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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煦的和風吹入六月,被炎炎日頭一烤,立刻變了模樣,每一絲都帶著暑熱的氣息。正是午後,火熱的太陽高高地懸在湛藍無塵的天空上,軍營裏恰是午休後剛開始練兵的時候。趙雲從營帳出來正往校場去,才走出不遠,斜後方一棵柳樹下閃出一個人影,迅疾地向他撲過去。趙雲向一旁微一側身,一把捉住對方剛伸過來的手臂,將其扯向身前。那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左肩又被他牢牢按住,整個人絲毫動彈不得。

    那人一身小校的裝束,懊惱地低低叫了一聲:“哎呀,是我!”卻是個女子的聲音。“我知道。”趙雲鬆手放開她,“除了你素秋,這營中還沒第二個人愛這樣偷襲。”“是是是,偷襲這等事情,大丈夫不為也。可偏偏我本就不是什麽大丈夫,所以你們也沒話教訓我。”素秋回過頭,扶了扶歪了的頭盔,大概扶來扶去都不自在,索性一把摘了,連帶著頭發也披散了下來。她抱著頭盔,斜睨了趙雲一眼抱怨道:“將軍既然知道是我,這麽多次了,也不讓我一回。”

    “不讓你?”趙雲笑了笑,“方才若是用些力氣,你現下怕是不能這樣好端端地站在這裏了。怎麽,非要輸給你,才算是讓著你?”“我也沒這麽說……”素秋自覺理虧,卻又不想承認,隨口應了一句便左顧右盼地想離開。

    “回來。”趙雲叫住她,“現在是練兵的時候,你要去哪兒偷懶?自己不好好練,倒總指望我讓著你,戰場之上敵軍可也能讓著你麽?把頭盔戴上,在這裏披頭散發的成什麽樣子。”

    “我沒有偷懶,方才過來送樣東西碰巧遇到將軍經過而已。現在太熱了嘛,去校場時我會戴上的,眼下這裏又沒別人,有什麽不成樣子的。”素秋抬手扇著風,撇了撇嘴低聲嘟囔,“今日怎麽這麽囉嗦。”趙雲無奈地搖搖頭,“行了,隨你罷,休息夠了就早些過去。”他說罷繞過她想走開,卻聽她忽然拍了一下巴掌叫道:“哎,我知道了!”

    她這一句話說得太怪異,趙雲不禁疑惑地回頭,“你在說什麽呢,你知道什麽了?”素秋帶著一臉窺破天機的神秘笑意打量著他,故意拖長了語調道:“我聽說,將軍取下這桂陽城時,先前那位太守想請將軍許婚來著,似乎是要把寡嫂嫁給將軍吧。怎麽,將軍今天脾氣不好,是不是你的絳兒知道這事,跟你生氣了?”

    趙雲聞言一怔,他忽然有些懊惱他身邊為何有這麽多人知道絳樹。而他們又都不知道她離開,每次提及,那些玩笑的話語都是撒在傷口上的一把鹽,一次一次地提醒他,那個原本同他朝夕相對的人,那個人人都以為會永遠同他在一起的人,已經不在他身邊了。他親眼看著她離開,甚至親自送她走,卻做不到他最應當做的留下她。他看一眼素秋,終究沒讓心中的愴然流露出半分,隻是淡淡道:“別瞎想了。”

    他這般表現,倒更讓素秋覺得是被自己說中了,於是得意一笑,接著打趣道:“這還沒娶進門呢,將軍就容不得人說她半句不好了?她這可不就是耍性子胡鬧麽,將軍寵著她舍不得說她,下次去了府上我倒要說說她!”

    趙雲本不想提及,可封著這樁心事的堡壘卻被素秋一句話一句話地掘開,他沉緩道:“她不在這裏。”素秋略有些意外,卻也沒有想得太多,隨口問:“在襄陽?”趙雲沉默半晌,“在許昌。”

    這三個字咬得極艱澀,素秋驚愕地看著他,那喋喋不休的勢頭被這句話硬生生斬斷了,像是被扼住了咽喉。良久,她怔怔地道:“將軍還是讓她走了?”趙雲沒有答話,他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素秋見他不說話,也有些後悔自己問的這傷心之事,於是思索片刻,轉而道:“那麽那位太守寡嫂可還在府中?將軍如何應對?”

    “她已經離開了。”趙雲定一定神,略一猶豫,還是繼續道:“前些日子琇瑩來時,似乎同她說過絳兒的事情,大約也是她自己覺得留在府上不太方便。”

    “琇瑩?”素秋“唔”了一聲,“是絳樹姑娘的侍女吧,我似乎見過她一次,在江夏太守府上……”她托著腮回憶著,忽然冷笑了一下,“當時倒沒大留意,如今看來,果真是個伶俐的丫頭!”“伶俐?”趙雲覺得她語氣古怪,似乎話裏有話,不免皺了皺眉問道:“你是想說什麽?”

    素秋抱著頭盔撥弄著頂上的青纓,似笑非笑地道:“將軍,你不明白女子的心思,我同你說了也無用。何況,我並不甚了解琇瑩,也不敢妄下評判。我隻能說,她要麽是純粹的忠心,要麽就是太聰明了。按理說絳樹姑娘留在將軍身邊的人我是不該質疑的,可是絳樹姑娘麽,她平日裏如何我不知道,可一遇到感情之事,那簡直是太蠢了。我擔心,連她也並不十分了解琇瑩,所以,將軍可要自己留心。”

    趙雲並不甚明白她的意思,隻是聽出她似乎對琇瑩頗有微詞。他平日也沒有過多留意過琇瑩,如今想起她來,也隻能記起她將絳樹那些舊物帶給他,以及仿著絳樹曾經所做的事情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時時事事都愛說到小姐,倒像怕他忘了似的,她怎會有什麽別的心思?

    他看一眼素秋,本欲同她解釋,然而又想到她與琇瑩並無來往,有這誤會也不過是讓他留心罷了,他眼下又不想同她在這裏耽擱太久,於是也不解釋,隻點點頭敷衍一句:“好,我知道了。你現在休息夠了麽,要不要一同去校場?”

    素秋衝他吐吐舌頭,“一片好心你偏不當回事!”她拿起頭盔重新扣上,“好啦好啦,走吧。”柳蔭間的蟬鳴一聲接一聲,他們才走出去沒幾步,有個親兵跑過來道:“將軍,外頭有人要見您。”“見我?”趙雲一時想不出會是誰,便接著問,“是什麽人?”“不知道,他不肯說。隻是說把這個給將軍,將軍看了便知。”

    親兵捧上一樣東西遞給他,趙雲接過來,是一方疊起的絲帕。他心頭驀地一動,轉過的念頭竟讓他有些慌張。他小心翼翼地將絲帕展開,那上頭赫然是一幅熟悉的圖樣。身畔的素秋見他神情有異,好奇地探了一下頭,“是什麽啊?”

    趙雲無心答她,他一把握緊了絲帕,急切地去問那親兵,“人在哪兒?”親兵也沒料到他這般反應,愣了一下神方應道:“在轅門外等候……”他話音未落,趙雲已從他身旁疾步走了過去,親兵過了片刻才醒過神來,匆忙跟過去。

    走出那片樹蔭,鋪天蓋地的暑熱毫無保留地席卷而來,毒辣的陽光灑上軍營無任何遮蔽的沙土地,越發蒸騰出難以忍受的悶熱。趙雲也不顧身後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地跟著的親兵,一徑來到轅門外。站在那裏的是一個年輕男子,一身青衫磊落一絲不苟,逸若遠山,不止看不出一點風塵跋涉的痕跡,甚至連周遭的酷暑都仿佛與他無關。

    這個人能帶給別人的印象太深刻,趙雲確信自己是見過他的,心緒雖混亂,他還是很快地想起了他來,於是見禮道:“秦先生。”秦桑含笑回禮,“趙將軍真是好記性,你我隻不過在當初去江夏途中倉促見過一麵,如今竟還記得在下。”

    “秦先生風姿卓然,自然令人過目難忘。”趙雲客氣一笑,“秦先生來此,怎麽不先派人送信知會一聲,我自當迎候。這般一聲不響地來,讓先生暴曬在此等候,雲實在於心不安。”

    秦桑不以為意地笑笑,“在下自許昌而來,身份尷尬,擔心私下往來會讓人誤會了將軍,也誤會了在下。是而堂堂正正來此拜謁將軍,以示坦蕩。”他將手搭在額上抬頭看了看天色,“不過此處的確不是談話的所在,是否方便借一步說話?”“秦先生多慮了,那是自然。”趙雲側身向一旁讓了讓,“請到帳中敘話。”

    營帳的簾幕隔開了些許暑意,秦桑隨意打量著帳中的陳設,倒不忙著開口。趙雲將那絲帕放在案上,望住他道:“先生見諒,我實在沒有心思再多與先生客套。絳兒她……可好?”

    秦桑看他一眼,端起茶盞歎了一聲,“我若說她近來並不好,將軍又能有什麽辦法呢?”他說得極輕,卻是一針見血,趙雲沉默半晌,無奈地苦笑道:“先生說得是。她在那個地方如何會好,而我也的確無法為她做些什麽。”

    秦桑聞言不再說什麽,拿出那封信來遞過去,“將軍先看看這個吧。”趙雲匆忙接過來打開,一眼便認出是絳樹的字跡,隻是較從前稍有些散亂,似乎筆力不繼。尤其最後那句離別前日所說過的誓言,仿佛是後添上去的,又添得極痛切,連墨跡都續不上。他隱約能體會出她執筆之時的心緒,可是除了那段詩略顯哀怨,她竟隻字不提她經曆了什麽,卻還殷殷叮囑他。

    “先生。”他艱難地自那封信中抬起頭來,“她在那裏,究竟是什麽樣的境況?”“將軍真的要知道麽?”秦桑神色凝重,正了正身體,緩緩道:“我在相府,便是為絳樹姑娘調理身體,姑娘的病是因小產而起,是一兩個月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姑娘到相府才不過一月,而且從未侍奉過丞相……”他說著停了停,目光向對麵的人掠去,“將軍可知道那孩子是誰的?”

    趙雲初時聽見“小產”那一個詞已是怔住了,後頭的話如同隔了一堵牆傳來,卻也一字一字地砸在心上。直到最後那意味深長的一問,似驚雷利劍,徹底劈開了勉力保持的平靜。種種情緒堆積著、衝撞著,無從宣泄更無可忍耐。他狠狠一拳砸在麵前桌案上,案幾一角堆放的幾卷竹簡都輕微地跳動了一下。

    秦桑倒是麵不改色,泰然地晃著茶盞看著他。外頭守帳的親兵聽到動靜卻嚇了一跳,匆忙走進來,大約從未見過他這般激烈的舉動,來回端詳了兩個人半晌方小心地喚道:“將軍……”“沒事,去吧。”趙雲盡力平複片刻,向那親兵道。親兵狐疑地行了禮退出去,秦桑方悠悠地開口:“將軍不問問孩子是如何沒有的?”

    趙雲慢慢地搖頭,手上並未覺得疼,心頭卻一陣一陣痛起來。他大抵想得到原委,那仇恨不過隻閃了一瞬,遠沒有自責來得深切。他惱恨自己當時既然沒有能力留下她,怎麽能在臨別那晚那樣放縱自己不加自持,全然未曾想過會為她帶來什麽。這數月以來,她獨自承受了喪子之痛,而他作為孩子的父親不僅未能陪伴在她身邊,甚至根本不知情。即便如此,她卻未在信中提及半分埋怨與委屈,句句都隻是牽掛著他。此刻再讀那信,隻覺得字字泣血,令他不忍心去想她當時究竟怎樣壓抑了那些情緒。

    “我猜想,這些事情姑娘一點都沒有向將軍提及吧。”秦桑擱下茶盞,“可我想將軍應當知道這些,才能知道該如何安慰姑娘。姑娘的病一半由心生,將軍的回信要比藥物有用得多,將軍明白麽?”

    “是。”趙雲感激地看他一眼,“多謝秦先生告知。”他思量半晌,飛快地落筆寫下幾行字,而後仔細地封好。對著信封想了想,又提筆一筆一筆緩緩地寫下“愛妻絳樹親啟”。

    他將信交到秦桑手裏,站起身道:“還有一樣東西,秦先生稍候。”秦桑應了一聲由著他去找,低頭看看信封上的字,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再抬起頭時見他已走到麵前,於是亦站起身來。趙雲將手中之物遞給他,“請先生,把這個一並交給她。”

    粉盈盈的冰花芙蓉玉佩(1)躺在手心,雕成一朵合歡花的形狀,綴著紅纓帶。他的目光輕柔地吻在上頭,“前些日子偶然見到的,原以為隻有等她回來才有機會給她。勞煩先生,好好照料絳兒。”

    秦桑看了半晌,用力握緊了,點一點頭鄭重道:“我會交給她。”他又淡淡一笑,“至於好生照料,這本也是醫者的本分,將軍盡管放心。”趙雲沉默片刻,縱然還有許多想問的,卻也覺得不合此時再交待什麽,便問道:“不知先生在此停留多久,如今下榻何處?在這軍營中實在怠慢了先生,如若方便,先生可否去太守府中暫居幾日?”

    “多謝將軍美意,可我不能久留。”秦桑斂了容色,“今日,隻是路過之時順道拜訪故人罷了。”不過疑惑了一瞬,趙雲隨即明白了他話裏之意,一時不免更覺感念。他向秦桑躬身一拜,而後真誠地道:“如此便不強留先生了,先生……一路小心。”

    (1)冰花芙蓉玉。屬於藍田玉的一種,外觀特點是通體淡粉,通透溫潤,內含雲狀白色花紋,佩戴時其會根據佩戴者的體質不同而變為粉紅或紫羅蘭色。以上內容來自度娘,不知道漢末三國時有沒有這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