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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桑小心恭敬地立在門前,等著叔父的下文。我好奇地越過扶桑的肩膀,探頭看叔父的麵色。
“進來吧,現在你我都是已死之人,要你的魂魄,也沒什麽意思。”叔父一甩袖,背手轉身,又丟下一句,“公主也一道來吧。”
我本想問問他們能不能看見我,現在看來,應該問問他們看見的是不是我。
扶桑遲疑著,等到叔父的身影完全隱入門內,才回身嚴厲地看了我一眼,拉起我進了門裏。
門裏是熟悉的場景:幾張矮幾,幾隻蒲團,壘上天的酒壇……隻是少了個小酒倌。這不就是扶桑領我喝酒的那家陰間酒肆嗎?
這裏應該不是陰間,隻是“過去”。雖不知為何會竄出這段過去,但這裏的人不應該知道自己是“已死之人”啊。這又是怎麽回事?
我此刻才覺出這叔父的厲害,想必扶桑早就知道了。
憋了這些問題,我悶悶地找個蒲團坐下,不敢輕易開口,因為扶桑臉上明顯地寫著“我不高興”。
叔父慢悠悠地上了門板,然後走過來動作繁瑣地坐下。
一桌三人麵麵相覷,沒人提起喝酒一事。
“過去的事,我知你也是遵照家訓……”
“叔父不必寒暄了。”扶桑打斷叔父,很不留情麵,“有何吩咐,請直言吧。”
叔父清了清嗓,繼續道:“血祭的事,知道的人越來越多。雖然都是家族裏的人,但是沒必要讓這麽多人知道。”
“有什麽幹係?”扶桑仍舊語氣不善,“您是怕地府知道嗎?”
叔父倒是不甚在意扶桑的語氣,隻說他自己的,“陰間最近也不太平,無望之地易了主,恐怕要有大亂。”
“想我們也逍遙了千百年,叔父還有什麽留戀的?”
“若說留戀,侄兒比我更清楚個中滋味吧。”叔父笑眯眯地瞥了我一眼。
這叔侄倆的對話信息量太大,我甚至都聽見自己腦袋裏信息超載的咯吱聲。首先,他們都知道血祭,這倒不稀奇,但如果他們都是通過血祭存留至今的亡魂,那這事兒就值得斟酌了,因為那個血祭明顯是個逆天的邪術,施術者的心術十分值得推敲。另外,無望之地易主是說暗神嗎,上次小羅漢說他受傷了……
“時至今日,已不是你我能左右得了的。我勸叔父收收心,聽天命,更不要去參與神主之事。”扶桑平靜地說。
“可惜了,本以為你是開了竅的……”
“是叔父太過執迷。”扶桑又一次打斷叔父。
“是麽。不如就此將公主殿下留在這裏如何?”叔父又笑眯眯地瞥了我一眼。
這一眼瞥出我一身冷汗。我看看扶桑,他隻是恨恨地盯著他的叔父,少見地吃了癟。我決定盡快打破這個僵局,心裏想著,說不定能從這兒抄個近路,直接回周同的酒館去。
“時候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叔父大人,麻煩您給開個便門,放我們回去啊。”我伸臉陪笑,極盡討巧賣乖之能事,同時桌底下偷偷扯了扯扶桑的袖子,以作安撫。
誰知叔父朗聲大笑道:“她終究不是公主,而是我們的後人呐。”
我見叔父心情大好,決定趁勢問問暗神的情況,“晚輩還有一個疑問,您知道無望之地發生什麽事了嗎?”
“暗神負傷,下落不明。由得個女人胡作非為,真是妄稱了神。”叔父還沒有從先前的郎笑中恢複,臉上留著笑意,眼裏卻犀利地睨著扶桑,句句都像是說給他聽的。
得了,我也別給扶桑找不痛快了,瞧他叔父這般高深,話裏有話,根本不是我等普通人的嘮嗑級別。
“嗯。”我故作恍然大悟狀,“確實不像樣。您不忙的話,還勞煩您送我們回去呀。”
叔父也不廢話,一揮袖,我與扶桑直接回到了現世的酒館,連邁門檻的步驟都省了。扶桑送我回來的時候還得開個門兒呢!
此刻酒館裏沒人。周同居然沒等我,自己下班走了。不過剛好可以與扶桑問個究竟,看向扶桑時,卻發現他勾著嘴角,似忍著笑。
我探頭挑眉,用眉毛相問。
扶桑微微搖頭,卻笑得更開了,怕是再問不出什麽。
“你叔父找你做什麽?”
“你去過血祭的祭壇了?”扶桑不答反問。
“是啊,我還以為你知道呢。最近發生了好多事,你都沒有出來過。”我這才發覺,周同出事的時候,我竟沒有想到要找扶桑商量。
“你並沒有喚我。”扶桑低頭理了理衣袖,又看向我,“你去那裏做什麽?”
“是周同先進去的,我去救他。”雖然隻是陳述事實,我卻感覺自己更像闖了禍,不自覺地把禍端推給周同。
“你們何以平安出入?”
“應該是暗神幫了我們,他受傷應該也是因為這個,應該也是他順便幫周同收了情絲……我們去看看他吧,感覺幫了我們好多忙,總要謝謝人家。”
“你到哪裏去找他?”
這個,小羅漢應該知道。
扶桑以為我一時語塞,“以後再不要去涉險了,那種地方去不得。”
“你是通過那個血祭留下來的嗎?”我趁機問。
“你以為呢?”
這次我真的語塞了。我以為他不是,可是……
“我不需要那種東西。”扶桑冷冷地說,“隻可惜一時猶豫,之後再沒有機會毀掉它。”
“那你的叔父是了?”
“那個老糊塗以為可以逆天稱神,卻不知自己早已是籠中之鳥。”難得見到扶桑冷笑,倒是跟他的氣質挺相稱的。
我給扶桑搬過一隻高腳凳,又給自己搬了一個,坐下之後,拉過扶桑,請他坐在另一個上麵。他神色和緩了些,瞧瞧細長的凳腳,覺得有趣,提著衣襟坐了上去,像第一次坐板凳似的。
“你可知道,還有什麽人是通過那個血祭留下的?”
“據我所知,除了先祖伯邑考精通此術,後人並無將此術習精全者。”
“你也沒學好嗎?”
“怎麽?”扶桑覺出我另有所圖。
我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上次你說周同的魂魄有異,其實他天生比常人多出一魂。當他受到威脅的時候,那個魂就會不擇手段地保命,難免傷到周圍的人。我爸爸將那個魂封印起來,自己也留在了周同的靈元裏。周同的爺爺說,血祭可以除掉那個魂,讓它從哪來的回哪去。你知不知道具體該怎麽操作?”我幾乎湊到扶桑跟前,隻恨高腳凳挪動起來不方便,沒法湊得更近。
扶桑歪了歪頭,忽然眼一亮,向我湊了湊,悄聲說:“我那叔父就是因為少了一魂而被困,不得來去自如……你說天底下可有這麽巧的事兒?”
天底下的事兒,可不就是這麽巧麽。
我正高興,扶桑又道:“不過,那一魂不能送回去,也不能讓叔父知道,免得他興風作浪。暫且讓它在周同那裏待著,等地府平靜些了,我們再做打算。”
我點點頭,隻得先把這事兒放一邊,雖然不知道地府到底怎麽不平靜了。
這事兒放一邊,忽然又想起別的事兒。
“你叔父說的那個公主是誰啊?”我眨巴眨巴眼睛,乞求他心疼下我的好奇心,不要回避我的問題,“你是為了那個公主留下的嗎?”
“是。”
回答得倒是幹脆,可我甩給他兩個問題,他隻撿了個容易的,回我一個字。生怕我接不住啊這是。
可如今我也不是好糊弄的,“她是我的前世?”
“是。”大概隻回一個字,他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於是又補充道,“你是她的第十世。”
“也就是說,你是為我留下的?”我心知不是那麽回事,可是……差不多嘛。
扶桑不比周同,你盯著他,不會叫他不好意思,反叫他也盯著你,一汪秋水,汪到你不好意思為止。
“不否認就是了。”我收回目光,扭頭假裝看向外麵。這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回去吧,你出來有一陣子了,別叫人擔心。”扶桑的話語傳來。
我回過頭,他已經消失。
回到家時,家裏濃煙密布,我心裏一驚,以為著火了。回過神來一聞,都是魂煙的味道。怎地周同的庫房起火了?我還在尋找火源,卻被人抓了一把。一隻手穿過我的胳臂,抓了個空。
“你去哪了!”周同穿過煙霧,來到我跟前,衝我吼道。
我剛要吼回去,卻見周同頂著一對黑眼圈,一臉憔悴,又生生把已經滾到舌尖上的話吞了回去。
“你都走了三天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找都沒地兒找去!”周同以為我自知理虧,斥我斥得來了勁頭,“都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啊啊,知道了。”看在他擔心我的份兒上,我不跟他計較,可也不想聽他嘮叨。
不過,有三天這麽久?而且,剛才他為什麽沒抓到我?難道我已經不是實體了?
我伸手探上他臂膀,感覺到一股體溫從指間傳來,是無比真實的觸感,順便施力捏了捏他還算堅實的肌肉,把他拉到沙發上坐下,“你先休息一會兒,等你醒了,給你講講我的奇遇。”
周同還是不放心地盯著我,我隻好把他按倒在沙發上,用手蒙住他的眼睛,“快睡。”
三秒鍾後,見他沒了動靜,我正準備撤開手,卻又被他抓住,從臉上移開。
“你餓了沒?”周同喃喃地問。
周同的手很熱,像暖爐一樣。我從沒覺得人的體溫可以達到這樣溫暖的效果。自從有了這半人半鬼的體質,我是喜涼不喜熱的,更不會再像往常那樣熱得出汗……又或許是因為我早出晚歸,見不到陽光,所以不會那麽熱。
但此時被周同抓著,我卻有些貪戀這樣的溫度。
“給我點兒地方。”我把周同向沙發裏推了推。他乖乖往裏挪了挪,空出位置給我。
我平躺在周同身側,感受到他的小心翼翼,“怎麽了?”
周同慢慢又輕輕地長出一口氣,說:“還以為把你給害死了。”
“別擔心,我這裏大概沒有生死了。”我握住周同的手,感受著他宜人的溫熱,和被他反握住的力度。
幾分鍾以後,周同呼吸愈發深沉,安穩地睡著了。他的手卻不肯放鬆,始終保持著同樣的力度,握著我的手。
我知道這三天他都經曆過什麽,因為我也經曆過。
與他相識,不過兩個月,卻好像經曆了半輩子。發生的事情太多,太累。我努力裝作平靜地接受這一切,不斷安慰自己,不讓自己過多地思考自己的處境,讓自己滿足於周同的存在。
我以為,反正從小到大,我的家裏也隻有爺爺。現在隻有周同,總歸還是兩個人。
但,好像不是這樣。
我快要徹底與活著的人隔絕了。
可我又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