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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必須選擇一條李氏皇族讓我最痛恨的“罪狀”,那我肯定會選當初皇帝不願意為我取名之事。

    如果皇帝為我取名了,母妃就不用自己給我取名字;如果不是母妃給我取名字,也許我就不會叫李彥昭;如果我不叫李彥昭,就不會有什麽勞什子“大秦的光明”的名號;如果沒有這個名號,姨母也就不會中了魔似的,日複一日的寫信催促我招兵買馬,早日起兵造反,奪取皇權,成為這大秦的光明。

    唉。

    我躺在東華山後山的草叢裏,看著天上稀稀拉拉扯著的幾朵雲,煩得腦袋一跳一跳的疼。

    總得想個招讓姨母消停下來啊。

    做皇帝有什麽好的真是。我離開延康沒兩年聽說皇帝就死了。可見皇帝是個最勞累短命不過的差事。

    就這樣住在東華山不是挺好的嘛。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著。最重的是能吃得飽——姨母似乎在延康的哪個大戶人家找了個好差事,匯過來的銀錢一月比一月多。

    哎,有了。我從草叢裏一骨碌爬起來,腦中靈光一閃,想了個好主意。

    東華山是個好地方。環境優美,地方夠大,在淮安郡綿延萬裏的群山中極不起眼。除了地處偏遠交通不便之外,這裏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流寇亂匪眾多。

    交通不便,民眾大多貧苦,寇匪又多,自然而然便會出現一個結果:這些寇匪,大多是吃不飽的。

    這便是現成的人馬啊。

    當機立斷說幹就幹。我顧不上拍拍頭上沾著的草葉,一溜小跑著到了東華山山腳路口的一塊大石頭跟前,拿手指頭在上麵戳了一份告示:

    東華山山寨招人啟事:

    東華山山寨招人啦。一日三餐管飽。每天一個雞腿。劫掠財物自行分配。

    要求:

    一、四肢健全,耳不聾眼不瞎。

    二、不許私自鬥毆打架。

    想了想在最後又加了一條:

    三、有馬者優先。

    三天之後,東華山山頂已是人滿為患。

    我躊躇滿誌的給姨母回了一封信:兵馬已招買完畢。手下個個悍勇無懼,武藝高強,可當大任。勿念。

    解決了一樁難題,我十分滿意,自此又開始了在東華山逍遙自在的日子。

    種種花,逗逗鳥,吃飽了在草叢裏睡一覺。閑得無聊了,便去給那些為了搶劫回來的一點財物爭的不可開交的手下做個公正,十分快活肆意。

    這些用一天三頓飯招羅回來的手下,聽話的就給加個餐,不聽話的就扔到後山的懸崖底下。沒幾年就乖得不得了,讓幹嘛幹嘛。

    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便是偶爾手癢,想找個人打架時,他們沒一個是我的對手。

    我的武功十分高強。真的。東華山方圓五百裏未逢敵手。

    關於我這一身武藝是怎麽來的,那還真是一個頗有些神幻色彩的故事。

    那是我剛來東華山的第一年。

    某日吃過飯,我蹲在後山的懸崖邊上玩泥巴。

    忽然懸崖底下一陣風響,飛上來一個布衣草鞋的老頭。

    我見過不少人從這懸崖上掉下去,飛上來的這倒是頭一個。心中便十分驚訝。手裏的泥巴啪嘰掉在地上。

    “咦?”老頭見到我似乎也十分詫異。輕飄飄落到我身邊,拿手在我脖子胳膊上一陣亂捏,抖著胡子道:“小少年,老夫看你筋骨清奇,將來必成大器,可願同我習武學藝啊?”

    就這樣,我玩泥巴玩出了一個師父。

    我跟著老頭這一學就學了八年。他不願意我叫他師父,說這稱呼顯老。

    ……

    這個邏輯我也不是很懂。

    不過他武功高,隨他。

    老頭雖然看著有些不著調,而且有些神神叨叨的,嘴饞又愛喝酒,但本事的確很高。不僅教會我一身武藝,還傳給我一門名叫陣法的技能。

    陣法之變,萬象迷蹤,神秘莫測。我很喜歡。用來抓兔子再方便不過。

    八年之後,東華山的兔子快被我抓完的時候。有一天老頭啃完一根兔子腿,拿胡子擦擦嘴,然後拍著我的頭:“家裏有兩個小輩偷偷跑了出來,我要去抓人啦。小少年,就此別過,有緣再見。”

    然後就拍拍手飛走了。

    自此我再未見過他。

    除了偶爾烤兔子不自覺的會剩下一半,東華山的日子依然有滋有味的過著。

    又過了兩年。姨母每月一封、幾乎一成不變的書信內容忽然發生了變化。

    她說她殺了一個人。一個不該殺的人。

    姨母當差的那戶人家如今是延康城裏數一數二的高官大戶。因為那戶人家的夫人對當今太後,也就是當年的皇後有救命之恩。

    姨母這輩子最恨的人便是這位太後。她認為太後是造成我母妃、我外祖父家一切不幸的根源。這麽多年她隱姓埋名潛伏在延康,為的便是要設法殺了太後。

    哪知道卻被這大戶人家的夫人壞了計劃。

    這位夫人醫術高超。有她在一日,太後就很難死得了。

    所以姨母便要殺了這位夫人。她給夫人下了碧鴆。

    哪知卻誤傷了夫人不足三歲的小女兒。

    我不想的。她是我是我一手帶大,我不想的。姨母在信裏這樣寫道。

    姨母瘋了。我一直這麽認為。從華家滅亡的那一天她便瘋了。漫天的血光和深不見底的恨意將善良可愛的華家二小姐徹底碾碎。從那天起,她活著的唯一目的就隻剩下複仇。所有會對這個目的產生阻礙的人,都將被毫不留情的清除。

    這些年她寫的每一封信裏,都充斥著對李氏皇族的惡毒詛咒,和有朝一日將他們踩在腳下肆意踐踏的幻想。

    隻有這一封。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悔意。

    又過了幾個月,姨母來信說那名夫人上吊自殺了。那個中毒的三歲小女孩在喪禮上失蹤。自此毫無音訊。

    碧鴆之毒,藥石無醫。

    唉。我坐在懸崖邊用火招子把信點著,看著飄散的灰煙歎了口氣。

    此時的我萬萬沒有想到,十幾年後的某一天,我竟然親眼見到了這個小女孩。

    那是個熱得不像話的夏天。東華山上的知了跟被火燒著了似的從早叫到晚,煩得我實在沒辦法,就派我那些手下漫山遍野的抓,二十個知了換一根雞腿。最後抓到的知了得用麻袋才能裝得下。

    不知道是誰打的頭,把抓來的知了往滾油裏過一遍,炸得金黃焦脆,滿口噴香。一麻袋的知了眨眼間就被哄搶一空連渣都不剩。

    我手快搶了幾隻。真香。這東西我以前在玉漱宮吃過不少。不過那時候隻能放在火裏稍微燎一下,味道自然沒有這個好。

    自此後抓知了這事再不用拿雞腿動員了。滿寨子的土匪天沒亮就起床,把東華山從上到下每棵樹都擼了個遍。個個眼冒精光比誰都積極。

    等東華山上連根知了腿毛都找不到的時候,他們又將黑手伸到了周圍的幾座山裏去。反正方圓幾百裏都是山,樹多著呢。

    我再也不用擔心知了的叫聲會吵到睡覺了。

    就在寨子裏的土匪漫山遍野抓知了時,淮安郡出了一件大事。

    天降橫禍,疫病成災。死了許多人。朝廷派了人過來治理疫情。

    從我改名叫作連玉那天起,凡是跟朝廷有關的事情,我都是能有多遠躲多遠。

    因此得到這個消息後,我立馬叮囑那些手下:小心著點啊,最近都不要出山,知了也別抓了。饞?給老子忍著。

    我盤算著我就呆在寨子裏不出去。管你朝廷派多少人來,總不能再牽扯到我吧。

    誰知道我手底下有幾個悍匪,以前慣做打家劫舍勾當的,抓知了的時候意外發現了一個藏在山圪蹴裏還算富裕的小村子。

    我這邊禁令剛下,他那邊就帶著人把村子給搶了。

    娘的。隊伍壯了不好帶啊。

    我暴躁鬱悶的心情在看到他們孝敬上來的玉質麵具時達到了頂點。

    一個個眼瘸啊!白做了這麽多年土匪這點眼力見兒沒有啊!這麽大塊極品暖玉是個小山村子裏能有的啊!老子這麽多年白喂了你們那麽些肥雞腿!

    把那幾個帶頭下山搶村子的狠揍了一頓扔下懸崖後,我胸口熾烈的火氣終於消下去一點點。我掂著麵具叫來一個手下:

    去,把戴這個麵具的人給我帶上來。

    然後我就見到了她。

    我都不知道“她中了碧鴆還活著”和“十幾年後我竟然在這種情況下遇到她”,到底哪一件事更讓我吃驚。

    有趣。我看著她渾身緊繃滿臉防備的樣子興致盎然。這比逗鳥種花玩泥巴有趣多了。

    不過當務之急,還是要想辦法避免讓朝廷追查到我這寨子要緊。

    這麵具價值極高,看她一身裝扮也是不俗。身為女子卻能被派來治理疫病,顯然在朝廷的隊伍裏地位不低。看來得先想個法子讓她願意對我這山寨之事守口如瓶才好。

    待我來嚇嚇她。

    說來有些慚愧,我雖虛長到二十又八年歲,於跟女子打交道上卻著實沒有什麽經驗。

    不過市麵上流傳的風月話本子我倒是看過不少的。這便是到了學以致用的時候了。

    於是我按照本子裏常有的紈絝子弟,風流浪子的形狀,將她逼到牆角,再往懷裏這麽一摟——

    好軟。像是剛剛出爐的細麵饅頭,稍一用力就能握出一個坑來。腰極細,我一隻手便能環過。有一股恬淡的香氣從她身上不斷散開,帶著極細的甜味,讓我想起了奶娘曾偷偷給我做過的一道芙蓉糕。我很喜歡。

    原本隻打算做做樣子的我卻突然有點舍不得放手了。

    怪不得我那些手下整天惦記著醉臥女兒鄉,這女兒家,的確極妙。

    我把她困在床上。她的力氣太小了,像是隻被困住的小貓,即使動彈不得也要亮出爪牙嚇唬人。

    她的眼睛真好看,氣鼓鼓的瞪著我,又大又圓。放佛藏著深夜裏,東華山山頂漫天的星星。

    像是誰往我胸口裏塞了隻小兔子,撲通撲通跳得歡快。

    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從我腦子裏劃過:

    若是將她留在這裏給我做個壓寨夫人,想來應該也不錯。

    然而還沒等我就這個念頭征詢一下她的意見,砰的一聲巨響,那扇我特意從山腳王木匠家,用一年的雞腿訂做的雙層加厚梨花木大門瞬時四分五裂,隨後一道飽含煞氣的剛烈氣勁迅猛的向我背後襲來。

    我起身想躲,又想起來我要是躲開了,這一掌怕就要打在我這預想的壓寨夫人身上了,著實有些不妥。於是便回身將她攔腰抱住,一起跳開到窗邊。

    然而就是這一遲疑的功夫,掌勁已經落到我背上。劇烈的氣勁在胸口一陣翻攪,我沒忍住,張嘴吐出一口血來。

    娘的。這得吃多少雞腿才能補回來!

    我紅著眼抬頭找罪魁禍首。這一望過去,便愣住了。

    是他。

    連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十幾年過去了,怎麽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那個當年含著手指衝我吐泡泡的小娃娃。

    看著眼前這張已然迥異的臉,我突然想起那年他被酒杯砸中、一個人站在花園裏哇哇大哭的畫麵。

    心中便悄然湧起些許愧疚。

    算了,看在當年那個酒杯的份上,這一掌我就不跟你計較了。

    他當然是認不得我了。繃著一張棺材臉讓我放人。

    嘁,當王爺了不起嘍,當年還不是被我打得哇哇叫。

    我沒鳥他。抱著美人跳窗就往後山跑。

    再後來的事情發生得有些快。

    有人朝美人放冷箭,我情急之伸手一擋,卻是不小心將她推落懸崖。

    然後他也跳了下去。

    然後我就開始逃亡了。

    娘的,逃亡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東躲西藏不說,有時候還要忍饑挨餓。

    期間我看到了街上張貼的永樂王爺和美人成功治療淮安疫病的告示。

    她沒事。這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離開東華山之後我給姨母寫了一封信,簡略說明了我現在的情況,讓她不用擔心。她給我寄了一大筆銀子,但除此之外再無音訊。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聽說了延康城裏趙府被抄沒家財,闔族流放的消息。姨母所有的複仇大計都植根於趙家,趙家一倒,她的真實身份怕也就瞞不住了。

    我跪在蘇州邊界的麗水城外,朝著南邊磕了三個響頭。

    然後頭也不回的朝西邊走去。

    我一直往西邊走了很遠。最後來到西夏.

    西夏是個神奇的地方。這個地方的人好像都有點缺心眼。

    西夏王早已行將就木,太子整日荒淫無度,竟然還成天惦記著洛水以東的大秦國土。

    腦子是個好東西,但可惜的是他們都沒有。

    不過對我來說這倒是件好事。在逐鹿會上搶了西夏人的風頭之後,我就正式開始了在西夏王手底下領兵打仗的日子。

    不打不知道,這一打起來,我才發現我竟很有些領兵的天賦。加上老頭子曾教給我的陣法之術,不出三個月,就將西夏北邊的幾個部落,從東到西打了個來回,硬生生將西夏的版圖加了兩成,成為西夏國炙手可熱的征北大將軍。

    打仗的日子不怎麽輕鬆,軍情緊急時往往一連十幾日都是在馬背上度過。敵人的鮮血順著刀鋒噴灑到臉上身上,最後在盔甲上結成一層厚厚的殼,脫都脫不下來。

    我聽說那個當年含著手指吐泡泡的奶娃娃,十三歲便上了戰場,領軍對抗整個北漠。嘖,也不知他是怎麽過來的。

    這樣刀口舔血的日子,卻是我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肆意快活。偶爾停駐休整的時候,躺在蒼茫廣闊、一望無垠的草地上,我也會想起在東華山的日子。那隻麵具我一直帶在身上,每次想到到底是沒有機會,將她願不願意做我的壓寨夫人這個問題問出口,便覺得略有些可惜。

    按照我的打算,等將西夏的軍力全部掌控之後,隨便找個機會把西夏的大小王一鍋端掉,整個西夏便都是我的囊中之物。這可比在東華山占個山頭闊氣有麵兒多了。以後就安心在這做個小領主,天高皇帝遠,誰也管不著。沒事放放羊,遛遛馬,偶爾找人打個架。這日子過得,多逍遙。

    以我當時的進程,這個目標簡直像逮個兔子一樣容易。隻可惜李彥玦又進來橫插了一腳。可見我跟他果真是天性不和,八字犯衝。

    他攻打西夏的原因,我大概也能猜出個一兩分。這個一兩分在我於溱潼關見到美人後,便漲到了□□分。

    然後我把就她給綁了。

    一是想要借此讓李彥玦那條瘋狗似的打仗方式消停點,二來,我需要一個與巫馬決裂的契機。

    再說了,救美人所需的陸荷,我也可以給她嘛。跟我合作雙方各取所需,豈不美哉?

    我原以為憑借西夏軍隱蔽的躲藏位置,他再快也得要十天半個月才能找過來。哪知他隻用了不到四天。

    跌下馬的時候我看到了那隻蹲在他肩頭的白隼。

    娘的,我就知道那隻鳥看著眼熟。

    西夏的潰敗是預料之中的事。我隻是沒想到美人兒竟然猜出了我的身份。

    看到李彥玦一臉吃了狗屎的嫌棄表情我暗自翻了個白眼:嘁,好像我願意要一個隻會啃手指吐泡泡的弟弟似的。

    當俘虜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好。每餐都有雞腿。又過了幾天,李彥玦來看我。

    你是要二皇子的身份,還是要整個新西州。他問。

    這對我來說是個再容易不過的選擇。

    我這輩子因皇族勾心鬥角而生,卻不希望再因皇族勾心鬥角而死。二皇子這個名號,從始至終帶給我的隻有無盡的災難和噩夢,我實在消受不起。

    他把我在西夏的那些手下都還了回來:從今往後,新西州就是你的了。

    臨行前他突然問了我一句話:你認識我皇兄?

    我腦海裏驀地閃過那年花園亭下,摸在我頭上的那隻又長又細,又白又軟的手。

    幹嘛。我反問道。

    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十分古怪,盯了我看了半天然後說,皇兄讓我給你帶句話:“以後好好照顧自己,別再挨餓了。”

    忽然間,我真的有些嫉妒李彥玦了。父母,兄長,親情摯愛,我此生皆是無緣,他卻環繞周身,唾手可得。

    我笑了笑看著他:替我告訴美人,哪天在王府過得不舒服了,我這新西州,隨時歡迎。

    看著他瞬間鐵青的臉色,我十分暢快的調轉馬頭,朝著那一片屬於我的土地,飛奔而去。

    很多年之後,我遇到了一個女子。

    她告訴我,新西州位於大秦最西邊的位置。這裏是太陽最晚落下的地方。也就是說,當整個大秦都沉入黑暗夜色,隻有這裏還留著亮光。

    我駕著馬站在波光粼粼的洛水河邊,看著東邊逐漸沉入夜色的大秦,看著落在我身上的燦燦日光。

    母妃,你看,我終究還是成了大秦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