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完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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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段淩於書桌邊執筆坐下。他知道明日踏出那一步,他便再無活路。他並不畏懼,卻有太多遺憾。現下他無法再見蘭芷一麵,親口述說心中的種種,隻能修書一封,寄托思念。

    這封信整整寫了七八張紙,待到停筆,已是半個時辰後。段淩將信紙疊整齊放入懷中,打算明日交給任千戶。可他坐回床邊,卻忽然生了悔意:他覺得自己不該寫這樣一封信給蘭芷。逝者已矣,生者卻要活下去,他既然沒法再相陪,又何必寫這樣一封信,害蘭芷徒添傷感?

    段淩定定坐了許久,終是站起身,將懷中的信件拿出,置於燭火之上。火光一點點吞噬了宣紙,也吞噬了他僅剩的一點私心念想。段淩覺得心中空落落的,茫然片刻,方才從懷中摸出了一個雞血玉手鐲。

    猶記三個月前,他以為蘭芷是中原細作,找來小月與她置氣。蘭芷卻比他更狠,直接將段廣榮的手鐲送了出去。他被氣得夠嗆,卻還是忍耐將那手鐲要了回來,隻是後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機會還給蘭芷。段淩的手指在手鐲上摩挲,忍不住想:他為何要與蘭芷置氣?早知道他們的相處如此短暫,那便是一分一秒,也不該浪費啊……

    手鐲被摸得溫熱,段淩這才翻出了一塊幹淨絹布,將它包起。他回到書桌邊,再次執筆。筆毫飽含墨汁,在宣紙上時急時緩行進,最終勾勒出兩個名字:納蘭葉,納蘭茂。

    ——如果是女孩,便取名納蘭葉,如果是男孩,便取名納蘭茂。

    段淩輕歎口氣,緩緩閉眼:阿芷……請務必替我走完未盡之路,看我們的孩子開枝散葉,一世長安。

    這一夜,段淩枕著那兩個名字,竟是意外睡了個好覺。清晨時分,他收拾妥當,就等著任千戶前來。卻意外聽見院外傳來了一聲喊:“聖上口諭,段淩聽旨——”

    段淩微皺眉,推門出外,便見到了常在聖上身旁伺候的劉公公。他恭敬跪下,劉公公便拖長聲音道:“聖上口諭,段卿於寧逸院休養多日,朕萬分掛念,聞聽愛卿身體已然康複,著即刻進宮覲見。欽此——”

    段淩心中隻覺奇怪!他被關入寧逸院後,也曾上書叫冤求見聖上,聖上卻不肯相見。段淩以為這副態度,聖上基本已經認定了他的叛變,可現下突然召見……卻是什麽原因?

    劉公公宣旨完畢,立時換上了一副笑臉,見段淩猶疑沒有起身,連忙伸手去扶:“段大人快請起。”他招呼身後的人上前:“這是聖上欽賜的錦袍,我幫段大人換上。”

    段淩順著他的動作站起,道了聲謝,進屋換衣。劉公公是聖上的身邊人,段淩並不打算讓他服侍,隻是聖上的示好如此明顯,他卻得一問:“劉公公,聖上此番召見,所為何事?”

    劉公公是少數幾個知曉段淩為何被軟禁的知"qing ren",此時便笑道:“段大人無需擔憂。幾個月前,中原細作利用□□暴動,這事聖上不是交給了大理寺追查麽?前些日大理寺接到線報,終於將那運輸□□的賊人抓獲。恰好牢裏有幾名中原細作已經歸降,見到那人,紛紛指認他就是新任細作首領。”

    段淩心中咯噔一下:蘭芷曾接應□□入城,難道大理寺抓住的“賊人首領”是蘭芷?

    可是很快,段淩又否認了自己的擔憂。蘭芷是他的妻,若是被抓,他沒可能撇清幹係。卻聽劉公公繼續道:“好巧不巧,這人竟是雲來客棧的掌櫃。大理寺卿想起前些日中原太子之死,又想起秋大人的推測,便逼問了番。那首領起初還嘴硬,後來卻熬不住刑招供了。”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道:“原來中原太子竟真沒死!”

    段淩將錦袍穿上,淡淡一笑:“秋大人一直這麽說。他還說是我令蘭芷暗中接應,將中原太子掉包,藏在馬車裏送出了城。前些日子,他還找到了證據……”

    劉公公“哎喲”一聲:“證據?你是說他找到的那輛燒毀馬車?”他搖頭道:“他如此栽贓你,實在不該!那賊人已經交代,他接手雲來客棧後,便暗中挖了幾條密道,以備營救之用。那日玉丹髓送到後,軍醫施針不能被打擾,遂向他要了間房,一人與中原太子獨處。其間,那賊人設法將軍醫引開了會,趁機掉包,將真太子從密道中送了出去。大理寺卿已經派人查看過,那間房的衣櫃後果然有個密道,與段夫人的馬車有何幹係?!”

    段淩明了了大概,便歎道:“如此說來,還要多謝大理寺卿了。若非他將那賊人抓獲,我還不知要在這寧逸院呆多久!”

    劉公公自是附和,兩人就這麽行出了寧逸院。段淩心中暗自思量:蘭芷說過,蘇明瑜是在馬車中被掉包,還是她親自送出城的,那想來所謂的“密道”,也隻是為營救他而造。隻是偷挖密道已是不易,捏造個“細作首領”更是頗有難度。想他段淩一敵國將領,又怎會有中原人為了救他,豁出性命不要?

    這問題沒想出眉目,便已到了宮中。秋玉成跪在尚書房外,劉公公前去通傳,段淩便信步走到秋玉成身邊。不過一天時間,秋玉成的神情便委頓了下來,昨日的得意勁沒了蹤影。見到段淩出現,秋玉成冷冷盯視他,聲音低啞開口道:“我以為蘭芷才是細作,卻不料連你也投了敵……”

    段淩沒有表情俯視看他。秋玉成麵上露出了幾分狠色:“那房間我早就查探過!哪有什麽密道?!沒想到……那些中原人為了救你,竟然連日趕工挖出了一條!我一時不察,卻著了你們的道!”

    段淩收回目光,平視前方:“這種話,秋大人還是留著去和聖上說吧。”他看著轉出的劉公公,一勾嘴角:“如果聖上還願意聽信你的話。”

    他轉身離開,將秋玉成怨毒的目光留在身後。行到門口,段淩垂首正準備見禮,聖上卻先開了口:“別多禮,快進來。”與此同時,一個熟悉的女聲難掩激動喚道:“哥!”

    段淩身體一僵,不可置信抬頭看去,便見到了蘭芷。蘭芷臉上蒙著一層麵紗,幾步奔到他身前:“哥,你還好吧?”

    段淩也顧不得聖上在此了,抬手去撫蘭芷的麵紗:“你的臉……”

    麵紗掀開,段淩便見到蘭芷的右臉上,一道醜陋的傷疤自眼角而下,一直劃到下巴。蘭芷垂頭,帶出了些恰到好處的柔弱與委屈:“在秋府……他要強迫我……”

    段淩心知她這副姿態是做給聖上看的,手卻免不了有些抖,半響方問了句:“還疼嗎?”

    蘭芷搖搖頭,卻是將段淩扯進屋中,看了眼聖上道:“哥……是聖上將我接出秋府的。”

    這話說得識趣,聖上便露出了一個微笑。段淩也忙叩謝天恩,仿佛對近兩個月的囚禁生活渾不在意。聖上這才道:“段夫人,見著了人,你總該安心去歇息吧?”

    蘭芷知道他們有話要說,安分應是,跟著宮女退下。她的身影消失,聖上麵上的笑容也淡去,朝段淩道:“這些日子委屈了你了。”

    段淩連聲道“不敢”。可未等他客套完,聖上又轉了話題:“那首領已經交代,中原太子兩日後即將登基,屆時,東離、白韓等國也會一並起兵反抗宇元。”

    段淩微微訝異。聖上既會這麽說,想是經過查證,這個消息不假。段淩不料那些中原人為了救他,竟會將此等機密都說出來。有□□事件為引,又有反水細作指認,更有密道做證、機密透露,無怪眾人對這“細作首領”深信不疑!

    段淩想了想,措辭道:“近年我軍連年征戰,兵力消耗甚大,士兵多有倦意。反觀中原東離等國,卻是以逸待勞,牽製了我國大部分兵力。現下他們猝然反撲……”

    他麵露憂慮之色,卻聽聖上一聲輕笑。段淩不解其意,抬頭看去,便見聖上看向跪在殿外的秋玉成,眸中一片冷意:“你一心為國,他卻一心陷害你。”

    段淩便沉默了。聖上悠悠道:“如今外有憂患,卻容不得後院起火……”

    段淩眼睫微動。這話的意思他很清楚,秋玉成謀害“忠良”,觸及了聖上的底線,聖上容不得他了。若是放在平日,就為著他與秋玉成的深仇大恨,段淩也是要領命。可自任元白死後,他便生了退意,此番被囚,卻是難得尋到了一個離開的好時機,遂隻做不懂,裝傻不語。

    聖上半響沒等到回答,看向段淩,無奈交了底:“此番交戰,必須速戰速決,否則時間拖長了,國力難以為繼。朕決意禦駕親征激勵士氣,屆時,便要靠你留守浩天城,為朕穩定後方。”

    段淩一驚,急急跪地道:“聖上,臣無能,不能擔此重任!”

    聖上眯眼看他,語氣有些嚴厲:“你有沒有能,朕難道看不清?”見段淩不吭聲,他又擺低了姿態:“朕知你被囚近兩月,心中難免不平,可現下,朕需要你。”

    段淩依舊悶頭俯首,以沉默表示抗拒。他素來不主張征伐,碰上領兵出戰,也是百般推脫不肯參與,因此現下油鹽不進,聖上倒沒起疑,隻是揮揮手道:“罷了,你先回府休息幾日吧。段夫人有孕在身,這些天又為你擔驚受怕,你且好好陪陪她,安安她的心。”

    這話倒是對了段淩的胃口,段淩連忙告退。宮門之外,段府的馬車已等候許久。段淩掀開車簾上車,蘭芷便重重撲到了他的懷裏:“哥……”

    段淩緊緊回摟,將頭埋在她發間,貪婪吸取她的氣息。兩人相擁坐下,半響方才稍稍了平複心情。段淩取下蘭芷的麵紗,再次撫上那傷疤,隻覺心痛:“怎麽會弄成這樣?”

    蘭芷也摸了摸臉:“沒事,很快就會好了。我自己下的手,知道輕重。”

    段淩心中掙紮,最後還是艱難開口道:“……是……什麽情形,逼你不得以自殘?”

    蘭芷微怔,忽然就明白了段淩的擔心:“不是你想的那樣。”她笑出聲來,湊到段淩耳邊:“秋玉成將我帶回秋府,還什麽都沒做,我便直接尋了塊破瓷片,將臉劃傷了。他不料我下手這般幹脆,一時被震住了,就怕折騰起來我尋死覓活,他沒法交差,因此隻是著人將我嚴加看守,一直都沒敢對我怎樣。”

    段淩呼出一口鬱氣,終於能將徘徊腦中數十日的不好畫麵通通抹去。可蘭芷靠在他身上,吐氣溫熱鑽入他耳裏,段淩立時蠢蠢欲動了。卻終歸有所顧忌,遂撫上她的小腹:“趕緊回府,找趙大夫看看。”

    蘭芷卻是道:“沒事!聖上已經讓張太醫幫我看過了,孩子好著呢!”

    她還在猶自歡喜,段淩強行壓下去的火卻立時複燃。他徹底安了心,一把撈起蘭芷,將她擱在自己腿上,扣住她的後腦,深深吻了下去。

    蘭芷沒有躲,甚至雙手摟緊了他,無意識地加深了這個吻。段淩被這反應燒得心中愈熱,熟門熟路摸進她的衣裳,光潔細膩的觸感讓他滿足歎了口氣。他的唇齒下移,含混道:“都三個多月了……也不用禁房事了吧……”

    蘭芷聽了這話,連忙掙開些許,惱道:“哥!這是馬車裏!”

    溫香暖玉離手,段淩很不樂意。他其實不在乎地點,可蘭芷不肯,段淩怕折騰起來傷了胎兒,隻得作罷。他滿腦子都是些少兒不宜的事,隻恨馬車沒生翅膀,不能立時飛回府裏,卻聽蘭芷問:“哥,聖上怎麽會突然放你出來?”

    一腔的熱血瞬間涼了下來,段淩的理智終於回爐:他以為那“細作首領”是蘭芷的安排,可蘭芷竟然不知情?

    ——所以,那密道不是蘭芷讓人挖的。所以,那些反水細作不是事先串通好的。所以……那賊人之所以能取信於眾,是因為他真是細作首領。

    ——中原國的細作首領,為何要犧牲自己,去救一個敵國將領?

    沒來由的,段淩忽然想起了那個雪夜。彼時,他篤定而痛心告訴蘭芷她被人利用了,蘭芷卻絲毫不為他的話所動,隻是平靜說他多慮了。

    段淩因此知道,在他還不認識蘭芷之前,曾經有一個男人,讓蘭芷暗生情愫。蘭芷因為那個男人來到浩天城,為暗殺向勁修經曆種種,卻始終不願懷疑。段淩一直認定,那個男人是個高明的人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欺騙了蘭芷的感情。可是現下,他卻忽然不能確定了……

    段淩心中,滿滿不是滋味起來。可他很快斂了情緒,輕聲笑道:“自然是因為你家夫君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他低頭看向蘭芷,就這麽頂著她詢問的目光,細細編造起來:“其實我一早便在布局。蘇明瑜那替身不是死在了雲來客棧麽?任千戶告訴我,老軍醫曾單獨為他醫治,期間還為取藥材離開過一會。我覺得這事有文章可做,便讓任千戶去客棧旁挖條密道,隻是秋玉成一直盯得緊,這才拖延了。又找來死士假冒中原細作首領……”

    一個逼真的故事就這麽漸漸展現。蘭芷或許有疑問,可路途終歸短暫,兩人回府後,段淩的熱情便讓她再沒法思考。待到雲收雨散,已是入夜,蘭芷到底獨自支撐了太久,好容易段淩安全了,她再不用算計戒備,隻覺疲勞一股腦兒湧了上來,不過片刻,便昏昏睡去。段淩卻在她熟睡後,一個人悄悄離了府。

    是夜。蕭簡初躺在陰濕的地牢中,疼痛徹骨,難以入眠。他失明已有一年餘,漸漸習慣了無邊的黑暗與被格外放大的聲音。蕭簡初聽著水滴滴答落在磚石之上,不甚清醒地想:阿芷現下是不是已經和段淩重聚?

    卻聽見牢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蕭簡初斂了思緒,掙紮坐起身,準備迎接另一場刑訊。可片刻之後,牢門卻再度關上。那個人立在門邊看他,一動不動,也不言語。

    這古怪的動靜讓蕭簡初微怔,而後心猛地一跳。他仰頭朝向那人的方向,忍不住期待起來:難道……是蘭芷來看他了?

    理智上,蕭簡初很清楚蘭芷不該來見他,否則若是一個不小心,便會白費了他的犧牲。可感情卻是沒法控製。他下意識伸手去攏破碎的衣裳,卻聽見了一個男人清冷的聲音:“蕭簡初。”

    蕭簡初的動作頓住,高高揚起的心忽地落了回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安心多些,還是失落多些,卻是微微一笑道:“……段淩。”

    地牢光線昏暗,蕭簡初還是個瞎子,可很奇怪,段淩就是看清了剛剛那一瞬,麵前男人眼中的光芒。那忽而一亮的神采讓段淩心中不舒坦。他行到蕭簡初身旁,居高臨下看他:“你知道是我。”

    蕭簡初向來內斂,甚少袒露情緒於人前,可現下不知為何,卻自然說出了心裏話:“不,我還以為是阿芷。”

    段淩慢條斯理道:“什麽阿芷,你應該喚她段夫人。”

    蕭簡初靠去牆壁上,淡淡道:“這些年叫順口了,一時改不過來,段大人見諒。”

    他搬出段淩無法企及的過往,段淩立時轉了話題:“阿芷沒來。”他在牢中四下走動:“她被你們拖累這許久,早該和你們一刀兩斷,此番她助你們救了太子,你助她安全脫身,勉強也算兩清了,又何必再來沾惹麻煩。”

    蕭簡初一聲輕笑:“這不是阿芷的想法,阿芷沒這麽狼心狗肺。”

    這話罵得絲毫不婉轉,段淩卻也不生氣:“對,阿芷重情重義,若是得知你為她自投羅網,定是要難受許久。”

    蕭簡初一愣:“你……你瞞著她?”

    段淩沒有答話,蕭簡初卻清楚了。他搖頭道:“段淩……你瞞得住她一時,難道還能瞞住她一世?屆時她清楚了真相,還不知會怎樣生氣。”

    一提到這個糟心問題,段淩心中便火起,卻偏偏要無所謂道:“說的是。盡力而為吧。”

    蕭簡初卻繼續道:“我總算知道,你和蘭芷為何會走到這一步了。”

    段淩站定,聲音便有些冷了:“哪一步?她與我成婚,為我生子?”

    蕭簡初仰頭朝向他:“含恨嫁給你,便是有了孩子,也難釋懷任元白之死。”

    這些話句句戳到段淩痛處,段淩不怒反笑:“那依閣下高見,當初我便該抓了任元白回城,眼睜睜看蘭芷為救他丟了性命?”他一甩衣袖,負手而立:“對,此番我也瞞她了,那又如何?不然,難道還要讓她苦苦掙紮,決定到底救不救你?救,風險自不必提,還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性,不救,卻又一世心中難安。我替她做了這惡人,絕了那些惡果,往後能平安生活,她便是惱我,我也願意!”

    蕭簡初不吭聲了。平心而論,若是易地而處,他不會做出段淩這樣的決定,就好像那日蘭芷來找他,他其實很想將她迷暈了直接送走,但終究沒這樣做。他習慣尊重他人的意願,認為沒有誰能替誰做決定,因此他的手段通常止步於“誘導”,不會出現“欺瞞”與“強迫”。可他也沒法簡單批判段淩的做法。

    段淩處事太過強勢,隻要必要,他可以做出不顧蘭芷意願的決定。蕭簡初曾經不甘心,覺得若是沒有國難負擔,他與段淩公平競爭,還不定誰輸誰贏。可是現下,他卻忽然釋然了:生逢亂世,有段淩這樣一個不擇手段也要護人周全的枕邊人,其實比較安心。

    沒來由的,蕭簡初便不想和這人置氣了。他平和道:“不必救。我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些日子又受了些刑……不怕告訴你,我也沒幾天光景了。”

    段淩已經知道他中毒之事,聞言一時默然。蕭簡初也沉默了,許久方道:“阿芷說,我為了複國,連家仇都可以放下,連眼睛都可以不要,又怎會為她破例。”他停頓片刻,喃喃道:“她看得透。我的確不能為她破例,但這條命卻是可以給她的。這輩子我一心為中原,也不想再撐著這破爛身體操心了,生既然無力任性,那死總該自私一回……

    段淩心中,那種不是滋味的感覺再次升起。他垂眸半響:“你可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蕭簡初想了想:“照顧好阿芷。”

    段淩眉毛一跳:“這個不勞你費心。”

    蕭簡初便笑了。他輕聲道:“我想看到宇元士兵退出中原,舉國安定,你能做到嗎?”

    段淩幹脆回答:“不能。”

    蕭簡初便給了段淩一個“那就是了”的表情。卻聽段淩道:“但我可以為你殺了秋玉成。這人是城中暗衛頭目,不知殘害了多少中原人,沒他礙手礙腳,你們行事會方便許多。”

    蕭簡初微訝,片刻應道:“行。”

    段淩又道:“此番聖上決定禦駕親征,有意令我留守後方。我本不打算摻合,但你救我一命……我可以應允,然後在戰局膠著時抽身離開,為你們爭取一線生機。”

    蕭簡初動容。他偏頭朝向段淩的方向,仿佛想透過那無邊黑暗,看清段淩的心:“你這麽做……就不怕背上不忠不義的千古罵名?”

    段淩一聲輕嗤:“不忠不義?老皇帝屠了我一家滿門,我卻沒你這麽大的氣量。便是那新皇,數十年我陪他一路走來,他卻幾次三番想將我丟棄。我的忠義,從來隻給納蘭王而已。”

    蕭簡初便坐直身,朝段淩施了個禮:“既如此,便多謝了。”

    段淩微側身讓開,沒有受他這一禮:“不必言謝。我隻是不想往後阿芷憶起你,還覺得欠了你的情。”他頓了頓:“就這樣吧。天快亮了,我也該回府了,否則被阿芷發現,不好交代。”

    蕭簡初點頭,又靠回了牆壁。卻感覺段淩行到牢門邊,停住腳步:“哦,對了,你不必擔心她會一輩子惦記你。”男人的聲音悠悠傳來:“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方法……少說三五年,便會讓她忘記你。”

    他關門離去,囚室重歸安靜。蕭簡初的嘴角卻不自覺帶出了一個笑,對著牢門的方向低低回道:“如此……甚好。”

    這日之後不過三天,段淩便接到了蕭簡初舊疾複發,不治而亡的消息。他一直以“稍事觀察”為由,將蘭芷圈在府裏安胎,此時終於撤了禁令,放她出外散心。

    蘇明瑜已然登基,會同東離、白韓幾國,拉開了反抗宇元的戰局。段淩適時進宮,表示願意為聖上分擔些許。秋玉成當夜便被下了天牢,不到天明,便死在了牢裏。段淩則在天蒙蒙亮時離開了天牢,回府換衣沐浴,在見蘭芷之前洗去一身血腥氣。

    七日之後,聖上帶著大批輜重糧草,禦駕親征,取道東離。段淩坐鎮浩天城調度物資,協助太子監國。月餘,東離敗守,宇元大軍勢如破竹,直撲中原。中原頑強抵抗,卻終是力有不逮。聯軍上下正一片慘淡之際,宇元聖上卻悄然離開,回到了浩天城。

    陣前換帥,宇元大軍受到不小影響,中原壓力頓減。中原人不明所以的同時,暗自慶幸。他們很快收到消息,原來是宇元朝廷內部出了問題。原本統籌戰備的段姓官員突然失蹤,宇元聖上擔心這人還有後手,放心不下,隻得匆匆回朝。

    托這不忠不義的段姓官員之福,宇元迎來了一場拉鋸戰。中原終是利用地利優勢,慢慢穩住了陣腳。宇元聖上無奈之下,隻得退兵和談,與中原等國訂下了十年互不侵犯的協議。其後,待到局勢穩定,宇元聖上挖地三尺懸賞這段姓官員的蹤跡,卻終是因為間隔久遠,再沒得到消息。(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