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補天裂 節十七 投名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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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下平日裏與老師談論洋務事宜時,亦曾說起過這壬午兵變……”,任令羽容色雯和的侃侃而談,“老師亦曾說季直兄所獻的《善後六策》,實為老成謀國之言!”

    “哦?”,張謇目光一閃,旋即又轉為濃濃的譏諷!

    “在下還是第一次聽聞李中堂對在下的《善後六策》還有如此考語。”,他抬眼望向任令羽,眼中的鄙夷更濃:“原來中堂大人對於在下的安撫三韓之策除了那多事二字之外,還有這樣的讚許……”

    任令羽淡淡一笑,對張謇明顯形之於外的諷刺與不予置信完全不以為忤。

    當年壬午兵變,張謇經吳長慶向清廷獻《善後六策》,其中所舉的或將朝鮮直接吞並為中國一行省,或直接大舉駐軍以全麵控製之等策略,對於抑製日本經由朝鮮半島向大陸進軍的戰略謀劃,的確有釜底抽薪之效……

    隻可惜,他獻策的對象,乃是清廷……

    “當年收到京師轉發而來的有關《善後六策》的邸報後,中堂大人在給朝廷的回奏中的確用了多事二字。”,任令羽容色平和的侃侃而談----李鴻章以“多事”二字為由拒納張謇之策早已是有了定論的公案,對此他也不打算多加置喙。

    要說服一個人,除了直抒胸臆之外,有時候還可以旁敲側擊。

    “這是早已人盡皆知的事,隻不過……”,任令羽微微一笑,略頓了下後繼續道:“怕有些話,是張兄所不知道的。”

    張謇臉上神色不變,隻是微微蹙了下眉頭,略略透出了他心中的好奇。

    “中堂大人曾對在下言道---知易行難。”。任令羽目光炯炯地望向張謇。“說此四字正好用來評點張兄地《善後六策》……”

    他話音未落。對麵地張謇已有了反應----他地嘴角微微抽動。眼中也透出了些許怒意。

    “張兄稍安勿躁。且聽任某把話說完。”。任令羽將手虛按了下。這才繼續道:“中堂大人曾說。《善後六策》皆為良策。隻不過……”

    “若要化朝鮮為我中華之郡縣。他無此權!若要駐重兵於朝鮮。他則無此力……張兄彼時就在吳筱軒軍門幕府之中。於我北洋水陸二師當時地兵力。想必張兄心中自然也該有筆帳。”

    “張兄地六策皆為良謀。”。任令羽滿麵誠懇地望向已露出深思之色地張謇。“中堂大人不納而用之。實在是非不為也。實不能也。”--張謇臉上地神色一時間顯得頗為複雜。遺憾、失落、感慨……一時間百味雜陳。過了片刻。他才長長地籲了口氣。說道:“都是快十年前地事了。難得中堂大人和任大人都還記得……不過……”

    他神色莊重地向任令羽拱了拱手:“張某此時已入翁師傅門下。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對於任大人地知遇。在下也隻有心領了。”

    “惟祝任大人此行能當真購得幾艘上好兵船來,即可壯我海軍,又能助任大人一路青雲。”,他的話語頗為誠摯。目光中也透出濃濃的真誠。

    “多謝季直兄,待在下歸國,自然還是要拜訪的,隻希望到時季直兄不要閉門謝客才好。”,任令羽也頗為正式的拱手回禮。

    “那自然不會。”,張謇也淡淡一笑,“張某雖沒有什麽餘才,但一桌薄宴還是擺得起的……若任大人當真來訪,張某自當倒履相迎。”

    “那便說定了。”。任令羽笑得很開心。

    對於張謇此時的劃清界限,早已在他意料之中----此人這時對翁同輩還尚存幻想,為人又是個認死理不認活人的,若能指望區區一席話就能讓他改換門庭重歸北洋,那也未免太癡心妄想了!

    不過,隻要他言語間還給彼此都留了餘地,那將來就還有機會……

    連老人家都說過----“輕工業不能忘記張謇”,這樣的人才,自己自然要多加留意才行!別地且不論。單單張謇在甲午之後肯痛定思痛以求實業救國這一條。就足以讓他任令羽使盡全力來把他攬入幕中。

    十餘日後,“伊拉底瓦”號客輪

    焰騰騰一輪白日射在“伊拉底瓦”號客輪的後甲板上。把個柚木甲板曬得是焦熱滾燙,一腳踏上去直灼得人心裏發緊。原本是船上最熱鬧去處的後甲板也因此而顯得人丁寥落,隻有一個長衫男子帶著一個一身短打地長隨,正站在一頂遮陽傘下奮筆疾書。

    當任令羽與嚴複一起帶著張景星走到後甲板上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景象。

    “文大人。”,見寫字的那個男子絲毫沒有主動先打招呼的意思,任令羽微微一笑,便先對著那中年男子拱起了手。

    那中年男子握筆的手微微的瑟縮了下,一雙已略顯渾濁的眼中也悄然閃過一絲驚惶----麵對一個曾當眾毆打過自己,且還放出過今後還要“見一次打一次”的暴徒,這樣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

    “任大人、嚴大人”,文廷式頗為矜持地放下筆,隻向任令羽和嚴複略拱了下手,便權作招呼了。

    “沒看到兩位大人過來,未曾遠迎,還請二位大人見諒。”,他言不由衷的道。

    “文大人客氣了。”,任令羽仍是那副笑容可掬模樣,“你我此番有緣同行,也算是相交一場,又何必如此拘謹呢?”

    他們自天津出發已經有十幾天了,期間還在上海換了次船,如今更是已經搭乘這“伊拉底瓦”號駛到了公海之上。而在這十幾日中。文廷式幾乎每日都帶著長隨在自家的艙室內閉門讀書,算起來,這還是自上海換乘以來,任令羽與他的第一次見麵。

    “謝任大人抬愛……”,文廷式幹巴巴的道,他今日明顯是刻意修飾過。一身靛青葛紗袍拾掇得幹幹淨淨,在腰間係一條玄色帶子,一條梳得一絲不亂大辮子又粗又長,隨便搭在肩上,看上去頗為精幹利落,隻略顯灰敗的臉色,稍微有些破相。

    “任大人是在下的上官,禮敬同僚,這個道理文某還是懂得。”。文廷式繼續道。

    “那是,那是……”,任令羽一邊信口應著一邊走到了文廷式麵前。他低下頭微微打量了下文廷式剛剛寫好的那幅字,明知故問道:“文兄在練字?”

    “回任大人,正是。”,文廷式壁壘森嚴,守足了下級的本分。“哦……”,任令羽微微點頭,隨即突地一笑,說道:“久聞文大人乃是翁師傅地高足,那這字自然就是好地。隻是不知……”

    他笑得憨態可掬。仿佛像個全然無害的孩子:“……不知能否請文大人寫幅字給在下?”

    文廷式明顯一愣,但很快就恢複了平靜,“龔九”,他回頭招呼了下那個貼身長隨,“替我鋪紙磨墨。”

    “不知任大人想要個什麽字?”,一時間,文廷式竟生出了幾分臥薪嚐膽之感。

    “不是給我的。”,任令羽微微一笑,“在下的字太差。故而想請文大人替在下給一位故去的老人寫幅挽聯,唐突了,還請文大人見諒。”

    “嗯?”,文廷式用力壓下因為視作是代寫挽聯的小販地憤怒與失落感,盡力壓製住情緒:“不知是哪位老人家?”

    “文大人一定知道此人。”,任令羽微微一笑,“便是郭筠仙公。”

    文廷式立時握緊了筆,若不是腦中一絲清明尚存,他險些就把這筆衝著任令羽的臉直接丟了過去----最早參劾郭嵩燾不應享死後哀榮地便是他文廷式。而如今任令羽竟然要他給郭嵩燾寫挽聯?!

    士可殺不可辱啊!

    一旁地嚴複神色不動。隻用一雙冷冰冰的眼盯緊了文廷式。“也好!”,文廷式腦中突然如電光火石般地閃過一個念頭。隨即便衝任令羽笑道:“那在下便為郭嵩燾寫副挽聯吧。”

    話音未落,他已經執起筆,在那雪白的宣紙上奮筆疾書起來。而隨著那宣紙上的字符的漸漸增多,一旁地嚴複竟是目眥欲裂!

    “文廷式!”,嚴複一聲怒喝,挺身便向文廷式走去,卻被任令羽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直如鐵鉗,竟生生的把嚴複釘在了原處。

    “稍安勿躁。”,任令羽小聲道,他知道嚴複為何憤怒,實際上,即便是他任令羽看到文廷式所書地這幅挽聯後,也覺得氣血上湧,險些不能自己。

    “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於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文廷式自幼習的乃是懷素狂草體,此時一筆草書一氣嗬成,望之宛如龍蛇遊舞鬼魅相鬥,卻也當真稱得上的是一筆難得的好字。

    “此聯文字,俱有出處。”,文廷式陰沉沉一笑,說道:“這上聯乃分別來自《孟子.公孫醜上》中的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和《孟子.告子下》中的魯欲使慎子為將軍。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謂之殃民。殃民者,不容於堯舜之世。一戰勝齊,遂有南陽,然且不可。”……”

    “至於這下聯麽?”,文廷式右手成拳,用關節輕輕敲了敲那下聯,兀自冷笑道:“乃是由《論語.先進》中的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和《論語.微子》中的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相聯而成……怎樣?”

    他滿麵不屑之色的望著任令羽:“此聯用於郭嵩燾那般漢奸,正可謂恰如其分!即便是送給足下……”,文廷式略頓了下,冷笑道:“卻也稱得上是貼切了!”

    “既是送給我……那任某便卻之不恭了!季明……”。在文廷式和嚴複驚愕地注視中,任令羽已經轉向了一旁的張景星:“替我收下。”

    原本隨侍在任令羽身後的張景星聞言上前,將那幅字仔細的卷好,隨即便小心的拿著紙卷回到了任令羽的身後----自始至終,這名容顏清秀地青年軍官都低眉斂目不發一言,隻在眼角微微透出的閃爍目光。才依稀讓人看出了他內心的緊張與猶疑。

    天津,直隸總督衙門

    當張佩綸輕手躡腳地走進李鴻章的書房時,這位直隸總督大人正半躺在竹涼椅上閉目搖扇。

    “是幼樵吧?”,聽到身旁些許的異響,李鴻章闔著雙目招呼道。

    “回中堂大人地話,是學生。”,張佩綸雖明知道李鴻章看不見,卻仍是一躬身,規規矩矩的對著後者行了一禮。

    “我就知道是你。”。李鴻章終於睜開了眼,“坐”,他用手中的蒲扇指了指對麵的沙發。待張佩綸坐下後,他才笑著繼續道:“能進我這書房還不用通傳得,闔府上下也不過寥寥幾人,如今治明又奉旨出洋了,那便隻剩一個你了。”

    “京裏又有新消息過來了?”,見張佩綸沉默不語,李鴻章便開口問道----他上《殿閣補闕折》後引起朝局大更,故而對京師裏的諸般風吹草動更需關注,而作為北洋在京師裏主要消息來源的“張佩綸--李鴻藻”這條線在北洋幕府裏地重要性也便更上層樓。

    “啊?”。張佩綸似乎有些神不守舍,他怔了一下後便直愣愣地說道:“京師裏還沒有什麽新的消息……學生……”

    李鴻章不易為人察覺地動了動眉----張佩綸臉上此時顯露出濃濃地猶疑之色,讓他的心頭也頓時湧上了一片疑雲,出什麽事了?

    “學生有一事不明,故而特來向中堂大人請教。”,短暫的遲疑後,張佩綸很快地就恢複了鎮定,“中堂大人請看。”,他自袖子裏取出了張紙箋。展開,隨即信手遞給了李鴻章。

    “嗯?”,李鴻章抬手接過,又從身邊的西洋茶幾上擺放的景泰藍鏡盒裏取出眼鏡戴了,接著便仔細看了下那紙箋,隨即略感驚詫的抬頭:“這個是?”

    “這是學生剛剛又審了一次的,任治明出行前報上來的隨員名單……”,張佩綸一瞬不瞬的盯著李鴻章,聲音中也透出了股異樣的平和味道。

    “我道是什麽呢……”。李鴻章抖了下那紙名單。笑道:“這名單上除嚴幾道這個籌備閱艦式事宜購艦幫辦委員外,不過都是些剛從水師學堂畢業的下級五官。再有就是些尚未畢業地官學生,若說特別……”

    他將那張紙向張佩綸一揚:“幼樵,你即剛剛審過,那我且問你,這個董澤,還有這個黃渤,都是什麽人?”

    “學生已經問過了,這兩個都是我北洋海軍威遠號練船上的洋槍隊員,當初威遠搭救了任治明和羅特先生後,林紉季便是讓此二人一直照顧著任治明的。”,張佩綸臉上聲色不動,語氣也平靜如常,隻一雙晶然生光的眸子微微透出了他心中暗湧的焦灼。

    “哦?”,李鴻章又低頭看了下那紙名單,隨即笑道:“想不到治明還當真是個知恩圖報的,我讓他隨便選兩個人充作護衛,他竟千裏迢迢的跑到旅順那邊要人……為的竟是讓兩個小小的洋槍隊員能跟著他出去開開洋葷。”

    “也罷,知道任人唯親,總比任人唯疏好。”,李鴻章打趣道。

    對麵地張佩綸卻似乎絲毫都沒有感染到李鴻章的幽默,相反,李鴻章越是刻意顯得輕鬆,他便覺得心中的隱憂更甚!

    “學生仔細查了下這些官學生的底檔……”,張佩綸目中炯然生光,聲音也透出股淡淡的暗啞,“隻要稍加推敲,就能看出這些人都有那麽幾個共同之處。”

    “這些人平日在水師學堂裏都愛看些西洋書籍,其中不乏多有狂悖之言的……”,不等李鴻章發問,張佩綸已經自顧自說了出來:“其二,看其言行,是都對朝中那些君子們多有腹誹的,在翁師傅上了《請停購船械裁減勇營折》的消息後,這些官學生對清流們的惱火更甚。”

    “其三……”,張佩綸目光幽幽,“他們地膽子都很大!”

    李鴻章地瞳孔猛地一縮,目光偶然一閃間如電光石火,爍得人不敢正視!見他如此反應,張佩綸的一顆心立時如墜冰窟。

    “中堂大人……”,他語帶淒惶地道:“此事萬萬不可啊。”

    膽大……方肯妄為……

    這是張佩綸早已知道的,但他萬沒想到的是,自己這個嶽父大人,還有那個已經出發十幾日的任令羽,膽子竟然大到了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