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太陽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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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家塢圓形土堡倚山而建,山便是九曜山,九曜山是陳操之父親陳肅取的名字,說是月夜下見山峰如簇,好似日月星辰羅列,故名九曜山。

    九曜山不高,但從山下攀到峰頂的四裏山路也讓陳操之氣喘籲籲,而且昨夜下了雨,山路濕滑,好幾次還差點滑倒,但一路上的茂林修竹、野花老藤,還有山鳥禽雀的宛轉鳴叫,都讓人心曠神怡,這西湖周圍的山,真是沒有一座不美啊。

    可身體的疲憊還是很實在,攀上山頂陳操之就幾乎累得直不起腰來了,兩腿直打抖,趕緊找塊山石坐著歇息,這身子骨實在是瘦弱啊,得好好打熬。

    來福的小兒子來德比陳操之年長一歲,濃眉大眼,個子比陳操之稍矮,但粗腿粗胳膊,很是壯實,來德一早在九曜山下放牛,見小主公興致勃勃要爬山健身,便一路跟著來了。

    陳操之見來德不汗不喘,在崎嶇山路上如履平地,很是羨慕,問:“來德,你會武藝不會?”

    來德撓頭道:“來德隻會放牛挖地,不會武藝。”

    陳操之“嘿”的一笑,又問:“這附近有沒有隱居的高人,會武藝或者會五禽戲的?”

    來德應聲道:“有。”爬上山頂的一塊大石頭,翹首北望,指著遠處的煙波浩渺的金牛湖:“湖北邊的寶石山上有個老神仙,會煉長生不老的仙丹,老神仙能騰雲駕霧,非常厲害。”

    陳操之問:“你親眼見過?”

    來德搖頭道:“那倒沒有,不過附近鄉人都這麽說,還有人想去求老神仙收做徒弟,跪了三天三夜老神仙理都不理,自顧坐著吃仙丹——”

    陳操之放聲大笑,站起身,遙望山北的西湖,不知道來德說的那位老神仙究竟是誰,應該是個天師道的修煉者吧,從九曜山這邊要繞過西湖到寶石山差不多有二十多裏路,過段日子等他把腳力練得健了就叫上來德一起去探訪那位老神仙,說不定是哪位曆史大名人哪。

    九曜山北麵是西湖,南麵至玉皇山一帶是大片大片的田地,約有三千多畝,這都是錢唐陳氏的授田,隴畝間有細細的田埂隔開,山與田的接壤處分布著二十多戶人家,那都是租種陳氏田地的佃戶。

    來德憨笑道:“小主公你瞧,這一大片田地咱們西樓就占了一大半,嗬嗬,看上去真帶勁!”

    陳操之右手在空中虛劃了一個圈,笑道:“若是這金牛湖周圍全是咱們西樓的,那就妙極了。”

    來德想起一事,他昨夜聽父母嘀咕時聽到的,這時便問:“小主公,聽說北樓想占咱們西樓的田地,是不是真的?”

    陳操之道:“沒有的事,咱們西樓的田地誰也占不去。”

    來德兩個大拳頭一握,粗聲道:“對,誰敢來霸占,我來德就和誰拚命!”來德自幼在陳家塢長大,早已把西樓陳氏看作自己的家,喜怒哀樂,生死與共了。

    山風陣陣,竹木蕭蕭,山石樹影間的西湖似乎伸手可挹,而東邊天際,霞光萬道,一輪紅日就要噴薄而出。

    來德見陳操之不說話,他也就沉默著站立一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就在這時照射過來,似乎直接射入陳操之幽深的眼眸,霎時間,這俊美少年好比珠玉映日一般熠熠生輝,把來德眼睛都眩花了,隨即聽到陳操之輕輕的說了一句:

    “太陽照常升起。”

    ……

    此後幾日,陳操之堅持清晨和黃昏兩次攀登九曜山,雖然腿肚子酸痛,但對他這個資深驢友來說這麽點苦根本不算什麽,心裏清楚就是頭幾天有點難熬,後麵就好了,身體也會逐漸強健起來。

    每日上午,陳操之把鄭玄的《毛詩箋》通讀一篇,然後懸腕練習半個時辰的書法,下午讀馬融的《論語集解》,再練半個時辰的書法,先左手、後右手,左手《宣示表》、右手《張翰思鱸貼》,《張翰思鱸貼》無本可摹,隻憑記憶。

    陳操之讀書練字時,他那一對璧人一般的侄兒、侄女就乖乖的坐在葦席的邊沿,兩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注視著這個俊美的少年叔父,非常佩服的樣子,尤其是當陳操之練習書法時,左右手字體不同,兩個小家夥眼睛瞪得老大,小嘴巴輕輕地“吧嗒”著,表示驚佩。

    潤兒很聰明,沒有人教過她識字,是在祖母教她兄長陳宗之識字時,她倚在祖母懷裏靜靜地看、靜靜地聽,隻要宗之認得的字她也就認得,兄妹二人的啟蒙讀物竟然是《論語》,隻管把字認準,意思不懂沒關係,過幾年再講解。

    好笑的是,因為潤兒是坐在宗之對麵,宗之拿著書卷照著祖母所教一個字一個字的讀,潤兒就在對麵看,字是認得了,可全是顛倒著認的,後來費了好大勁才糾正過來。

    宗之八歲、潤兒六歲,《論語》的字已全部認得,但書中意思全然不懂,就由陳操之給二人講解其中義理。

    魏晉之時,官學衰微,私學盛行,而年幼的全靠父兄長輩啟蒙,所謂家學淵源就在於此,陳操之的《論語》是他兄長陳慶之教授的,現在他教授給侄兒、侄女,當然,現在的陳操之對《論語》的理解比兄長陳慶之更透澈,講解起來更是深入淺出。

    陳母李氏站在窗外聽著書房內一兒二孫書聲琅琅,眼眶濕潤起來,有這樣好學的佳兒佳孫,我西樓陳氏何愁不興!

    讓陳操之略感苦惱的是,書籍實在是太少了,他現在是求知若渴,卻苦於無書可讀,這個年代書籍是非常珍貴的,不說以前的竹簡,就是帛書、紙書都是相當罕見,有錢也沒地方買去,全靠借閱手抄,陳操之書房裏的上百卷的《毛詩箋》和《論語集解》就是陳肅當年親手抄錄的——

    這時代的人讀書求精不求多,博覽群書的機會很少,所以隻要精通一、兩部經典就可以在士林立足,陳操之現在已經把鄭玄、馬融注解的這兩部經典倒背如流,義理也基本清通,但陳操之絕不滿足於此,因為僅《論語》自秦漢以來就有數十家注釋,搜玄鉤沉,各抒己見,而魏晉人更喜歡用玄學來解釋儒家經典,玄學大家何晏的《論語集解》、正始玄風的開創者天才少年王弼的《論語釋疑》都是從老莊思想來解讀《論語》,陳操之要想被高門士族所接納和賞識,僅僅學習漢儒經典是不夠的,必須研讀何晏、王弼的注本,玄、儒雙通是陳操之的目標。

    可是無書可讀,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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