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四。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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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賢回家的時候情緒低落,一整路都沒有說話。公車上人丁稀少,她同徐適年並肩坐著,沉默一路之後,終於在下車的時候對徐適年發問:“先生,我不明白,當年我們想打倒清帝,建立民國,立法組建國會,我們都相信這些事情做完了,國家就會富強起來。但及至今日,這些事情已經做完了十三年,國家不僅沒有富強,反而陷入了無休止的內戰之中,難道我們當初選的路是錯的嗎?難道民主是錯的嗎?”
徐適年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鏡:“諸世強國,無一不立法,無一不組國會,可見此一路是無錯的,但若說我國的法和國會……你覺得我民國立法至今,法的確為法?國會的確為國會嗎?”
婉賢怔了怔,不知該如何回答,她隻是個中學的化學老師,所得之信息,也隻有報紙上那些隻言片語,可那些隻言片語也非是真正的事件原貌,而是撰寫人自己的私見合集。
“立法無錯,國會無錯,民主更無錯,錯的是我們。阿賢,你知道民主乃是以民為主,為民發聲,但如今民國高層武人為首,派係橫行,為主者軍閥,發聲者亦軍閥,他們皆是為自己的利益而發聲,縱有個別天良者為民,那也是為他們利益之下的民,而非中華萬萬國民。”徐適年道,“二十年前我以《中華新報》記者的身份去見孫先生,與他秉燭夜談,相見恨晚。我們痛恨於滿清腐朽而不自知的統治,覺得他們必然要覆亡中國,因此共同理想,我才服他,跟隨他,那時候真的是……我一文弱書生,報國無門,隻此血肉之軀一件,若有用途,請君盡管拿去。”
婉賢聽得熱血沸騰,隻覺得麵前的衣著簡樸的男人身上簡直有萬丈光芒,教她迷戀不可自拔。但徐適年卻顯得消沉而挫敗,他先歎了口氣,又抬手扶額,接著又歎了口氣:“我已經不知道我所期盼的民國該是何種模樣了,我隻是一個空想主義者,有做不盡的美夢,但也僅限於做夢而已。”
婉賢便問:“如果今日還能用到先生的血肉之軀……”
“請君盡管拿去。”徐適年立時回答,但隨即又苦笑,“真是可悲可笑,二十年前我身無長處,隻此一副血肉之軀,二十年後竟依然如此。”
婉賢溫柔地安慰他,但話語卻空洞蒼白,畢竟徐適年的苦悶原因並不是隻言片語能安撫得了的,這一點他自己也明白,因此很快從頹喪中振作起來,反過來對婉賢道:“大幸的一點,這世上比我更有遠見卓識,更有能力也能更有耐心的人很多,他們會找到我期望的那個民國,將我的美夢變為現實。”
婉賢被他安慰了,頓時覺得身心鬆弛,她笑起來,在北京夕陽的餘暉裏顯得溫暖而令人安心:“先生,我餓了。”
徐適年也笑起來:“那你想吃什麽?”
“不知為何,忽然很想吃老宅楊大叔做的白糖糕,”婉賢長長呼出一口氣,將目光投到車外,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很白,柔軟,有一點點黏牙,楊大叔會專門叫人去南昌買粘米粉,那個米跟鎮江的米不一樣,好像有點韌勁,他會在白糖糕上澆蜂蜜……或者玫瑰露、桂花蜜之類的甜漿,比南昌的更好吃。”
她一邊說一邊流口水,逗笑了徐適年:“你去過南昌嗎?”
“沒有,”婉賢很認真地點頭,“但我知道南昌的白糖糕一定不會有楊大叔做的好吃,所有地方的白糖糕,都不會有楊大叔做的好吃,他會昨天下頂頂好的白糖糕。”
徐適年默了下來,少傾,低聲道:“明天我去給你買南下的車票,等你回了鎮江,就能吃頂好的白糖糕了。”
婉賢微笑著看他,邀請道:“先生同我一道回鎮江吧。”
徐適年抿了一下嘴唇,這個動作讓婉賢心底一空,因為他每次要開口拒絕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做這個動作。
“我要回家,”他說,“我要回家去看我母親,和我妻子。”
婉賢的笑容凝在嘴邊,感覺心底像開了一個巨大的洞,冷風呼呼地倒灌進來,從心口蔓延全身,使她覺得喉頭幹冷,每一次吞咽都像冰刃刮擦喉壁。
徐適年站起來:“到站了,下車吧。”
他們一起回到《申報》報社,報社門口停著一輛澄明瓦亮的小汽車,徐適年路過時看了一眼,道:“邵振青來了。”
婉賢走在前麵,推門進屋,果然看到一個容貌俊俏,身量修長的男人站在報刊架子前,他穿著板正的西裝,頭發用頭油打理的一絲不苟,鼻梁上架一副圓眼鏡,聽見門響就扭頭過來,對著婉賢笑:“哦,哦,原來是文理兼通的謝老師來了。”
謝婉賢不好意思的笑起來,走到他身邊去,立時便聞見一股馥鬱香味:“邵先生換了新香水?”
邵振青哈哈大笑:“我換了有三四日,你是第一個聞出來的。”
謝婉賢便笑:“畢竟我是‘文理兼通’的謝老師。”
徐適年跟在謝婉賢身後進來,但邵振青卻隻顧著跟婉賢說話,像沒有看到他一樣,直到他會自己辦公桌上放好文件,主動走過來打招呼,邵振青才長長應了一聲:“我聽說你去采訪孫文先生了。”
徐適年點點頭:“是,剛回來。”
邵振青從眼鏡片上麵瞅著他笑:“聽說你之前是跟孫先生共事的?”
“跟隨過他一陣子,但從民國元年就不太聯係了,”徐適年不願多談,潦草道,“我去教書了嘛。”
“哦,曉得,曉得,”邵振青從大衣口袋裏摸出一個鋁製煙盒,抖出一根香煙來遞給徐適年,又指著謝婉賢笑道,“高徒正在這裏嘛,每每看見謝老師,就使我捶足頓胸,懊悔不已,生恨自己寫什麽文章,應該轉行去教書,而且要到鎮江教書,好在今日同你換個位子,使你羨慕我。”
徐適年將那那根煙接過來,道:“我本不抽煙,但邵先生的煙,不抽也要拿一根以作紀念。”
謝婉賢立刻便生出好奇心,伸著手問徐適年要:“讓我瞧瞧,是什麽樣的稀世珍寶?“
邵振青哈哈大笑:“一支香煙而已,算是哪門子稀世珍寶?”
徐適年已經將香煙交給婉賢了,她先拿到鼻端底下嗅了嗅,緊接著又仔細端詳煙卷本身,看到淺棕色的煙卷上正印著四個字“邵振青製”。
徐適年道:“看出稀罕來了吧?”
婉賢將那四個字亮給他看:“是這裏嗎?”
“邵先生的煙草隻抽來自美洲上材的,”徐適年道,“你不抽煙,不知道其中的好。”
“隻是味道好一些,”邵振青又抖出一根,遞給謝婉賢,同時還殷勤地湊上去,拿了一盒火柴要給她點煙,“來嚐嚐。”
徐適年上前一步,從婉賢手裏將那支煙卷拿來,同時為她擋開邵振青:“她不會抽煙。”
邵振青的眼睛在他跟謝婉賢之間來回飄蕩,從善如流地將火柴收起來:“真是遺憾。”
徐適年又道:“邵先生若是沒有別的吩咐,那麽我們就要離開了,我要去為她買火車票。”
邵振青手裏正拿著一卷舊報紙,當即便道:“哦,好的,你們先走,我還要再找點東西。”
出了報社徐適年便對謝婉賢道:“以後不要同他走那麽近,那是個花花公子。”
謝婉賢現在消沉了一點:“那誰不是花花公子?誰同我交往能叫你放心?那個梅思平?還是別的什麽被你認可的青年才俊?”
徐適年皺了下眉:“你同我發什麽火?”
“你管我跟什麽人走近?”婉賢沒有看他,“走吧,去買車票,等學校放了寒假,我就要回鎮江……回去被我娘逼婚,興許再來得時候,我已經是某某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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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振青:即邵飄萍,中國新聞界開山立派的人物,有“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之稱,被譽為“新聞全才”,而且因為特別,特別特別注意儀表,還被稱作“報界金童”,是個相當騷情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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