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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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滿意的人卻不止劉辰龍一個。
王長盛怒衝衝地來到陳其昌下榻的賓館前,剛要伸手扣門,又縮了回來。
他也是剛聽說這個娘舅居然向市委建議任命劉辰龍為“六·二四事件”工作組的副組長,全權主管此案,最可恨的是,他當天還上自己到常委會上跟劉辰龍提點不同意見,現在又來這手,這簡直就是當麵扇了自己一巴掌嘛,叫自己以後哪有臉麵見那些常委們?
要說這個娘舅是大公無私,出於工作,他王長盛第一個不相信。開玩笑,想當年他剛考入公務員係統的時候,何等意氣風發想做一番事業?何等滿腔熱血想為民請命?還不是這位娘舅一步步把自己教成這樣的?
他至今都還記得自己剛被提撥成科長的時候,向娘舅慷慨激昂地訴說自己要效法古之先賢,視功名利祿如糞土,以人生成就為畢生追求的時候,他娘舅的當頭棒喝:“笑話,你要效法哪個先賢?韓文荊公都說了:‘汲汲於富貴,乃救世之事業’,你的風骨要比他還高?”
王長盛頓時默默無語了,他這才想起來,眼前這個在他眼裏隻知鑽營的很庸俗的老舅是恢複高考第一屆的北大中文係高材生,據說當年還小有詩名,也曾經是個文青。
他老舅看著他,眼神漸轉柔和:“長盛啊,我不是不理解你,當初我也勸過你,讓你不要走仕途,但你既然還是要走這條路,也就要遵守這裏的遊戲規則,不能不多長幾個心眼,這裏,是另一種戰場啊!”
賓館門口,王長盛從往事的回憶中醒了過來,長吐了口氣,還是推了開門。
這些年的曆練,他也碰過壁,吃過虧,心裏早就認同了他老舅的話,官場確實是一個另類的戰場。
正因為如此,自己更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被人拿去當炮使。
哪怕這個人是他老舅!
陳其昌正坐在真皮沙發上,?著茶,燈沒開,窗簾也拉著,一層淡淡的茶氣升騰中,隻能隱約看到他的輪廓。
真見了陳其昌,王長盛原本的怒意一時不知道丟哪裏去了,溫順如小綿羊般地輕輕叫了聲:“舅舅。”
陳其昌似乎是早就料到他會過來,低低地“嗯”了一聲,說道:“坐吧。”
王長盛猶豫了一下,開了燈,給陳其昌添上茶,這才坐了下來。
陳其昌不緊不慢地說道:“你這是找我興師問罪來了?”
王長盛這才大著膽子略帶埋怨地問道:“舅舅,你怎麽淨縱容著劉辰龍胡鬧啊?”
陳其昌手指習慣性地敲著桌子,不緊不慢地說道:“胡鬧?我看你才在胡鬧,我問你,你是不是在縣常委會上大放厥詞,把從我這裏聽到的一些東西拿出去亂講?”
王長盛急了,說道:“那天我原本都請假了,專程跑到常委會去提一些不同意見,這不也是您叫我去的嗎?”
陳其昌看著這個外甥,無奈地搖了搖頭:“你啊,我教你的東西你不知道都聽哪裏去了?我問你,我讓你在劉辰龍讚同許卓然的時候,你要去適當表露出一些反對的意思,但我有叫你態度表得這麽激烈嗎?還把什麽省委領導也搬出來了,萬一劉辰龍被點醒了,對你又有什麽好處?”
王長盛露出思索的表情,他當時也是鬱悶久了,一看劉辰龍果然不出所料地提出了有悖上級領導的意見來,不由得嘴裏少了把門,大放了一炮,現在冷靜下來,卻也明白了些。
陳其昌又說道:“你也不想想,如果當時劉辰龍被你一番話說動了心,順勢下台,故做無奈地換個風向,傳到領導的耳朵裏會留下什麽樣的印象?人家小劉書記那是堅持原則,你呢?”
王長盛胖臉上的汗水涔涔而下,陳其昌又接著說道:“你還是太嫩了啊,有些事要隻說不做,有些事要隻做不說,連這點關礙都沒當清楚,你還怎麽當這個縣長?”
王長盛不敢爭辯什麽,輕輕點了點頭。
陳其昌放緩了語氣說道:“還好我們的小劉書記還真是倔啊,那你的工作就沒白做,你們那次常委會的記錄遲早會送到市領導麵前的,不過晚一點會更有利,到時如果領導們對劉辰龍的拖拉有了意見,你的表現也就突出起來了嘛。”
王長盛這才長出了口氣,腦筋也靈活了起來,陪笑道:“我總算明白舅舅你幹嘛給劉辰龍獨擋一麵的權力,我倒要看看那姓劉的會不會一條路走到黑。”
“誒”,陳其昌揮手打斷了王長盛:“剛教你又忘了?怎麽能這麽說?人家小劉書記要堅持原則辦事,大方向上是對的嘛,我隻不過讓市委放手給他一個平台,年輕人喜歡表現,那自然要給人家一個機會!”
王長盛陪笑了兩聲,又沉吟道:“不過,舅舅,你不是說上麵催得很急嗎?你這樣放任劉辰龍拖下去,會不會……”
陳其昌轉眼看著王長盛:“長盛啊,做事情的時候眼睛當然要盯著上麵看,但卻絕不能上麵說什麽就是什麽,難道上麵讓你去上吊,你就真往梁上扔繩子嗎?”
王長盛有點不明白:“這個……”
陳其昌緩緩說道:“這件事情,我雖然也還弄不明白前因後果,但從上麵的態度來看,很可能裏麵有些什麽隱情,我們要是太賣力,萬一到時風向一轉,我們可就都被繞進去了。”
王長盛有點不明白:“有省裏甚至中央的意思,還能怎麽轉?再說我們不過是個執行者嘛,有事也輪不到我們頭上啊!”
陳其昌搖頭道:“你呀,有空空發議論,還不如去多看看曆史書。執行者?你還當過紀委書記呢,黨的規章製度看明白沒有?為什麽對於這項與法律相悖的決定你沒有向上級反映?再說了,你又哪隻耳朵聽到了省委乃至中央領導說了讓你可以罔顧法律的?”
王長盛答不上來,低下頭,心中卻知道陳其昌說的是對的,暗暗悶道:“我能跟你比嗎?你這官都當成精了!”
陳其昌卻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長歎道:“長盛啊,你不要以為舅舅是心機太深,你以為黃立平把羅懷仁調走,讓我來當這個市委副書記是真心想用我嗎?我今年都五十八了,羅懷仁才是他的人,他這是在保護羅懷仁,倒把我推到這風口浪尖上來頂缸,哼!”
王長盛一驚:“不會吧!”
陳其昌語意裏似乎有點蒼涼,長噓道:“你當官的日子畢竟還是太短,你當舅舅沒事喜歡這麽算計著過日子嗎?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剛要考進公務員係統的時候我跟你說了什麽?踏進了這個圈,你就應該明白什麽叫身不由己!這是個你死我活的戰場啊!我就快退了,你現在這樣的狀態,實在讓我放心不下啊!長盛,要走這條路,要不你就多長幾個心眼,要不你就幹脆跟劉辰龍一樣,認些個死理,至少……至少到了我這個年紀,也能……也能求個安心!”
他轉過頭去窗外,一時無語。
王長盛漲紅了臉,陳其昌的話正刺痛了他的心。他抬起眼,正想抗辯些什麽,入眼處卻正看見他娘舅稀疏的白發,不由把那些話又吞了回去,隻是無端端起了一陣惘然。
依稀間聽見陳其昌似乎在喃喃自語:“老啦……”
過了好一陣,陳其昌才回過了頭來。
他搖搖頭,掩飾地笑笑:“剛才說岔了,不說這些,反正你現在要懂得,要著急的可以是上麵,也可以是劉辰龍,但絕對不應該是我們,明白嗎?”
王長盛點頭稱是。
陳其昌呷了口茶,忽然莫測高深地笑了起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來跟劉辰龍急!”
劉辰龍確實很著急,但卻暫時不是為了這件案子,而是苗族村的拆遷又出了問題。
原本大家都已經談好了,由羅大海那個“確”的八戶人家開始進行遷移,苗人最重然諾,雖然那些苗民鄉親們還有些顧慮,但也陸續打點行裝準備搬了,拆遷工程隊也已經開始分批進駐,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苗族村裏的房屋不過是竹木結構,當時拆遷工程隊剛進駐的時候,還有點覺得是小題大作了,這樣的八座房子恐怕人力手工都能很快清理幹淨,在他們看來,隻要村民們搬走了,拆這幾座房子根本不需要多少時間。
然則問題卻出現了,首先是所有的機械工具一開進了那個“確”就死火,怎麽發動也發動不起來,而隨之他們打算拆掉第一期搬走的那兩戶人家的房子時,又頻頻發生怪事。
先是負責拆遷的領隊原本站得遠遠的指揮,卻不知怎麽地,身邊一根原本長得好好的竹子就這麽倒了下來,把他砸得頭破血流。而那房子的材料看上去不過是竹子,卻是堅固無比,斧子砍上去了也隻不過能留下一道白印,他們足足費了三四天的功夫,也才拆了不到半間房,然而三、四天裏整個工程隊不管動手的還是不動手的,倒是傷了五、六個,而且傷得都離奇怪誕,甚至有許多人有過天亮發現自己睡的地方不知怎麽地就挪了個窩的經曆。
於是那些拆遷隊不敢再在那裏呆了,他們也是常年在外麵跑的人,對於一些神神怪怪的事情忌諱本來就多,剛開頭鄉裏還勸著哄著,但過不了幾天,那個拆遷工程隊實在是驚恐過甚,連錢也不要了,也不支會鎮裏一聲,忽啦一下就全跑光了。
鎮裏一看瞞不住了,這才趕緊報告給了劉辰龍,而那個“確”的苗民們原本由阿達口裏得知了大家可能被“蠱”了的消息之後,就有些忐忑不安,這時目睹了工程隊發生的種種怪事,更是害怕。苗人素信神怪,此時許多人不自覺地想起了羅大海口中的“蚩尤的懲罰”,於是不但還沒搬走的幾戶說什麽也不搬了,甚至已經搬走的兩戶都又跑了回來,房子被拆了一半的那戶人家寧可寄住在別人家裏,也不願再離開這個聚落一步。
待得劉辰龍知道的時候,這股恐慌甚至開始蔓延到了其他“確”,搞得他頭大無比。
他隱約想到這或許跟那個陣法有些關係,交代了岵嶺鎮要繼續做好工作,正想親自上苗族村實地勘查一番,門卻“吱呀”一聲被推開了,走進來的竟是祁楓。
劉辰龍奇道:“你怎麽這麽快就過來了?”
祁楓愕了一下:“什麽?”
劉辰龍皺眉:“你不是收到苗族村拆遷發生問題的消息才過來的麽?”
祁楓搖頭:“不是!”
劉辰龍愣了愣:“那你……”
祁楓微低下頭:“我收到上麵的指示,不要再插手這件案子,知道楊日釗也被召回了,所以擔心……嗯……擔心這件案子,就過來看看!”
劉辰龍看著祁楓似是有點微紅的臉,依稀明白了什麽,不由一陣說不清的情懷湧了上來。
良久,祁楓才開口打破了沉默:“你說的苗族村是怎麽回事?”
劉辰龍這才回過神來,將苗族村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沉吟道:“我覺得這應該是那個陣法造成的,剛想著要去苗族村探查一下。”
祁楓皺起眉,點了點頭:“一起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