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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世上的事總是與願望相違背的。

    好比迦藏希望我能去他那工作單位上班,耳旁風像沒關上的水龍頭一樣吹。我媽隻希望我能找個交養老保險、幹活不累的文員活計,但我卻找了個書店。

    在他們倆一個比一個現實的思想裏,那家書店就像是紙折的小船,沒有浪花都能翻船。

    結果現實狠狠給了他倆一巴掌。

    開學季早就過去了,但三月份突然又刮起了一陣傳統文化的熱帶季候風。這不僅把所有的古文學都吹成了“桃花杏雨江南”,連那鐵盆子鞋拔子都成了非物質文化遺產。

    於是越來越多的人跑來店裏尋找他們的理想。或者應該說是夢想。特麽的都“衣帶漸寬終不悔”,捧著一本書陶醉出神感慨萬千,仿佛遺世獨立又仿佛精神交流虛空對話……要不然就是我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來了他們想要的連書名都念錯了的書,拿在手裏卻跟看一包豆腐幹似的。

    拜這陣流行風所賜,文心堂大賺。也就不用擔心某年某月某日會突然人走茶涼。

    隻是客人多生意好也就忙了,不僅店長從他那一步都不出來的樓上移駕下來壓陣,還又招了兩個小姑娘進來。

    倆姑娘一個叫合蔗一個叫郃希。都是剛滿二十,年輕的很也脆弱的很……剛來的時候完全沒辦法和店長直視。

    這個時候我已經能和店長聊一聊麻辣羊排和麻辣小龍蝦了。

    順便說一句,除了麵試那回,都上班倆禮拜了,我也沒再見老板第二次。我不想表現出對老板的好奇來讓人誤會,店長更是知道也不說。於是這天下著小雨的午後,當穿著駝色大衣仍然仙氣十足的老板出現在櫃台邊上的時候,我看到他,嘴裏那句已經形成慣性的“歡迎光臨”磕巴了一下差點咬到舌頭。

    這個時候店裏隻有我們四個,那倆小姑娘都已經被老板給驚豔了,就像看到某個大明星似的,腦子都不會轉了,隻剩下滿眼閃爍的小星星。

    而店長則像是所有最普通最寬和的父親一樣,滿臉的剛硬軟化了,聲音也溫油了:“阿重,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老板一臉雲淡風輕的微笑,好像隻是出去買了一瓶礦泉水,可店長那臉色好像是看著他去穿越火線堵槍眼了……

    接著老板那真正盛滿水色風光的一雙眼轉向我,配著那樣溫和又溫雅的麵容簡直像鑽石在閃閃發光:“這幾天的業績不錯,你辛苦了。”

    “老板好!我不辛苦!店長才辛苦!您也辛苦了!”這短短一句話比長篇累牘還要倍覺溫暖!我猛點了幾下頭,然後跟那倆姑娘使眼色,“還不快叫老板!這就是咱們老板!”

    倆姑娘立刻立正:“老板好!老板辛苦了!”

    “嗯。不用緊張,你們忙吧。”老板拎著腳邊的小行李箱往樓梯口走去,店長緊緊跟在他身後,我看著他像對待兒子似的想拿過他手裏的行李箱,被老板拒絕了還不死心,最後終於拿走了他另一隻手裏的雨傘。

    然後他們進了二樓倉庫對麵的房間。那個我們不允許進入也不允許靠近的房間。門輕輕合上,從裏麵反鎖。

    看來是要說說話談談事吧。

    倆小姑娘聚到我旁邊,滿臉震驚更顯得她們倆青春有活力:“姐姐,那就是咱們老板啊,長得好帥啊……是不是大明星啊?”

    “這個,好像不是吧……不過肯定很有錢也很有身份。”

    合蔗比較浪漫主義,這從她天天穿裙子就可以看出來,而且我看她現在好像比撿到錢還高興:“我覺得他比姐姐你男朋友還帥啊!”

    “啊?你怎麽會這麽想?我覺得姐姐的男朋友更帥啊!”郃希也熱火朝天,拿著抹布的那隻手還在機械地擦書皮。

    我記得郃希第一次見迦藏的時候就發誓說以後也要找個這樣的男朋友,說有沒有錢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對她好……郃希屬於那種比較個性的女孩子,天天都是BOY衛衣破洞牛仔褲窟窿頭的戒指耳釘,所以她覺得迦藏比老板更帥更有男人味也很正常。

    可真叫我說的話,迦藏比老板還是略遜一分的……沒錯,他吃虧就吃虧在他長得黑。

    對老板一無所知也就格外好奇的倆姑娘接下來話題都掛在老板身上,我們仨都不能上樓去侍候也不能去門口偷聽,不然我看她們倆一定會爭先恐後貼上去當牆紙。

    然後一下午的時間上麵都安安靜靜,我現在算是清楚了,這樓板肯定有隔音層。聽不著動靜合蔗和郃希都有些欲求不滿。我倒能靜下心來工作,照常收錢找書為顧客服務,終於眼看著就到五點下班,樓上也有腳步聲下來。

    合蔗和郃希都伸長脖子去看,正好看到老板風光霽月如水墨畫般的身影翩然出現在樓梯口,然後徑直走到櫃台邊,我立刻像被檢閱一樣站直,結果卻惹得他更多了三分笑意:“這些日子以來你做的很好,我很滿意。看來當時的選擇果然沒錯。”

    “多謝老板讚賞。”我腰果眼笑,同時在心裏祈禱他千萬別抓這個時間跟我談兩句軟筆書法,就算點燈熬油了幾天我也還是半瓶子水啊!這東西肚子裏沒貨很容易露餡被人笑啊!

    結果老板卻突然轉了話茬:“我記得你不是岐鳴本地人對吧,在這裏住覺得怎麽樣?”

    “很好啊!環境好空氣好!尤其咱們書店的選址也很好!您看這一帶有好幾個學校呢!絕對客似雲來!”

    “這樣啊。其實我很久以前來過這裏,不過真的是很久以前了,”老板臉上帶出幾分懷念,“趁著天氣好該出去多轉轉。”

    店長適時說:“天氣預報裏說過明天就能放晴。”

    “嗯……這樣吧,明天開始,我放你們三天假好好出去玩一玩。”老板抬手豎起自己的衣領,“就當作是我送的愚人節禮物吧。”

    我們三個喜不自勝:“多謝老板!老板慢走!”GoodLuck!這個月平白多了三天假期啊!

    老板點一點頭,接過店長手裏撐開的雨傘走出了店門。

    被濕冷雨氣花的發白的玻璃門窗,就像貼了一層乳白色的玻璃紙,店裏的燈都開著,很溫暖。但出來就會被冷風激的禁不住一顫。離開略能擋雨的屋簷,密密麻麻的雨絲不斷連地打在手裏撐著的傘麵上。

    天光陰暗。層雲密雨。真不是個好天氣。

    老板突然回頭看向文心堂。

    可惜這個距離上即便能看清楚,也因為糊滿潮濕水霧而看不清楚了。

    總不能再找個借口回去吧。

    傘麵轉了個向,在道路邊植的紫葉李樹下漸行漸遠。

    第二天,四月一日。愚人節。

    天氣晴。東風二到三級。

    早上我是被熱醒的。一摸脊背全是汗,好像一個晚上的功夫冬天就跑到南半球去了。雖然立刻抬腳把被子踢開了涼快了,但是接下來就再也沒睡著,隻能被動起床,死氣沉沉洗臉刷牙,死氣沉沉晃蕩到廚房做早飯……今天早上沒心情享受生活,要不是我爸媽在這裏我肯定就著涼水啃麵包。

    所以說人多就是麻煩。眾口難調。

    掀開鍋蓋,倒涼水,點火。從冰箱裏翻出凍成皮凍的“牛肉湯”,放一點進去調味。然後下麵條,打三個雞蛋。

    對。今天的早餐沒有迦藏迦炎的份,因為他們倆昨天晚上就跟我說過了他們今天有事。

    等鍋裏的水煮開,我那親愛的爹娘早已經坐在餐桌上等著了。然後待會吃著麵條肯定要慣例抱怨我幾句還是不會做飯或者拿蔥爆鍋才好吃。我爸就沒那麽多事了,給啥吃啥。還負責包圓所有吃不完的飯菜。所以他體重和血壓才直線上升。

    不過不上班了他也就沒那麽大飯量了。說起來最近我們家的飯是越做越少,買的盤子也越來越小。

    簡而言之家裏的大部分人口已經開始步入老齡化了。

    也許是因為恐懼這一點,他們越發不願意回家,堅持要繼續住在這裏。

    我說好啊,反正房子很大你們願意住多久就多久啊。

    然而,我媽的事那叫一個多啊。

    她最大的能耐就是任何一件事都能挑出百八十個毛病來。這麽說吧,我總覺得在我這裏就沒有什麽事能讓她滿意。我天天從早到晚從起床到上床都能被她叨叨。然後因為她和我爸在我還不能隨便亂使法術。即便我真的很想揮手使個小法術地麵牆壁就幹淨地跟被狗舔過一樣……為什麽我明明可以不那麽麻煩地掃地拖地……但我還是要拿著掃把和拖把,站在屋裏無語凝噎。

    “大人,那個叫暮雲重的家夥現在就住在紅夫人酒店。”

    “怎麽隻有這點?祖宗十八代呢?”

    “……還沒查出來……”

    “那還不快去。”迦藏冷眼盯著手裏的資料,好像要把每一個字都吃進腦子裏去。

    迦炎坐在他旁邊的沙發裏,兩隻□□疊著擱在茶幾上:“那麽,你查出來什麽異常了嗎我親愛的老爸?”

    “暫時還沒。”

    這暮雲重,就是一普通人。

    當然普通也隻是於他而言。放太陽光底下,暮雲重就是難得一見的好男人。不僅家世好長得好人品好,連能力也是頂呱呱的好。

    高幹家庭,博士畢業,社會精英……剛工作就闖出了屬於他自己的一片天……總體而言,這家夥各方麵都比慕容昂出色……要是他在慕容昂之前出現,沒準韓晴涼就會喜歡上他。

    因為他真的是那種絕對萬人矚目萬人暗戀的“男神”。而且還是真的潔身自好……比雪花還纖塵不染。

    迦炎瞬移到他身後,分享了一下他手裏的男神照片:“相比起來你才是複雜世故……又出自淤泥啊。”

    照片上的男人皮膚白皙,五官清秀,尤其是他那雙眼睛,溫光如玉,看起來特別幹淨。

    其實真論起來男人的相貌並不是特別出色,甚至可以說清秀到有點普通,因為他並不是像時裝周T台或者雜誌封麵模特的那種精致絕倫無可挑剔的五官。但他氣質很好。像飽讀詩書的文人雅士。所以韓晴涼一見他就說他肯定很適合穿古裝。

    迦藏並不關心他到底是適合穿古裝還是適合穿裙子,他隻關心這個人會不會給他帶來什麽威脅。

    不過非親非故的……隻要他不是和親愛的有時間相處,還相處出來感情,他管他去死。

    再想想這人天南海北的幹事,什麽建築公司特聘設計師,什麽酒店文化名譽顧問,什麽古文化研究學會的學者,什麽名牌大學曆史學教授……錢如流水人下海,怎麽也不可能浪費時間,老呆在這大街上開的一個小書店裏吧。

    應該不足為慮。

    手動打掃衛生完畢,手動洗衣服完畢,手動開水消毒盤碗杯碟完畢,手動擦灰完畢……

    最後。拎著三隻垃圾袋像少林寺和尚那樣雙臂平舉扛水桶一樣出了門……我這是怕垃圾弄髒衣服。下樓把垃圾扔了我立刻轉頭跑出小區,打定主意不到吃晚飯絕不回來。

    反正回來也是叫我幹活,家裏天天窗明幾淨為什麽還要打掃衛生?我說我媽有潔癖她還不承認!反說是我不愛幹淨我邋遢我不會找活幹我那眼裏就沒有活。

    我心說我要是看得見活那我不成掃描儀了。

    鬼才願意當牛做馬。

    我在大街上站住,小區大門口的這條街叫六角街。聽起來似乎是和當調味品的八角是差不多的東西,但其實六角是一種茶花的名字。六角街上的植樹品種是木棉,此刻正是花期,滿樹火紅。

    陽光從木棉樹的枝條中間篩落下來,春天的陽光就像催著草木開花的時節一樣,有種茂盛的感覺。

    和半個月之前的太陽不同,現在太陽一出來,這天就一下子熱起來了,比燒火還要快。現在出門穿的衣服就隻比夏天穿的多一件外套而已,有不少姑娘已經開始穿短到露大腿的裙子了。走在樹下比木棉樹那肉質的紅花還要好看。

    所以連我自己都覺得站在穿著時尚靚麗的姑娘裏我就像比她們大一旬的人。青春年少也得靠金裝打扮。老娘我今天打掃衛生一層層的出汗,就穿了件條紋T恤和破洞牛仔褲,臨出門套上了件黑色夾克,這身論土氣倒真跟路邊溜狗逗孫子的大媽是一個年代的……

    於是我就不往那人堆裏湊了,六角街走到頭就拐個彎轉回來。隻不過要走多久就是我說了算了。

    這條路線是我爸媽消食的必行之路,正常的話不到半個小時就能到家。

    在杉城老家的時候,我媽的飯後消食百步走一般都是去菜市場溜達,她一向喜歡晚上去逛。再說杉城那擺地攤賣菜賣小吃賣衣服的簡直就是一大特色,可岐鳴不同,作為省內被立成典型的文明城市,路邊沒有擺攤的,所有擺攤的都要麽開個門頭鋪要麽擠在菜市場,大大小小的菜市場錯落有致比公園還多。

    於是你就可以看到岐鳴的街道是多麽的整潔,多麽的漂亮……然而不是在菜市場你絕找不到一個賣雞蛋灌餅的攤子。

    任何事都有各自的好壞兩麵。

    就像我溜達出來就覺得自己穿的太隨便了。可這身衣服穿著打掃衛生是正正好,就是髒的洗不出來了,我也不心疼。

    悠閑地坐在路邊供行人歇腳的鐵藝長椅上,磚紅的路麵上隔一段就有一口圓形的小花壇,裏麵種著些常年開花的草株。緊緊雜雜。開門做生意的沿街店鋪或大或小,都把自己的櫥窗和招牌擦的幹幹淨淨。大道中間行人來來去去,車水馬龍。

    “唉,小姐你好。能問個路麽?”一輛山地車在我麵前停下,騎車的男人一手抓著車把一手在額頭上擦了一下,“從這裏,到花園街得有多遠啊?”

    “花園街?那可遠了。而且你這方向也錯了。”

    “啊?”男人聞言踩下自行車的車撐,然後一手探進上衣口袋拿出了紙筆遞過來,“小姐,能不能麻煩你給畫下草圖啊?”

    我心說我也不是本地人我哪知道的那麽清楚,再說花園街那麽遠。於是就沒接,隻是實誠地給了建議,“你算了吧,花園街那麽遠,你騎車騎一個小時都未必能到。你還是把車找地方放下,然後坐公交車去吧。”

    “這樣啊……”男人隻好把紙筆收了回去,點點頭,“那謝謝你了啊姑娘……我這跑了這麽久口幹舌燥的,這有沒有商店啊?”

    我側頭往後麵隨手一筆:“那不——”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隻大手給按住了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