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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苓從衛生間走出來,看著眼神直直的女兒,強顏歡笑,“牙膏牙刷都換成你喜歡用的牌子,我扶你起床吧,洗漱吃早飯,然後咱們一起出去走走,天氣挺好的”

    “媽,我爸回去了嗎?”,舒楝頭轉向母親說話的方向。

    “他不想回,被我勸走了”,方苓給女兒披了件薄開衫,早晨有點涼。

    舒楝摸索著扶住母親的胳膊,借力站起來,“他身體也不好,醫生不是讓他住院觀察幾天嗎?”

    “他老婆來電話那架勢,好家夥,跟討債一樣,還放話說不回去就離婚!”,提起來,方苓就來氣,“你說,都多大歲數的人了,脾氣怎麽就不見改呢,再怎麽說,你是他親閨女,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當爹的看自己女兒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她鬧騰個什麽勁兒!?”

    “夫妻老來伴,折騰也是他們兩口子的事,咱們別摻合!”,舒楝厭惡地皺皺眉,她實在不理解夏夢怡,對於方女士和她,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難道老爸塞錢給她們母女倆的事曝光了?雖然不知道眼睛什麽時候能複明,她手上的不動產、股票投資,還有賬戶上的錢加起來夠她倆花銷,方女士名下的那筆錢大可以退回去,息事寧人。

    沒道理硬氣了一輩子,臨了為點錢貽人口實。

    “心裏有鬼唄!”,方苓鄙夷,“你知道她怎麽跟你爸結婚的嗎?”,說著把擠好牙膏的牙刷遞給舒楝。

    舒楝對上一代的愛恨情仇不感興趣,但還是順著問了句,“有隱情嗎?”

    “哼,放以前我懶得說,她呀兩頭騙!要不是你爸這回來我們聊天,夏夢怡的把戲估計得蒙我們一輩子。當初你爸從國外回來,有不少人給他說對象,他就問我意見,當時我沒給他好臉色,讓他滾,後來他跟我解釋,說想求我複婚,自然這都是後話。”

    “媽,你為什麽不同意?”,要說方苓不喜歡舒昱鳴,作為他們的女兒,舒楝第一個表示懷疑。

    “因為夏夢怡跑向下來找我說她懷孕了”,方苓至今仍記得夏夢怡趾高氣揚的樣子,翹著下巴告誡她不要再有非分之想,舒昱鳴在農村當農民時她高攀不起,留洋當教授她更配不上,讓她好好照一照鏡子認清自己,找個水平相當的男人過日子,別再癡心妄想叫人看笑話。

    “她還專門說戳人心窩子的話,把我氣蒙了,現在回想,我都渾身發抖,瞧不起人也要有個限度!”

    是呀,以方女士的脾氣,讓他們滾算客氣。

    舒楝吐出牙膏沫,漱口洗臉,動作雖磕磕絆絆,至少生活瑣事上能夠自理。

    “那他又是怎麽騙我爸的?”

    “說我找對象了,知根知底那種,還說我托她轉告舒昱鳴,這輩子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不得不說她還挺了解我,我怎麽會一而再得自取其辱,我沒他倆有文化,但最起碼的廉恥心還是有的!”

    “那你和我爸怎麽攤開說的,他才知道夏夢怡鑽了空子?”

    “你做手術時,病情急劇惡化,醫生下了病危通知書,那時候我心裏痛極了,也恨極了舒昱鳴,故意刺激他,說他跟我一樣絕戶了,死了無人送終,罵他活該,夏夢怡懷孕後沒留下他的種,還不是為了自己親兒子著想,可惜人家的兒子不會為他摔盆打幡,真是老天開眼,報應不爽!”

    “媽,你話說得也太……”,舒楝難以想象當時的情況有多難過,對於暮年將至的父母來說,誰都無法承擔喪子之痛。

    方苓也後悔,“你人在手術室,生死不知,我就想萬一結果不好,我也不活了,在那之前,我得讓舒昱鳴明白他這個做爹的有多對不起你!舒昱鳴等我罵完了,問我聽誰說夏夢怡懷過孕,他說和夏夢怡結婚之前明確告訴過她,這輩子你會是他唯一的後代,況且他結紮了,夏夢怡不可能懷孕。你爸向我坦白,跟夏夢怡結婚前,根本沒碰過她一指頭,所以她聲稱懷孕根本是謊言!”

    舒楝久久無語,簡單吃了點早餐,她忽然問,“你和我爸之間誤會都解開了嗎?”

    方苓放下筷子,歎氣,“該說的都說了,其實也沒什麽,就算沒誤會,我們的緣分也到頭了,說開呢主要是圖個心安,至於夏夢怡騙人的事,我勸他別追究,都多大歲數了,安安穩穩過好下半輩子,好歹是個伴!”

    方女士的口吻極盡諷刺,想必對那段過去終於看開了。舒楝展顏,笑得十分舒心,“媽,你如果爭取,不是沒機會”

    方苓翻白眼,嫌棄地說:“得了吧,都老成梅幹菜了,誰要他給我機會!不提了!唉,對了,小高今天開會,遲點過來——舒楝,媽問你點事”

    “問吧”

    “我看小高對你真不一般,這麽說吧,就算嫡親的人,能做到他這種地步的也不多,你住院,他比你爸和我照顧得還周到,你——”

    舒楝打斷方苓,“媽,這種話以後不要再說了,你覺得合適嗎?我眼睛看不見,說不準什麽時候就瞎了,現在努力做到不給人添麻煩,已經用完了全部的力氣,其它的,我實在不想考慮!”

    方苓噎了下,“醫生說你眼睛的情況是暫時的,隻要……”

    “隻要耐心等,是吧?”,舒楝擠出一絲笑容,“你請護士小董帶我下樓,你先歇著,我散會兒步就回來”

    小董是VIP病房的特護,舒楝能下床走動後,在她的陪同下做複健。

    “是不是心情不好?”,小董猜測,雖說眼睛還未複明,舒小姐對待複健態度一向挺積極的,今天有點不尋常,感覺她有點消沉。

    “沒有,就是想出去走走,待會兒,你幫我跟徐醫生另約時間做複健”

    “好的”

    高旻趕到醫院時接到了舒楝主治醫生的電話,請他到辦公室麵談。

    敲門進去,看到方阿姨也在,高旻向鄭主任望去,以眼神相詢,餘光掃過旁邊穿白大褂的女醫生。

    “高先生,請坐”

    方苓咽咽口水,有點不安,“鄭主任,是不是我女兒的病又有新情況了?”,她剛剛被護士請過來,嚇得要命,就怕醫生宣布壞消息。

    “那倒不是”,鄭主任和藹地說,“舒小姐的治療過程沒有問題,目前正在恢複健康,但值得注意的是病人的心理變化,這方麵由精神科的徐醫生向你們說明情況”

    高旻頷首,“徐醫生請講”

    徐醫生開門見山,“最近,通過對舒小姐的觀察,我發現她對治療缺乏信心,對自己的健康狀況悲觀失望,進而情緒低落,食欲不振,還伴有睡眠障礙,所以初步診斷,舒小姐患有輕度抑鬱症!”

    方苓吃了一驚,“抑鬱?怎麽會,早晨起來她和我還有說有笑,吃完早飯,跟小董到樓下散步,沒看出她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啊”,她的觀念中,抑鬱症總跟跳樓之類的自殘行為聯係在一起,覺得醫生危言聳聽。

    “抑鬱症很難從表麵辨別,比如平時挺開朗的人也有可能是個抑鬱症患者”,徐醫生耐心解釋,“那起嚴重車禍損害的不僅是舒小姐的身體,對她的精神也造成了極大的創傷,這種情況下,對於失明的擔憂加重了心理負擔。作為醫生,我們會做好心理支持措施,也希望家屬能多開導病人,共同努力讓病人安心接受治療!”

    “好好好”,方苓一疊聲地答應,幸虧發現得早,要是變成重度抑鬱,那還得了!

    高旻直接問:“鄭主任,舒楝的眼睛有複明的希望嗎?”

    “舒小姐的腦部微創手術很成功,清除了血腫,再配合後期治療,複明的問題不大,但也不排除病變的可能,關於這一點還需要神經外科的專家確診!”

    聽了醫生的話,兩人的心又吊了起來,心情沉重地回到病房。

    想到女兒說自己不定什麽時候就瞎了,方苓覺得心都碎了,拿出手帕不停地抹眼淚,轉念又想,哪怕真瞎了,大不了帶舒楝回老家養她一輩子,人活著就好,還能差到哪兒去?

    “阿姨,醫生有告知義務,並不代表舒楝的病情會出現最壞的結果,我們要給她信心”,高旻溫言寬慰方苓。

    “小高”,方苓看著高旻,滿心遺憾,本來是多好的姻緣啊。

    “阿姨,你有話請說”,高旻微微一笑。

    “你對舒楝什麽樣,阿姨我看得很清楚,可她現在這種情況,說句不好聽的,萬一她……眼睛失明,她肯定不想拖累別人,我這閨女生來一副硬脾氣,這麽多年,她獨自在外打拚,我當媽的什麽忙都幫不上,也勸不動她,做主的是她自己,所以你明白嗎,除非她點頭,否則不管我們說什麽做什麽都不管用”

    和煦的笑意從高旻嘴角消失,他臉色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阿姨,我鄭重地拜托你,請允許我站在舒楝身邊,照顧她,愛護她,她什麽都不需要做,甚至不用被妻子的名義束縛,她隻需要做她自己,結不結婚,生不生孩子都沒關係,我隻要她健康快樂——阿姨,一輩子並不長,我不想浪費時間!”

    “小高你——”

    “阿姨,請你答應我!”

    舒楝靠在門邊,眼角微熱,將堵住胸口的淚水憋回去,揚聲問:“媽,我回來,你在嗎?”

    “散完步啦?”,方苓站起來前,被高旻搶先一步,去門口接舒楝。

    高旻盯著舒楝的側臉,很平靜,沒有任何異樣。

    “你在看我?”

    “你怎麽知道?”

    “感覺”,舒楝笑笑,“視覺喪失後,其它感官能力增強,或許是大腦的補償機製,我現在直覺挺厲害的”

    高旻拉住舒楝的手,深深看了她一眼,“我和阿姨的談話你聽到了對嗎?無論你回應與否,都不影響我的決定!”

    舒楝麵無波瀾,心如岩漿沸騰,說什麽好呢,感謝你的厚愛?還是問,你在同情我嗎?

    維持緘默是最體麵的下台方式。

    接下來的日子,舒楝依然與黑暗相伴。

    負責古謹北案件的公安來錄口供,女警員怕驚擾到還在恢複中的病人,言語輕柔地問話。

    舒楝憑記憶勾勒當天發生的所有細節,毫無遺漏地說了一遍,女警拍拍她的手,“都過去了……當事人之一的佟先生和他太太托我感謝你,他們原本想登門親自致謝,不過被你家人拒絕了”

    “古謹北呢,他怎麽樣?”

    警察起身走到門口,聽到舒楝突然發問,不禁愕然。

    “車禍發生時,人當場死亡”

    天旋地轉間,鮮血濺滿玻璃窗,視野被紅色覆蓋……舒楝狠狠閉眼,企圖把慘烈的畫麵擋在腦海之外。

    “聽著,什麽都不要想,那些跟你沒關係”,高旻握住舒楝的雙肩,加重力道,“你不需要有負疚感!”

    “如果我當初在調查新聞時不那麽激進,結果會不會不同?”,舒楝急切地問。

    “不會!”,高旻斬釘截鐵,“犯罪的人終會受到法律製裁,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與任何人無關,即使他活著,我也要揍他一頓,誰讓他差點害死你!”

    舒楝笑了,“我以為你會讓保鏢上”

    高旻措辭文雅,“怎好假手於人!”

    七月的暴雨來的快,去的也快,空氣清新如洗。

    舒楝拿著手杖在盲道上走路,高旻陪在一邊,想扶不敢扶,又怕她跌倒。

    “你總不能天天看著我吧,我得練習,學會適應失明後的世界規則”

    “為什麽不能,我可以去哪兒都帶著你!”

    “其實你能幫我的”

    “喔?說說看!”

    “幫我選一條導盲犬”

    “我可比導盲犬有用”

    高旻微笑著,跟舒楝鬥嘴的樂趣無與倫比。

    舒楝忽然停住,麵露痛苦。

    高旻正看向一側的街心公園,“前麵有座噴泉,我們坐到旁邊的長椅上休息會兒”,舒楝半晌兒沒應聲,他不禁回頭。

    蒙在眼睛上的陰翳似乎被掀開,四周的景象由模糊到清晰,水珠從樹葉滴落,擦過高旻的眉骨,舒楝看到他長長的睫毛眨了眨,笑容漸漸擴大。

    “你是不是頭疼?”,最近舒楝常常出現這種症狀,高旻緊張兮兮地去摸她的額頭,“走,我帶你去長椅那,你坐下,我給你按摩”

    舒楝扔下盲杖,推開高旻的手,歪著頭看他。

    噴泉的水像禮花綻放,彌漫的水霧折射陽光,斜斜掛出一道七色彩虹。

    人們駐足觀望,舉起手機拍照。

    “喂,閉上眼睛”,舒楝上前一步,含笑說。

    “做什麽?”,高旻看她無礙,睫羽垂下,老實合眼。

    “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