俗事,何況她師傅法濟大師如今被奉作活佛,但寶福廟似乎沒有忘記她這個俗家女弟子,在這當口送了幾箱子禮來,以表惦掛。裏頭都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吃穿用物小玩意,都由師兄師弟親自挑揀的,最後竟翻撿到法濟大師常帶的那串小檀珠手串,夏豆頓然有些淚目,傷懷了許久之後,又見妙善送了一套廚具,秒真還送一塊砧板...當即破涕為笑。

    七月十五,雲城來迎親車馬花轎絡繹不絕進了原陽,自清晨辰時起,城門處喧囂熱鬧竟未停過,原陽街道站滿了瞧熱鬧的看客,紛紛嘖嘖歎道:“果真雲城富貴非比尋常,那雲越公子還算不得雲城的少主,娶個側室便是這陣仗,當真前所未有。”

    但漸漸的,人群裏起了嘀咕,“怎麽,怎麽這馬車竟寫了‘晏’字?”

    “這是哪戶晏家?”

    “敢同雲城車馬一道前來的,莫不是京城晏家?”

    “說得哪裏笑話,京城晏家娶親,怎會跑到咱們原陽來,不是說那晏七公子娶得是雲城公孫家的四小姐麽?”

    “你才說的笑話呢,聽得哪裏的謠傳,竟說是晏七公子娶親?正所謂好事成雙,要娶雲城公孫家小姐,端端是晏家四公子晏惟公子啊?”

    ....

    這日一大早,夏豆一雙眼皮便突突跳個沒停,周府前院遙遙傳來喜慶的鞭炮聲不停,到底嫁的是嫡小姐,陣仗架勢還是擺足的。

    周府充斥著喜慶氛圍,甚至前幾日就有來人,將修竹院四處也貼滿了雙喜字,夏豆盯著窗槅上的紅喜發呆,自嘲地笑自己鹹吃蘿卜淡操心,周玉棠出嫁,她這眼皮子跳個什麽勁。

    天還剛亮,前院的熱鬧似乎波及到了修竹院,隻聽得外頭人聲四起,喧喧鬧鬧,夏豆被吵得頭疼,這幾日她身子骨不太舒服,整日閉門房內,也不知屋外事如何。

    過了許久,喧鬧聲不見停歇,夏豆想出臥房門看個究竟,拉開門卻見不少人堵在門口,她狐疑的皺眉問話:“這是怎麽了,這一大早的,怎這般吵鬧?”

    丫鬟幾個神色古怪的很,花容月貌四個站在門口局促道:“姑娘,”一向穩重的容容聲音有些打飄,可見這段日子怕是難為她了,“前院,有花轎禮隊進府了,”容容穩了穩聲音道,“道喜的人太多,不少被安排到修竹院來。”

    “是嗎?”夏豆愈發狐疑,隻這幾日愁心自己的事,也沒在意幾個丫鬟如何,隻道:“那你們多費費心,幫著招呼接待也好。”說罷又要關上房門。

    “姑,姑娘,”花花趕忙攔住,搓搓手道,“您看,今兒是大喜日子,要不婢子也替你梳妝梳妝?”

    花花這丫鬟一向沒頭沒腦的,夏豆被逗笑,“今兒是周府玉棠小姐的大喜日子,我哪裏需要梳妝?”轉身邁步回自己歇房,丫鬟們連忙跟來,猶猶豫豫的,麵色愈發古怪了,像是竭力在壓抑什麽,月月在身後跟著勸:“姑娘,姑娘,您看說不準,待會兒還得你出麵會客,總得打扮一下的。”

    “對啊對啊,”貌貌趕忙附和,夏豆不解地轉身看丫鬟們,心中生出點異樣來:“你們今兒一個個的,是吃錯藥了?”“不是,姑娘,”容容往前一步穩住局麵,“因是,因是我們四個,”她咬咬唇,像是下定決心般地說:“這場親事過後,我們四個要返京城去了,臨走時想服侍姑娘最後一回。”

    空氣中凝滯了幾秒,幾人誰都沒說話。屋外人聲愈沸,笑笑鬧鬧喜喜慶慶,混著鞭炮鑼鼓聲,襯得屋內尤其安靜。隻見小姑娘幾個帶著些激動窘迫抑或其他,都憋出了大紅臉,不過不重要了,夏豆腦海似飄過些什麽,悵然陡起,心底歎道:“果然”。說不失落也是假的,她假裝釋然的笑笑:“這樣啊,沒事沒事,你們走便是,以後說不定還是有機會見麵的,不必客氣。”

    “姑娘,最後一回了,你就依了我們吧,”花花急躁躁地拉著夏豆進屋,兀自將她摁在梳妝銅鏡前,容容在身後立即忙活起來,梳發描妝各自分工,看上妝的架勢也不是尋常的淡妝,果真是最後一遭了,要將她往盛裝裏打扮。

    夏豆心事重重,索性由著她們折騰,心裏正琢磨著自己該何去何從,又聽容容柔聲說到:“姑娘這些日子都未歇好麽,你看著眼兒邊都青了。”夏豆強自扯了個笑:“無事,你們隨便弄弄可以了。”

    “這怎能隨便,萬萬可隨便不得的,”丫鬟們又奇奇怪怪的悶笑,夏豆想著自己的事也沒去注意。不多時,廊廡出傳來一陣陣腳步聲,月月不知從哪裏領了一行人來,幾個婆子搬了個大箱盒進屋,幾個遍描朱紅,雕工精致的大箱一字排開,隻聽貌貌試探道:“姑娘,從前公子替姑娘早便裁好嫁衣,趁早不趁晚,不若姑娘今兒試著穿穿,看合不合身?”

    “嫁衣?”夏豆側頭小聲驚呼了下,卻瞥見房內不知何時站了三四位婆子,個個滿麵透紅,穿著尤其喜慶,夏豆心頭驀然升起縷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這裝束,是喜婆麽?

    ***

    “新郎官娶親咯!新郎官娶親咯!”

    吉時已到,南華街一道小巷中炸起陣陣炮竹聲,鬧得街坊皆出門觀望,隻見一戶尋常似是無人居住的宅院,一夜之間竟張燈結彩四處貼滿紅喜,“誰家的喜事啊這是,不是說這家是外地人買的院子麽?怎麽突然就要成親了?”

    再一細瞧,那宅門上不知何時上了塊牌匾,“這可是認做晏字?哪家的晏府?”街坊們嘀咕了一早上,終於聽見喜童們歡天喜地叫喚聲,門口出來幾位婆子扔喜錢,惹得民眾一陣哄搶,再過一會子,隻見流水似的花轎抬禮,接連從那毫不起眼的宅子裏抬出,鑼鼓喜呐喧天,一行人浩浩蕩蕩出了街巷,眾人踮著腳跟扯長著脖頸看新郎官,“誰啊誰啊?這新郎官年紀幾何?生的可俊?”

    終於見到了,之間隊伍正中,一身一襲祥雲繡紋的大紅袍,頭戴攢珠喜帽的郎君,正麵帶喜色向街坊拱手示禮,他修長的身形挺拔,昂首四望意氣風發,豔陽當空,新郎官駕著高頭大馬走過一路,看熱鬧的婆婦小姑娘們抬頭去看,隻見那郎君麵如冠玉,氣質斐然,端的豐神俊朗,卻又因穿了一身豔紅禮袍,清俊的眉眼染了凡塵俗氣,卻又莫名融洽的很。

    人群不少人竟看呆了去,待禮隊走遠,才此起彼伏傳來驚歎,“這晏郎君俊得喲,竟跟神仙下凡似的呢!”

    ***

    “姑娘,你就試試吧,”丫鬟們滿臉為難的求情,夏豆施施然端著茶在飲,堂屋內坐了一堆或陌生或麵熟的婆子婦人,個個麵色有點不知所措,夏豆心中失笑,隻要稍一細聽,便聽出屋外傳來的喧鬧,帶著不少十分熟悉的口音,下邳村大概來了不少叔伯嬸嬸吧,自家爹娘老實巴交的,也不知被她們安排在了哪處,也虧得忍得住不來見她?

    “姑娘,”容容見耽誤不少時間,麵上的焦急愈發明顯,眼見時辰就要到了,差點開口如實交代了,“姑娘咱們得抓緊啊。”

    她們急夏豆不急,像是有意看笑話似的,裝著懵懂地看著幾個聯手蒙她的丫鬟,花容月貌急得要哭了,她們也為難啊,就沒見過這樣的親事,自家公子鬧得什麽幺蛾子,就這樣的做派,誰家姑娘肯嫁?

    “怎麽回事啊怎麽回事,都處理妥當了沒?”屋外傳來咋咋呼呼的男子聲,婆子們連忙去攔,“周少爺周少爺,外男不得入內。”

    “周彥之,”夏豆放了茶碗笑吟吟地看向門外,穿一身彩衣的周彥之昂頭站在廊下,見夏豆溫和的笑喚她,自知理虧,硬著頭皮蹭蹭鼻子道:“野丫頭,趕緊穿嫁衣啊。”

    夏豆似笑非笑,周彥之愈發窘迫,揮手推開礙事的婆子們,“那個,那個這事兒吧,我也蒙在鼓裏,但眼下情勢緊急,咱們不拘小節是吧。”

    “哦,不知周少爺所說何事?”

    “哎哎哎,都說本少爺行事荒誕不經,那晏七又強到哪裏去,娶個親鬧成這樣,簡直前所未聞,”周彥之走進房內,婆子們橫了心攔住,“少爺,不妥啊不妥!”

    “我就是她外家哥哥,就說兩句話,沒有不妥,妥極了,”周彥之幾步走近,挨著夏豆小聲道:“按我說,不嫁才是對的。”

    “晏七放著錦繡前程不要,換了個外放的小羅羅官,叫什麽遊監官,就是到處核實輿圖遍采地俗風情的,你若嫁了他,以後就得跟著四處奔波受苦。”

    “再說著婚事委實無狀,普天下的女子大概無人肯嫁的,要不要本少爺幫你逃出府去,讓晏七成為整個原陽乃至帝都的笑話。”

    夏豆抬眼乜他:“你這是在激我?”末了又想了想,這婚宴當真不想是晏祁一貫行事作風,她轉眸看周彥之:“不會整件事,是你一手謀劃的吧?”

    “天大的冤枉,”周彥之揮臂求饒,“我就是個跑腿聽傳喚的,都是晏七和那公孫雲越的壞主意,我一肚子苦水都沒地兒吐。”

    因那公孫雲越與晏祁賭言:“若那夏姑娘這般都敢嫁,那我果真敬她是奇女子,我便也不棒打你們這對野鴛鴦了,”才有了之後一幹荒誕事,他周彥之再行事浪蕩,也不至於戲人婚姻,也隻有那一肚子壞水的公孫,才幹得出來這事。

    “豆兒,怎地,還未著裝?”門口又傳來熟悉的婦人聲音,夏豆轉身看,隻見她母親李氏風風火火幾步進屋,“這都什麽時候了,嫁衣都未穿,你看看你哪裏像話?”

    “姐姐,快著些,聽聲響七哥都快到鄰街了!”連王濮和夏薺都來了,方才容容幾個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索性出去把夏家女眷都喊來。夏豆愣頭愣腦的看著眾人,當真如同做夢一般。

    喜字,嫁衣,親朋,婚宴。在場人人麵上表情都自然不過,好似這場婚禮眾所周知,好似前幾月的獨她一人在煎熬。一時間根本理不清這些頭緒,李氏扯著她進內屋換嫁衣,夏豆甚至還在愣神。

    前院傳來更為紅火的鞭炮聲,傳信的下人喜顛顛的來報,“來了來了,新郎官晏公子到府前了。”修竹院來的賓客嘩啦一下炸了鍋,驚歎的賀喜的又是一輪聲浪。

    “娘,”裏屋夏豆忽地紅了眼眶,她不知如何開口問李氏,這婚禮若是驚喜,實在驚喜得有匪夷所思了,“豆兒,”李氏也紅了眼眶,“娘如今都還跟做夢似的,月前聘禮抬到村裏來,我這心裏就不大踏實,如今見你這般,總算是石頭落了地....”

    按照李氏的說法,月前晏祁就去下邳村下了聘禮了,還當真是瞞得密不透風,夏豆還想再問幾句,“姐姐,姐姐,來了來了!”屋外傳來王濮驚喜地尖叫聲,“姑娘趕緊蓋上蓋頭!火盒呢?紅綢呢?”下人們被王濮帶得也慌裏慌張起來。

    像是過了許久許久,又像隻過了一瞬,門口終於出現了位,身穿大紅祥雲喜袍,頭戴攢珠禮帽,豐神俊朗的新郎官,他麵帶笑意的邁步進屋,清冷雅俊的麵容被大紅喜色襯得多了幾分凡塵氣息,卻又融洽的緊,緩步慢移走到屋來,單膝著地:“在下晏景純,眼下一介白身身無長物,厚顏妄圖求婚於夏姑娘,不知姑娘可否賞臉一嫁。”

    院前庭中一時抽氣聲一片,片刻後鴉雀無聲,半托著紅蓋頭的夏豆腦海嗡的一聲,淚水無知覺的湧上了眼眶,天地都似黯然失色,眼前隻能獨見這喜服郎君。

    罷了罷了,都到了這關口,哪裏還有心思追究問責前後諸事,這郎君俊俏如此,哪裏還忍心不賞臉?

    “姑娘可否賞臉?”見她還在愣神,晏祁又軟聲問了聲,聲音裏無盡柔意,聽來又委屈萬分。

    “賞賞賞,”夏豆忙不迭地答應。

    身後萬事莫管,人生難得率性。若君不負,我從來義無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