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七 任教習(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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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望著大門外越來越近的景色,任令羽不由得喃喃自語,眼眶中竟然都有些濕潤了!
終於……終於要走出這套該死的花園洋房了!
自打被“威遠”救起後,先是一個多月的海上航行,即便是後來得到林穎啟的許可可以在艦上隨意走動,每日裏可供行動的空間也不過寥寥一船而已。日盼夜盼,終於到了天津,卻又立刻被投到了這個水師學堂中的新牢籠中――每日裏大門不得出,二門不得邁,竟是比之在“威遠”上待遇都要遠遠不如!
而現在,終於可以走出去了――今日清晨,剛剛一如既往的在這小小的鴿子籠裏跑完了20圈,又靠著小花園裏那個秋千架作完了100個引體向上,還沒等到作仰臥起坐,便看見喬.桑德斯領著一個仆役打扮的青年男子朝自己走了過來……
天津水師學堂總辦,嚴複嚴幾道要見自己!
嚴複啊!大名鼎鼎的《天演論》譯者,“信、達、雅”翻譯標準的提出者,根據任令羽所來的那個時空的教育傳統,在上述兩個稱呼後還要加上諸如偉大的教育家、翻譯家、啟蒙思想家,中國近代史上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的“先進的中國人”之一……等一大串光輝燦爛的頭銜。
13歲時就在福建船政學堂第一期入學考試中以第一名錄取,17歲時以同屆最佳成績從福州船政學堂畢業;23歲時即被選入第一批海軍留學生名單,同年考入英國格林尼茨皇家海軍學院,各項課業門門皆優!被首任駐外公使郭嵩燾視之為奇才,推崇到了第二任駐英公使曾紀澤都看不過眼了的程度!
回國後,先是返回母校福州船政學堂任教習,隨後又被與張佩綸齊名的“清流四諫”之一陳寶琛、李鴻章的幕中幹才李鳳苞等人推薦給李鴻章,26歲的年紀就被選入當時剛剛建成的天津水師學堂擔任駕駛學堂洋文正教習……
就算其他皆不論,單就同時身兼中國第一代海軍軍官生、第一代海軍留學生、第一代海軍教育家這3個海軍範圍內的“第一”一項,就足以讓任令羽這樣的海軍後輩頂禮膜拜了!
所以現在在任令羽看來,天空是異樣的藍、空氣是異樣的清新、堂室宏敞整齊的水師學堂校園更是顯得樓台掩映,花木參差,就連那些正在不遠處的操場上進行爬桅杆練習的學生們都顯得是那麽的可親……
“難怪昨晚會夢見娶老婆,原來今天就有好事臨門。”,任令羽想著昨晚夜間的那個綺夢,不由得更覺得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數!
不過昨晚的夢還是略有遺憾――剛剛掀開新娘子的蓋頭就看到了一雙湛藍的眼,而後便是雙手一抖,接著整個人都被生生的嚇醒,結果連新娘子長得什麽樣都沒看清。
想到這裏,任令羽不由得眉花眼笑,要不是顧忌身邊還有旁人,他幾乎就要大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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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以為總辦大人在那所房子裏藏了個什麽寶貝?原來是這麽一個憊懶貨色……”,在學堂轉為學生研究天文而建的觀星台上,一名身材矮小精悍的學員正用原本應當用來夜觀天象的進口西洋天文望遠鏡仔細觀察著任令羽的一舉一動。
“我來瞧瞧”,站在他身邊的高個子學員立刻將望遠鏡接了過去。
“模樣還算周正,臉倒曬得蠻黑的,像個經常出海的樣子”,高個學員操著一口帶著明顯廣東口音的官話說道,“不過年紀也太輕了吧?我看他的年紀,也就是20出頭。”
“總辦大人不也是26歲時來得水師學堂?”,先前的矮個子懶懶的把話接了過去,“隻要你是閩人,不論什麽年紀、閱曆,才具,要在這水師學堂混口飯吃,還不是易如反掌?”
“說得好像你不是閩人似的。”,高個子不由得一曬,“你蕭冷月可是總辦大人的侯官同鄉,別的且不說,這次北洋大閱,少了誰也少不了你。”
“我倒寧願自己不是什麽閩人,給我瞧瞧……呦,這就進去了?”,蕭冷月從張景星手裏重新奪過望遠鏡,卻隻看到了一個一閃即逝的背影。
“真不知道這一次,總辦大人又會給我們請個什麽樣的教習回來?”,蕭冷月看著那兩扇漸漸合上的大門,秀氣的臉上流露出一個頗為詭異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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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嚴複的書房?”,任令羽打量著四周的擺設,微微感覺到了一絲詫異――整個房間的布置完全是中式的,就連待客用的桌椅都是質地厚實的八仙桌和太師椅,靠左側牆壁的那一麵擺著兩個巨大的書櫥,被布幔遮著,看不清裏麵的書目。書桌上隨意的擺放著些筆墨紙硯,還有一本打開來做了批注的《大學》,和一份做了一半的八股文,而在書桌兩側的廊柱上則掛了一幅對聯――
“‘四十不官擁皋比,男兒懷抱誰人知?’”,任令羽仔細揣摩著這幅對聯的涵義,臉上悄然浮上了一層憂色。
沒有正在翻譯的英文原稿,沒有來自西洋的海軍著作――除了那盞擺在書桌上的西洋式台燈,任令羽沒有在這間古色古香的書房裏找到一樣符合嚴複留學生身份的擺設。要不是已經知道這間書房的主人是嚴複,他幾乎都要懷疑這裏住的是不是一個屢試不第的落魄秀才了?
背後突然出來了一陣腳步聲,打斷了任令羽的冥思,他急忙轉身,一個大約40歲上下的中年人帶著那個引領他前來的仆役,緩緩地自後堂走了出來。
沒穿官袍,隻是一身竹布長衫,長方臉,鼻梁甚高,沒有多少胡子,帶一副老式的無框眼鏡,臉上似乎總有一層化解不開的抑鬱之色――和任令羽當年在曆史課本上看到的那張照片幾乎一般無二。
任令羽主動迎了上去,“任令羽見過嚴總辦。”
嚴複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他對著任令羽微微的點了點頭,算是答複,隨即便自顧自的在上首坐下,而後伸手一指下首的那張太師椅,向任令羽道:“請坐。”
“謝嚴總辦”,任令羽微微壓下心中的那絲不快,站著向嚴複施了一禮,隨後便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任先生是美利堅國人士?”,嚴複開口道,語氣幹澀,完全是例行公事的派頭。
“是,在下是……”,眼角的餘光猛然捕捉到了嚴複眼中閃過的那絲不快,任令羽便很知機的站了起來――“坐聽立回”,這是滿清官場下級見上官時最起碼的規矩。隻是不知道為何這位水師學堂總辦一定要在自己麵前擺足這個上司派頭?
聽任令羽簡明扼要的把他那精心編排的履曆又重複了一遍後,嚴複又開口了,“先生不遠萬裏,甘願回國效力,拳拳赤子之心,殊為可敬。”,話音未落,這位現年37歲的總辦大人雙手一拱,向任令羽輕輕施了一禮。
“學生乃炎黃後裔,回國報效,原本就是學生的本分。”,已經學了乖的任令羽急忙從太師椅上跳起來回話,言語間也守足了下級的本分。
“嗯”,見任令羽如此乖巧,嚴複那張木然的臉上也終於閃過了一絲笑意,“先生向中堂獻書的事,本官這裏也多少知道一二。中堂那邊昨天有話過來,打算聘用先生為我天津水師學堂副總教習,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水師學堂副總教習?”,任令羽微微一愣――費了那麽大力氣,竟然連老李的幕府都進不去麽?
“先生不願意?”,嚴複的眉頭微微一皺,似乎對任令羽沒有在第一時間給出答複的舉動頗有些不滿。
“不不不”,任令羽急忙回過神,“能為水師選育人才,是任某的榮幸……在下……”
“那就好。當年我初到北洋,也不過是從洋文正教習做起,任先生年少俊彥,自是嚴某當年所不能比的。”,嚴複還是那種幹巴巴的腔調,“不過水師學堂既是為北洋作育將佐的所在,那自然就有一些不同其他學堂的規矩,先生的才略,那自是沒得說的,不過要入這學堂,一個考試恐怕還是應當的。”
“那是自然,自然應當。”,任令羽此時隻覺得分外的難受,這便是昔年曾指責朝廷不肯重要海歸人才,以致“慨夫朝野玩?,而日本同學歸者,皆用事圖強”的嚴複?
十餘年光陰蹉跎,想不到當年英姿煥發的海軍留學第一人竟已頹唐如斯!
“嗯,任先生如此明事理,嚴某在這裏先行謝過了,阿奎,替我送送任先生。”,嚴複自座位上起身,又向任令羽拱了下手,竟就施施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