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棄職返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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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漸漸落了下來,周惠依然留在鼓山的山脊上麵。他已經去過了記憶中的響堂山石窟,那裏現在還是一片密密的山林,根本沒有任何人跡;而滏口關附近,更是有數千亂軍在活動,倒是這山上還安全些。
他現在完全可以確定,的確是來到了北魏末年,距原本的時代隔著一千四百八十餘年的光陰,原本的家、就讀的學校、還有之前住著的旅社,如今都已經遙不可及。回想昨晚這個時候,他還躺在旅社的席夢思床上玩呢,現在卻隻能枕著幾叢雜草,無語的望著頭上的星空。仰望星空,星空固然是遼闊而深邃的,莊嚴而聖潔的,自由而寧靜的,壯麗而光輝的,但是他卻連當下的食物問題都不如何解決。
或許,這要怪他來的時機不對。五月份的時候,正是青黃未接之時,山上不可能找到野果,而他的“寄主”卻剛好來到了戰亂地區,身邊也沒有任何食物和財物留下。
至於打獵,這不是他當前能力範圍內的事情,課堂上講述的野外生存課程也不推薦,所以白天在途中遇見兩條小蛇,他都嚴格按照課程老師的指點,翼翼的避了開去。
幸好他並不是太餓,至少暫時還能夠忍受。但是,他堅持不了多長,他必須快點擺脫困境才行。
“要不,下山碰碰運氣吧”周惠對說道,開始百無聊賴的設想著下山後遇到的事情。他想了很多,卻總覺得格格不入,甚至下意識的心虛,認為會受到這個時代的排斥,這讓他一度感到非常的彷徨;然後,為了衝淡這種彷徨的感覺,他又主動給設計了不少順利甚至離奇的情節,好不容易才恢複了樂觀的心態。而到他臨睡前,似乎都隱約看見了天邊的一絲曙光。
這一覺,周惠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回到了家中的臥室,而父親正隔著門急切的喚他,讓他快點起床。他一個激靈,猛的半坐起來,卻看見麵前半跪著一個人,年齡大約有五十餘歲,臉上的表情既有驚惶,更多的卻是發自內心的喜悅。
“二郎君,老奴可算找到您了”他拉著周惠的衣袖說道,眼中激動得老淚眾橫。
周惠揉了揉眼。他一時還弄不清狀況,部分神智還殘留在夢境之中。
“是了”老人似乎想到了,一把扯過背上的包袱,抖出一件白色交領長袍,“二郎君,您把官服換下吧老奴聽驛站的人說,那些殺千刀的鮮卑賊,除了搶馬以外,還專與官兒過不去,難怪會搶您的馬,緊追著您不放……老天,這是世道啊竟公然打劫朝廷命官……還好二郎君福大命大,躲過了這一劫,要是出了岔子,叫老奴向郎主交代……”
老人絮絮叨叨的說著,條理頗有些混亂,卻慢慢將周惠拉回了現實。他大致聽明白了,麵前的老人,大概是服侍他的家仆。當然,周惠是不認識他的,但這並不是太嚴重的問題。
“有吃的沒?”他直截了當的問他。
“啊?”老仆微微一愣,馬上一迭聲的答應道有有老奴這就拿給二郎君”
他打開包袱,從裏麵拿出兩個饅頭遞給周惠。
周惠接過饅頭,稍稍打量了一眼,和後世的差別不大,便迅速塞進了的口中。他一邊咀嚼著,一邊想著下一步的打算。
為今之計,似乎要盡量利用目前的身份才好,從花錢買官和騎馬攜仆上任這兩宗看來,他這個身份的家境應該還不,能夠讓他在這個時代生存下去。
正思索著如何開口呢,老仆卻已經先問了出來。
“二郎君,您是甩開那兩個鮮卑賊的?”他望了望周惠,“還有二郎君的口音……”
“這件事啊”周惠略一思索,坦然的指了指身側不遠處的塹溝,“看見那道塹溝沒?有兩三……額,有一丈來深,我不摔了下去,倒因此僥幸躲過了追捕。”
“一丈來深”老仆驚道,連聲追問周惠,“這麽高,二郎君可摔著沒?”
“還好,”周惠順水推舟,拋出了預先準備的說辭,“就是頭在溝壁的石頭上磕著了,似乎忘了好多事情……家裏的事,包括平常用的方言,我似乎忘了很多;現在的口音,是隨郡學裏的博士學來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老仆的神態。當他說忘了很多事情時,老仆顯然是非常的沮喪和擔憂;但是當他說還記得郡學博士的口音,老仆卻又大大的鬆了口氣。
“這就好,記得博士的話就好難怪說是聖人教誨呐,果然記得牢靠”他的臉上露出笑容,如同風幹的橘皮一般,“前些年大郎主為了送二郎君進郡學,可真是花了不少錢啊……”
他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堆,顯然很是嘮叨。這正合周惠的心意,他已經打定心思,要先利用這個身份了,目前正需要多了解家中的情況呢。不過,當前最重要的事,還是先離開此地返回河南府。
他迅速的換上長袍,把長劍佩在腰間,打扮成遊學士子的模樣,然後將脫下來的官服交給老仆,吩咐他收起來。老仆順從的收好,又問周惠是不是要找找官帽掉到了地方。周惠卻搖了搖頭。
“不用找了。那邊現在有鮮卑亂軍,這個官肯定做不下去,”他吩咐老仆道,“咱們先回家再作計較。”
“是,二郎君。”老仆點了點頭,背上包袱,跟在周惠後麵下了山。周惠一邊走,一邊和老仆平伯閑聊著,頗有技巧的敲著邊鼓,從這老仆口中套出了不少關於家族的事情。
老仆名叫周平,是周惠祖父收留的流民,在家中已經三十多年,對家中的情況了解得極為詳細。這一家原籍義興陽羨,稱為義興周氏,乃西晉孝侯周處後裔,在東晉初年曾經是“一門五侯”的頂級江東門閥,所謂“江東之豪,莫強周沈”。然而正由於勢力過大,結果為大將軍王敦所忌,幾乎陷入滅族的窘況,其中一支為避禍東遷江陵,在桓氏麾下任職。後來桓玄敗亡,周惠的曾祖父周騏隨桓玄之子桓誕逃入荊州大陽蠻部,並成功站住了腳跟,收伏了不少蠻人。延興年間,桓誕內附魏朝,被馮太後封為襄陽郡王、中道大都督、兼征南將軍,祖父周鑒也一同內附,幾年後隨著眾人遷居到河南地方,作為朝廷府戶在鞏縣定居下來。
太和十八年,例降為襄陽郡公的桓誕在洛陽去世,長子桓暉和三子桓叔興先後襲爵,前往三荊地方擔任刺史;而周惠家則要承擔一份兵役,補入到桓氏屬下的河南府軍軍中,一方麵隨桓氏招慰蠻族,抵禦南朝蕭衍的攻擊,一方麵也起著部分監視作用。
起先,承擔軍役的是伯父周植,然而他在一次戰鬥中傷了左眼,左手也失去三截指頭,軍役隻好改由周惠的父親周析承擔。
到了正光二年(521年),時任平南將軍、南荊州刺史的襄陽郡公桓叔興據州南叛,所部的河南府戶子弟大部分沒於安昌駐所,唯蠻酋成龍強率戶數千內附,並向朝廷稟報了河南府軍和叛軍奮戰的情形,於是朝廷加恩,授成龍強刺史,諸府戶家族也封賞有差。周析身為軍中幢長(軍主之下的基層武職,領二百餘人),被朝廷追封了一個“鞏縣男”的爵位。這個爵位雖然不能繼承給後嗣,但是憑著嫡子的身份,周惠卻有了進入郡學的資格。
當然了,資格是一回事,想真正進入還得走一些門路。好在經過兩代經營,他們家頗有些資財,能夠敲開郡學的大門,而當家的伯父也非常重視周惠,將他視為家族的希望,願意在他身上花錢,等到他學成歸家,甚至又替他買了郡尉的官職。
……也就是那個坑爹的平州歸德郡郡尉了。周惠在心裏歎息了一聲,繼續打聽家中目前的情況。盡管有時他問得頗為直白,但由於他有言在先,說是摔著頭忘記了些事情,老仆並未感到奇怪,毫不隱瞞的回答了他所有的問題。
因此,從山上下來時,周惠對這家的基本情況已經了解得七七八八,甚至連老仆的河南方言,他都把握到了一些。這樣再相處一段的話,等他們回到河南,即使麵對那位當家的伯父,他也有把握應付,扮演好目前這個角色。
為了保險起見,他還特地囑咐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平伯,我問的這些話,還有摔傷失憶的事情,都不要和家裏提起,以免大家為我擔心。”
“是。”老仆周平順從的應道。
這時候,在兩人的視線中,忽然出現了十來個軍士。看見這些人,老仆像遇見蛇蠍一般,頓時變了臉色。
“二郎君,你快點上山,躲開這些人”他連聲催促周惠,“這些人穿的衣服,和之前尋你為難的人差不多”
周惠卻是,那些人神情肅然,看著完全不像是亂軍,為首那人的背上,甚至還背著一個小女孩。
“別忙,先看看再說。”他鎮定的安撫著老仆。
老仆沒有反駁,可是,看著兩方人越走越近,他也越來越緊張。更糟糕的是,對方似乎注意到了他們,徑直走到他們麵前,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心裏暗暗後悔,剛才為沒有堅持再勸二郎君幾句。
甚至連周惠,雖然麵上鎮靜,心裏也忍不住泛起了嘀咕,謹慎的打量著對方。
幸好,對方並沒有動武的跡象,為首之人身著兩檔鎧,站在周惠麵前,從頭到腳打量了他兩遍,臉上忽然綻開一個笑容。
“原來真的是你啊”他帶著濃重的口音笑道,“你倒是好命,居然恢複了”
啊?周惠驚訝的望向對方。
難道說,這幾個人也和原來那個周惠認識?那為老仆還要如此緊張不安呢?
或許是看出了周惠的驚訝,另一人站了出來,指著先前之人背上的小女孩解釋道昨天在山上,是我家……我家小娘子命人把你從溝底背上來的。”
“原來如此。”周惠釋然了。難怪他昨天醒來時,已經是在塹溝上麵的草叢中。而且,麵前這人的聲音,他也有點印象,隱約就是那個說他糊塗說他可憐的家夥。
至於“小娘子”,那是這個時代對主家女兒的敬稱,和後世稱呼的“”類似。相對應的,就是老仆稱呼周惠的“郎君”,是對主家子嗣的稱呼。
他躬身一揖,鄭重的向對方道謝感謝小娘子的搭救之恩,感謝幾位援手之德。”
“原來是恩人哪”老仆周平也聽明白了。他連忙放下包袱,跪地向幾人大禮叩首感謝幾位恩人救了我家郎君”
“老人家快快起身,”被下屬背在背上的小女孩發話道。她的聲音非常清脆我年紀小,母親說過,承受不得這般大禮參拜的,怕要折了福壽。”
“是,是”老仆連忙站了起來,又向眾人一揖到底。
周惠也再次拱了拱手在下周惠,義興人氏。還沒請教幾位尊姓大名?如果方便,在下想……”
然而對方卻似乎不想透露名姓,也不想再和周惠交接。先前向周惠解釋的那人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了,舉手之勞,足下不用太放在心上。”
“看來幾位是急於返回啊,”周惠明白了,“如此,在下就厚顏承受這番恩德,不打擾幾位了……前麵有亂軍堵在關前,若是長不能落關,恐怕會失去約束,向周圍蔓延肆虐,還請各位務必,務必善自珍重。”
“多謝提醒,再會。”背著小女孩的為首之人點了點頭。另一人抬起頭看了周惠一眼,卻並沒有說,於是兩方人各自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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