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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咳,這樣是不是太張揚了些······”阿凝看著手中流光溢彩的琉璃燈,輕輕扯了扯劉弗陵的衣袖。

    一一走過身邊的路人,都難免對這二人多瞧幾眼。

    “既是如此······”少年輕輕扣住她的手,唇角微微揚起,“那我們便走快些。”

    他牽著阿凝,加快了腳步,他們行過人來人往之處,人聲與燈火皆成了過眼流影,隻有那一點華彩在阿凝手邊綻放。

    任由他牽著一路走去,阿凝隻偏著頭看著這少年的側臉,眉目仍是那樣好看,那樣······讓人憐惜。而此刻眼含星辰,正是她愛極了的模樣。

    於是,忍不住,咧開嘴笑了。

    “笑什麽?”劉弗陵忽然轉頭,嘴角帶了藏不住的笑意,還有絲靦腆——他早感覺到了她在看著自己。

    “哈哈,這孩子,真好看。”阿凝笑哈哈,抬手,輕輕捏了捏他的臉。

    見他白皙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忽然想起眼前的場景似乎熟悉——當年在甘泉山,她也是這麽“冒犯”龍顏的······

    劉弗陵捉住她的手,重新與她十指相扣,掩進兩人的重重衣袖之下,臉上紅暈未散,不再看她,正經地說道:“走罷,好好走路,別調皮。”

    這話說的阿凝的老臉有些掛不住——那個,按理來說,她的靈魂,精神,都該比他大些的,如今竟被說了調皮······不過,這感覺似乎還不錯,在這裏活得久了,她也覺得自己是個孩子。

    如今,終於有人珍視。

    “去哪呀?”

    “自然是賞燈了,說了邀你與我一起賞燈的。”

    劉弗陵挑眉看她,阿凝覺得自己似乎被鄙視了。而後,卻有溫柔的聲音進入耳中:“昔日我常一人獨坐神明台遠望長安繁華,如今終於能有人陪我身在其中了。”

    “榮幸之至。”阿凝的笑怎麽也掩藏不住,悄悄地握緊了他的手。

    再往前走,人漸漸少了些,一路有說有笑,不知不覺竟走了很遠,正好是回家的路。

    “去看看你師父吧。”劉弗陵輕輕開口。

    “你······陪我一起?”

    “從禮數上講,我也該去看看他老人家。”劉弗陵一本正經。

    “嗯?”

    阿凝沒反應過來,扭頭,對上他笑意滿滿的雙眼,猛然驚覺,腦袋轉了回去,哼哼唧唧,掩蓋自己的不好意思和腦中那些百轉千回也想不明白的問題:“那便走罷。”

    他要說的是,既打算娶了人家姑娘,按禮數也該去拜訪家人的。

    “師父,阿凝回來啦!”

    “別探頭探腦的了,進來罷!”淳於非在屋中應道,便走了出來。

    阿凝笑嗬嗬地站在院中,捧著一盞琉璃燈,眉眼彎彎,一副小女兒的靈動模樣。她身旁站著一個黑衣少年,俊俏挺秀,眼眸如星,身上帶著隱隱的淩厲之勢清冷之氣,看向阿凝時,卻一片溫柔。

    阿凝的笑容觸動了淳於非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這麽多年,從未見過這孩子有今日所見之靈動生氣,一手養大,怎能不疼愛?人心到底是肉長的。

    可是看向她身旁的少年,老人的眼神便冷了下來——他想不通,這天潢貴胄為何有著這樣的孤獨寂寥之意,他憑什麽?他生得如此好命,憑什麽?病已都未如此!

    “師父?”阿凝喚了一聲,見淳於非回過了神,才笑道,“師父,這是趙公子。”

    劉弗陵微笑,手裏拿著早先預備好的禮物,行了禮:“淳於先生,在下······趙陵。”

    淳於非仍是慈祥的笑意,回的卻是大禮:“公子之禮,老夫不敢受。公子請。”

    劉弗陵笑了笑,不以為意,跟著淳於非進了屋,屋雖矮小但不昏暗,屋內除了一張幾案,幾張草席,便是藥材,藥香彌漫,與阿凝身上的淡淡藥香極像,隻是濃鬱了許多。

    在席子上坐了,劉弗陵輕輕咳了咳,阿凝輕輕蹙了眉,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卻聽見淳於非說道:“我看公子的麵色······似有病容,我行醫半生,不敢說有多大本事,但還是可為公子看一看。”

    劉弗陵的病情比較麻煩,除了身邊的人沒有人知道,阿凝前幾日回來的時候也隻是提了提症狀,旁敲側擊地問了問,而且劉弗陵近來也好了許多,沒想到淳於非竟然一眼便能看出來——阿凝心中有些疑惑,她知道淳於非以前的身份,但醫術再高,也不能越過宮裏的太醫令了。

    劉弗陵雖有疑惑,但想著今日可是來見長輩的,阿凝敬重的人,他也得敬重,他能給阿凝的本就不多,信任是最重的了,微笑著伸出手:“那便有勞先生。”

    淳於非搭上他手腕,微微眯眼,阿凝在一旁抿著嘴,緊張地看著,隻有劉弗陵,氣定神閑。

    “師父,他脈象如何?”阿凝終於沒忍住,開了口。

    淳於非收回手,睜眼,淡淡說道:“阿凝知道規矩,我為人診脈時向來不言不語,今日如此焦躁,可見公子確是阿凝命中異數。”

    劉弗陵淡笑,眼眸發亮:“阿凝從未說過,多謝先生告知。”

    阿凝聽著這一老一少的對話,懶得管老的裝神弄鬼,少的心中竊喜,問道:“師父,他究竟······”

    “觀脈象似無大礙,隻是氣血虛浮,想來是大病初愈,病根未去。公子此病雖不知因何而起,但離不了憂思過重。”

    “這麽說,他的病好了?”

    “我不知他先前病時症狀如何,不過如今看來隻是身子虛弱,並無大礙。”

    阿凝點了頭,思索著程玉說的話,兩相驗證,看來確實沒有性命之憂,但是程玉和淳於非都不知道,這病因何而起,既然是如此不正常,總該有個由頭吧······

    “阿凝。”劉弗陵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阿凝抬頭看他,見他笑了,隻聽見他說道:“今日冒昧前來,實是有一事相求。先生是阿凝唯一的親人,如今阿凝與我兩心相悅,我願與阿凝結為夫婦,望先生允準。”

    還沒有哪一朝天子,想娶誰家女兒,還親自上門,親自開口求親的。古來女子皆為男子附屬品,阿凝想,活在此處,大不了便不嫁,不想今日還能聽見一個人這樣的懇切之語。

    “公子可知娶妻要行六禮?如今初次登門,便想將阿凝娶了去?如果老夫沒有說錯,公子已有妻室,阿凝你可願嫁他做妾?”最後一句,是問阿凝的,淳於非雖然知道他們的事,但並不像先前在阿凝麵前說的那般寬容。

    阿凝愣了,自從她明白了對劉弗陵的心思以後,一邊苦苦思索著他是否後宮真會有個陸氏,一邊下意識地回避著上官皇後的存在。劉弗陵不提,她便不問,反正她也不知道能在她身邊留多久。她從來都隻願一心一意對一人,如何能夠留在這與她本心相隔千年的時候,與幾個女人擁有一個愛人?

    手被握住,手背上傳來他手心特有的溫涼。

    “我與阿凝幼年相識,心中藏之,無日忘之,人世裏無奈之事甚多,我確實沒能娶阿凝為妻,可在我心裏,她才是我的妻。至於六禮,尋常人家有的,縱然眼下我不能給,來日也一定給她補上。”劉弗陵看向淳於非,目光堅定,“望先生允準。”

    他說過,既是兩心相悅,便無論如何艱難都不會放手。

    淳於非打量著他,他坦然微笑。

    “阿凝自幼無拘無束,老夫不過予她一衣一食,從不管束,做不得她的主。她自有她的路要走,說什麽允準,隻要阿凝願意,老夫便無話可說。”

    阿凝還在思索著怎麽這個時代一不小心就要成了人家的妾室這個問題,淳於非這話說完,屋裏兩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她回過神,看見劉弗陵看著她,一雙眼眸亮晶晶的,與曾經冰冷的少年霧色迷蒙的眼睛完全不同,她笑了——反正,就算不能結個同心之好,也是與他分不開的。

    “阿凝願意。”她握緊了他的手。

    劉弗陵,就讓我陪你走這一程吧。雖然不知能走到哪裏,便先走這一程也好。

    淳於非翻箱倒櫃,從屋裏最深處翻出一隻巴掌大的小木匣,遞給劉弗陵:“多年前曾得嶺南一株奇花,另與四種藥材製成懷夢香,贈與公子,或於病情有益。”

    劉弗陵接過,拿在手中看著,笑道:“多謝先生。”

    “懷夢香?怎麽從未聽師父說過這個?”阿凝好奇。

    “說了你也不懂。”淳於非瞪了她一眼。

    阿凝悻悻地住了嘴,她知道淳於非雖然不怎麽管她,但一直以她學不好醫術為憾事,提起時總有些生氣——既學不好,更不好好學。

    劉弗陵將木匣收入袖中,看了阿凝神色,忍了笑向淳於非告辭,牽了阿凝出門。阿凝想了想,回頭揮手:“師父,阿凝會常回來看你,你保重身子!”

    淳於非站在屋簷下,看到燈盞映著她的笑顏,靈動飛揚,微微頷首。

    出了門,劉弗陵不經意地瞥了瞥身後,說道:“不早了,回去罷。”

    阿凝也轉頭瞧了瞧,又回過頭來笑道:“你這麽任性,可是難為了他們了。隻是,就這樣出來真的不要緊嗎?你不是說,先不能讓人知道我······”

    “都是賞找的人,張季親自帶著,不會說出去的,否則有的人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了。”劉弗陵笑,“我這皇帝雖然當得窩囊,可自保的力量總得有。隻是實在艱難,隻有這少數人完完全全算得上是我的人。”

    阿凝有些心酸,又不好說什麽,攥著他的手,對著他笑。

    “阿凝。”走著走著,他忽然開口。

    “嗯?”阿凝扭頭。

    “要是能一直這麽跟你走下去就好了。”

    劉弗陵看著她笑,望向長街盡頭,燈火最亮的地方,是重重宮門。

    “會一直走下去的。”阿凝燦然微笑。

    長安城真是不大,回回出門遇見熟人,阿凝想起以前聽人說過關中此地邪門,說誰遇誰,就是沒想到此時這話竟然也如此靈驗。

    “阿凝姐姐!”

    阿凝剛嘀咕了句“好久沒見平君和翾兒了,這回也沒見著”,就聽見有人叫她。轉頭,四個人站在身後,神色各異。病已、彭祖、翾兒······咦?霍成君?還是四個人,隻是平君換成了成君,看著有些別扭。

    劉弗陵的身份,大家已是心知肚明,但是他沒提,他們也不好表現出什麽,都隻是尋常行了禮打了招呼。

    張彭祖看見阿凝和劉弗陵緊握的手,眼神一黯,想起劉賀和劉病已說過的話,忽然覺得,他就算讓阿凝知道了自己的心意,阿凝大概也隻會驚訝一下,然後說,謝謝你的心意。然後轉身,橋歸橋,路歸路。

    “我和彭祖哥哥陪病已哥哥出來轉轉,遇見了霍姑娘,玩得有些晚了。”王翾上前挽起阿凝的胳膊,笑道,“這位就是阿凝姐姐的趙公子?先前從未仔細瞧過。”

    劉弗陵頷首,很喜歡翾兒給他的稱呼,加上此時心情愉悅,也笑得溫和。

    “平君沒來麽?”阿凝問。

    劉病已的臉色很難看,翾兒瞧了,不動聲色,仍是笑道:“果然阿凝姐姐最喜歡許姐姐,這麽久不見,你也不想我麽?”

    “自然是想的,隻是沒見平君才要問一問,若今日是你不在,我也是要問的。”阿凝笑,翾兒的性子,走到哪裏都不會招人討厭,但也溫和綿軟得幾乎讓人忽略。

    “許姐姐出了正月便要嫁了,不肯跟我們出來,我們也很久都沒見她了。”翾兒轉了個身背對著劉病已他們,湊近阿凝的耳朵低聲道,“你看病已哥哥的臉色,可別招惹他啦。”她知道阿凝總和劉病已抬杠,特意叮囑。

    劉弗陵離得近,聽了個大概,看著小姑娘的樣子,抿了唇笑了,阿凝嗔怪似的輕輕瞪了他一眼,他想忍了笑,卻忍不住笑得更歡暢。

    翾兒知道他聽見了,臉上難得地出現別扭的神色,站直了身子,規規矩矩立在阿凝身旁。

    “你笑什麽?”阿凝好笑地看著他。

    “沒什麽。”劉弗陵輕咳,握緊了她的手,壓低了聲音,“好生說話,別讓人家笑話。”

    阿凝這才驚覺劉病已他們一直看著自己,轉頭笑道:“這麽晚了,你們再不回去家裏人該著急了吧。”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想想也是,霍成君偷眼瞧著劉弗陵,不知道他和阿凝現在是個什麽情況,今日在宮裏探望皇後,皇後仿佛並不知道有阿凝這個人存在······

    “霍姑娘早些回去吧,你不似我們這些整日在外廝混的,若晚了出了什麽差錯,我們可擔待不起。”劉病已半晌就說了這麽一句話,瞧了瞧天色,又說道,“彭祖你送翾兒回去吧,你們兩家近,你別亂跑了。霍姑娘······我送你回府吧。”

    “病已!”

    阿凝的聲音驀地提高,帶著些煩躁,驚得幾人疑惑地都看向她。

    “阿凝姐?”劉病已有些發懵。

    “······沒事,天黑了,你走夜路小心些,別魂不守舍的······”阿凝窘迫,知道自己反應過了度,見到霍成君和劉病已在一起就沒來由的心慌,可是她能做什麽呢?至少現在,這兩個人,根本沒影的事。

    “好。”劉病已笑了笑,“你也照顧好自己。”他想了想,上前向劉弗陵拱手為禮:“阿凝姐有勞趙公子照顧了,她自幼長於山野,若有不合規矩禮節之處,望趙公子為她多擔待些。病已謝過。”

    雖則並無血緣,雖然從小隻是拌嘴抬杠,雖然劉病已也是個涼薄之人,可是感念她愛護之心,多年姐弟之情,此時誠心誠意將她托付給她自己找的歸宿,開口時,竟如一個兄長。

    劉弗陵眼裏閃著微光,鄭重地回了禮:“劉公子放心。”

    此時此地,在這個世間,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阿凝,更愛護阿凝了。他行完禮,收回手,捉住她的手,重新握住了,像握著稀世珍寶。

    “隻怕今日魂不守舍的不是病已,是彭祖哥哥······”翾兒小聲嘀咕,看見張彭祖那副丟了魂兒的樣子就頭疼。不過今日,他總算該死心了吧。

    幾個人道了告辭,各自往自己的歸處去。察覺到霍成君偷偷看自己,劉弗陵挑了挑眉,向她投過去深深一眼,旋即轉頭,與阿凝笑語。

    霍成君一愣,她對這少年皇帝的印象最多來自於父親之口,少數的幾次見麵也覺得他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可此時她忽然覺得,或許,他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孱弱、那麽窩囊。那個眼神讓她覺得有些挑釁的意味,因為她是霍光的女兒嗎?她有些氣惱,可是······看了看身邊的劉病已,心中隱隱透著歡喜——劉弗陵許是算準了,她不會告訴她父親關於阿凝的事。

    “沒想到劉病已對你,真像是個弟弟對姐姐的樣子。”劉弗陵笑道,看來阿凝沒有他的時候,也過得很好,有那麽多人愛她敬她護她,才有這樣美好到極致的阿凝。

    “以前他也不這樣,特別喜歡跟我拌嘴吵架。”阿凝笑,“現今······許是長大了吧。”她看向劉弗陵,笑意溫柔,“我這可算是白撿了個便宜弟弟。”

    “你吃虧了。”劉弗陵搖搖頭。

    “什麽?”

    “他現今叫你姐姐叫得這麽親熱,怕是想趕緊定了這稱呼,免得以後要改口叫你祖母。”他轉過頭,不去看她,微微紅了臉,開著玩笑。

    “呃?”阿凝錯愕,待反應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盯著他的側臉:“趙公子,以前怎麽沒發現你的臉皮如此之厚?”

    以前多靦腆的孩子啊,現今直接拉著自己上門提親就算了,還開得出這樣的玩笑。

    劉弗陵隻覺得自己臉上發燙,腦袋又往旁邊別了別,阿凝覺得不對勁,繞啊繞,繞道他麵前,呆住:“你臉紅了?”

    一陣沉默,在阿凝正想悄悄退後緩解一下他的尷尬時,他忽然轉過身,張開雙臂,輕輕地擁住她,小心翼翼,將她圈在懷裏。

    “阿凝,我想過很多次,與你白發蒼蒼時也執手共度,看著兒孫繞膝。以往我不信什麽長樂未央的鬼話,可若能如此,便是長樂。”

    他的懷抱讓阿凝覺得異常溫暖,勝過曾經最喜歡的冬日映入窗欞的暖陽。

    她輕輕抬手,也擁住他。

    這是他們兩個都許久不曾擁有的溫暖的懷抱,包容著自己,包容著對方。

    “長樂未央,結心相思毋見忘。”

    這是她許的誓言,還未曾照見來日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