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廳內敞潔精致，地上絨毯如茵。獸嘴香爐內安神醒腦的香氣嫋娜生起。屋子四周地龍的炭火正旺，廳內一室皆春。

    史嵩之把玩著手中一枚戰國刀幣，神色淡淡的聽著身邊恭謹站立的孟珙稟報著些什麽。

    “大帥，他的話就這麽多，屬下也覺得頗有道理。現在強他表明立場，是很為難的事情。但是歸義軍畢竟背靠京湖，日後還是繞不開咱們的。”

    史嵩之恩了一聲，隨意的問道：“咱們第一批接濟歸義軍的物資已經準備好了吧？”

    孟珙點頭道：“一萬石糧食，五十萬省的錢文，還有一些器械甲杖，指日就沿漢水運到鄧州。”

    史嵩之淡淡道：“畢竟也沒多少東西，前兩日雨辰來向我稟辭，其實我心下也不是很高興。但是大家都是為大宋效力，他頂在前麵，我們這裏也輕鬆很多…………再說我還要看他爹麵子嘛！”

    孟珙微笑道：“大帥處事公正，是歸義軍的福氣，也是京湖百姓的福氣，更是大宋的福氣。”

    史嵩之微笑擺手：“我可沒那麽高的風範，也是為咱們自己考慮多些…………聽說他們一行到南路去了？”

    孟珙點頭道：“是，他們去南路看看冶坑，準備招募工匠，可能打算在河南自製軍器甲杖吧。”

    史嵩之笑笑：“還是主要想靠自己？這個雨小將軍，可算有誌氣得很…………來，璞玉，我帶你見一個趣人。”

    孟珙有些詫異，史嵩之笑眯眯的拉著他的手朝內花廳走去，一路走還一路說：“真的是個趣人，極有趣的家夥…………”

    前麵的家人將內花廳的簾子打開，兩人一前一後步了進去。就見下首的椅子上坐著一個中年人，正是全冠清。他換了一身新衣服，氣色還是不很好。手裏端著茶碗，在那裏呆呆的出神。一見兩人走了進來，全冠清站起來就大禮參拜：“小民忠義丐幫五袋弟子全冠清參見大帥和孟將軍。”

    史嵩之笑著擺手：“罷了，忠義丐幫和本帥也不是外人，全老兄，你手本裏和本帥說的話，現下再說一遍吧。”

    全冠清看了一眼孟珙，知道孟珙是史嵩之第一親厚的人物。他昨日按他們忠義丐幫的商議，走了門子將手本遞到史嵩之麵前。今天果然就被傳見，還被安置在內廳敘話。心下正是一片火熱。

    他爬起來躬身道：“遵大帥的吩咐，小民全冠清是北方來歸之人。對雨辰的底細是很明白的，當日他受過金國的策封。他大哥蕭峰也是蒙古遼王留哥屬下第一重臣。此人本就首鼠兩端，在河南出賣他的風雲雷雨，對大宋那是半點忠臣之心都沒有的。”

    孟珙已經變了臉色，這狀告得是何其的誅心，何其的毒！大帥還將他迎至內院，心下又是什麽打算？想著背心都微微見了冷汗。

    史嵩之隻是微笑：“雨將軍現在是朝廷有厚望焉的新進，你這麽誣告大臣，罪份是很不輕的啊。”

    孟珙在旁邊也冷笑道：“大帥，雨將軍在前方百戰餘生，又輕身回南，雨老先生也是樞臣。此人還在此信口雌黃，居心真不可問！大帥，屬下就將他趕出去了吧，省得汙了這裏得地方。”

    全冠清神色不變：“小民要是沒有證據，豈敢張嘴胡說？我們忠義丐幫心下隻有大宋，什麽新進樞臣什麽的，並不在小民的眼裏…………”

    史嵩之哼了一聲，低低道：“狂妄。”

    “小民久處北方，也知道歸義軍實在是魚龍混雜，有紅襖軍的舊將，有江南的武林人物，更多的還是原來大金國的正規軍。這種實力，掌握在與蒙古眉來眼去的雨辰手裏，不如由大帥接手過來，正是大帥建功立業的好機會。”

    他從懷裏取出一角明黃的詔書，四周金龍盤繞，還有鮮紅的大金重寶。“這就是雨辰接受金國策封，前去接受鄧州的詔書，要不是他賣身投靠，焉能這麽快就做出番事業來？小民言盡於此，如何處置，全在大帥。”

    這份詔書，就是當日完顏忽喜求來策封我為豫南公，豫南宣撫使兼知鄧州的詔書。完顏忽喜當日將其帶至鄧州宣詔，卻被全冠清保存至今。

    史嵩之示意孟珙將詔書拿過來，孟珙從全冠清手中接過來略微一掃，已經明白全冠清所說屬實，頓時就擔上了心思，這可是大罪啊！

    史嵩之接過詔書，略略看了一眼，將詔書擲在桌上，臉色就沉了下來：“雨將軍一人在北方拚搏，一時從權也是有的！總有些小人巴巴的背後暗箭傷人，我要是聽了你的挑唆，遂了你的心願，豈不是寒了天下人的心？你這不是為本帥著想，而是架本帥在爐火上烘烤！”

    他手用力一擺：“當真小人之尤！看著沒的煩惡！看在忠義丐幫份上，今天寄了你這一頓軍棍！璞玉，替我送客！”

    孟珙感激的看了史嵩之一眼，冷著臉將全冠清請了出去。在他自己看來，已經是分外的給這個丐幫中人的麵子了。全冠清的感受卻完全不同，他青白著臉看了兩人一眼，太陽穴的青筋一跳一跳，收起了詔書，終於一躬到地：“多謝大帥接見，小民告辭。”

    史嵩之微笑著看著孟珙把全冠清送走，就聽見一陣腳步輕響，那麵團團的彭長老從後麵繞了出來。朝史嵩之行禮道：“史帥。”

    史嵩之笑道：“老彭，你覺得如何？”

    彭長老搖頭道：“大帥的處置，我們這些人豈敢多嘴什麽，全冠清是我引見了才能見到大帥，在下總覺得將歸義軍掌握在大帥自己手裏麵，豈不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史嵩之站起來走了兩步：“再等等，再看看。什麽事情不是都那麽輕易的能去做的，我心下其實也是很喜歡雨辰那個小夥子的…………你私下再叮囑全冠清一句，叫他不要在意，把詔書保留好。咱們再看看日後發展。”

    彭長老有些迷惑：“那大帥今日何苦…………？”

    史嵩之站了起來，負手走了兩步，轉過身來定定的看著彭長老。

    “因為你們心下隻有你們的忠義丐幫，而我想的，卻是整個大宋。”

    一行車馬踏著路邊殘雪在通往黃州的官道上緩緩而行，今日天氣卻有些回暖，依稀有了春風拂麵的感覺。路上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幾個女孩子都沒坐了馬車，紛紛騎在馬上，看著這大宋的田野。

    完顏萍和楊過兩騎馬，笑鬧著衝在最前麵。不知道楊過哪句話又惱了這個小女孩子，隻是鼓著勁要追打他。楊過久曆兵間，胯下又是好馬，怎麽會被她追上？隻是若即若離的在逗著她。

    我在後麵皺眉叫道：“楊過，別鬧啦！摔著完顏姑娘怎麽是好？在北方還好好的，到了南邊來，看你就越來越無法無天了！”段譽和慕容複在我身邊笑道：“大家在北方苦夠了，現下日子安靜，讓他們小孩子鬧鬧也好，我看完顏姑娘控馬也純熟得很，不會有什麽事情的。”

    我四下看看，幾個女孩子馬都騎得不錯，隻有周芷若騎在馬上，白著一張臉，勉強跟著我們。我回頭朝她道：“芷若，你不怎麽會騎馬就到王姑娘的車上去吧，摔著了不是玩的。”

    周芷若勉強笑道：“幾位主母都騎著馬，我一個人坐馬車也太不恭謹了，而且將軍今後是出兵放馬的，我要是不盡快熟悉起來，以後怎麽跟著伺候將軍和幾位主母？”

    慕容複哈哈一笑：“有誌氣。”又轉頭向我：“將軍這次可沒白來，糧食軍資咱們從鄂州出發的時候都朝鄧州起運了，這一路來也招募到了一些工匠。黃州還有一個大冶坑，是不是去了之後，咱們就朝兩淮出發？”

    我點點頭。這次在鄂州，婉拒了史嵩之的招攬之意後，居然還有這麽個出乎意料的好結果。實在是遠遠超出我的奢望。招募工匠也很順利，這些工匠都是常年從這個冶坑轉到那個冶坑，不是故土難離的百姓，拿著京湖給的錢文，大把的花下去。不僅訂購了精鐵器具，也頗雇募了一些好手工匠。但是不知道怎麽的，心下總有些忐忑的樣子。看大家都興高采烈的樣子，也隻好悶在心裏不說。

    一行車馬到得一個小鎮子，已經是午飯的時分。我看看鎮門口用白礬寫的大洋鎮三個字。笑道：“咱們就在這個鎮子裏打尖吧，下午到黃州冶坑，晚上咱們就宿在黃州吧。”大夥兒歡呼一聲，楊過就和完顏萍兩個人興衝衝的先衝到前麵去采店。

    鎮子頗大，趕得上北方縣城的規模。正臨近元宵的日期。不少住戶都搭了彩棚，準備上燈。街上也人來人往，熱鬧得很。楊過他們采著的是一個五進深的大店子。一行百餘人坐進去也是寬敞有餘。店東和小二見著大買賣上門，都迎接了出來。手下紛紛牽馬去喂。我替愛駒也鬆了肚帶，和幾個女孩子踏著還沒化盡的冰雪，走進了店內。

    才坐下沒多久，連正菜都沒上的時候。門外就又湧來了幾十騎馬。仔細一看，似乎都是打了印的軍馬，馬上都是些健壯漢子，穿著整齊的黑色勁裝。在馬上就一疊連聲的招呼店家燙酒造麵。

    當先一個健壯漢子搖著手上的馬鞭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才一進來，目光就狠狠的盯在我們這裏幾個女孩子臉上不肯挪開了。這也難怪，我們座上王語嫣、木婉清、周芷若、孫可儀她們無一不是一等一的顏色，就連阿朱阿碧，甚至活潑可愛的完顏萍，都是出色人物。這一路上被人看得多了，也沒什麽太大在意的。隻是如這個漢子般的肆無忌憚，還是少有。

    楊過當即拍桌就想站起來，被我一下按住。那漢子嘿嘿冷笑兩聲。和手下找幾張大桌子坐了。談話就這麽飄到我們的耳朵裏來。

    “那一行人裏麵的美貌小娘可多，看得老子是渾身躁熱！”

    “大哥，以你的身份地位，將這些小娘全收了，也不算一回事啊。”

    “嘿嘿，這事回頭再說，今天已經得了幾十匹好馬，要早點回去了，這些軍中戰馬，得來可不輕易。要不早點處理，被發覺了可是麻煩事。”

    “我們老大要這麽多戰馬做什麽用？”

    “還不是為了對付從北方回來的的一個小子？不過這一行人似乎也有幾十匹好馬，趁便也搶他媽的。”

    “順便把幾個小娘也搜羅過來，大家樂樂…………”

    說到後來已經是汙言穢語，不堪入耳。我們這裏每人都變了顏色。幾個暴躁的人就想動手，卻被我硬捺住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這些人的話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慕容複卻當不得了，他最是心高氣傲的人物。哪裏受得了別人這麽說他身邊的女孩子！我看他緩緩蓄勁的樣子。對他低低道：“慕容，我們今日還有路程要趕，就不要生事了吧。”

    慕容複冷笑道：“這些三腳貓般的人物，哪需要花多少工夫打發？將軍自己先望黃州進發，我們從後趕來就是，不會耽誤什麽。再說這些人擺明車馬想打咱們主意，還盜竊軍馬的樣子，我們身為大宋軍人，不能不管，最好還能查到他們巢穴，還一份人情給京湖軍他們。”

    楊過在旁邊聽著大喜：“好好好！待會也不要在這裏動手，等他們出了鎮子，咱們尾隨上去，打他媽的個痛快。”完顏萍在旁邊喜動顏色：“這熱鬧我是一定要趕上的，雨大哥，你可不能不答應啊。”

    孫可儀本來脾氣最好，但是那些漢子見她身材傲人，針對她的汙言穢語最多。她早氣紅了小臉，在那裏央求木婉清：“木姐姐，等會陪我一塊過去，打他們個厲害的可好？”木婉清微笑著點頭答應。段譽也在那裏搖頭晃腦：“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看大家有誌一同，隻得歎道：“那好，咱們就一塊兒過去吧。慕容複搖搖頭：“將主還是不必輕動，表妹她們車子也跟不上咱們快馬，還要求將主照應呢。將主就自己趕路吧，咱們辦完事就來會合。”

    這樣啊…………也成，反正都是大宋的地麵，沒什麽風險，就讓這些人去出口惡氣吧。我手下這些兵士都是北方死人堆裏滾出來的，到了江南，平靜的日子呆久了，老讓他們憋著也不好。我隻叮囑了一句：“大家都別太過分，說什麽咱們也是官身，這裏又不比北方，可知道？”

    那幾十條漢子飛快的吃完麵前的東西，丟下幾張會子在桌上。當先的漢子站起來朝咱們這邊掃了一眼，笑道：“小娘們，咱們改日再會啦。”說著幾十人一起嬉笑著湧了出去。慕容複幾人對望一眼，也站了起來，招呼了三五十個手下跟了出去，楊過和完顏萍興高采烈的搶在前麵，楊過回頭朝我咧嘴笑了一下，翻身就上馬衝了出去。

    我苦笑一下，看看身邊隻有了王語嫣主仆三人，還有段譽和周芷若，及二三十個手下。王語嫣看著慕容複上馬，對阿朱阿碧道：“你們快跟著表哥吧，我不會騎馬，跟不過去的，你們跟著，也好有個照應。”

    我卻奇怪的看著段譽：“你怎麽不去出口惡氣？”段譽搖頭道：“打架我不喜愛，當麵我倒還能和他們說說道理。”

    這都是些什麽事情啊。

    我們出了大洋鎮，眼見得已經走了半個時辰，官道正委蛇穿過一個小樹林，王語嫣坐在馬車上，不時探出頭來朝後麵望望，秀氣的眉毛緊緊蹙著。看來是很擔心她的表哥。我真有些不懂了，慕容複一向對她渾不在意，有時還凶惡得很，這個美貌聰明的小姑娘怎麽就對他死心塌地？

    段譽在她身邊微笑著安慰她：“王姑娘，慕容公子多高的武功，去收拾幾個小蟊賊，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你也不必多操心啦，等會他們自然也就跟上了。”他說著也是心下悲苦，他對這個王姑娘在曼陀山莊一見鍾情。後來江湖飄蕩也不肯回家，甚至兵荒馬亂的北方都跟著跑了一趟，隻想多看看她，多陪陪她。在河南歸義軍他隻被當作將主小妾的哥哥，渾沒有人拿他當作一回事情，上下都把他看作透明人一般，他淡淡的也不大在意。但是心上人時時刻刻隻念著另外一個人，卻讓他的心如滾油煎過一般。

    不自覺的，棋友黃藥師的幾句話又浮上他的心頭：“小子好沒出息的樣子！喜歡一個女孩子，一把抱住告訴她就是。成就成，不成便一拍兩散，總在她身邊繞，為她低聲下氣，別人也都看低了你！是自己的，就不要放過。不是自己的，還整天長噓短歎，做情聖狀，有什麽味道，早忘記了幹淨！從此她的死活關你鳥事！”

    可是，真的忘不了，走不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