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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
噔。
咯,
噔。
……
哢噠。
嘭——
咯,
噔,
……
咯。
屋裏靜的很。
程瀟站在門口,遠遠的看著床上的人。
她睡著了,懷裏抱著一件黑色的毛衣,程瀟很熟悉,那是他穿最喜歡穿的一件,也是她最喜歡的。
她拿了塊毯子,小心奕奕的蓋到沈芝身上。
程瀟站在她麵前,麵無表情,靜靜的看了她幾秒。
然後她走到門口,換上拖鞋,黑色的高跟鞋倒在地上,她沒有扶起它。
她在客廳六神無主的轉了兩圈,接著緩步走到他的畫室,程瀟坐在他畫畫時坐的凳子上,灰色的裙子屈了起來,露出腳脖。
她筆直地坐著,靜靜的看著畫架上那幅畫。
近乎墨色的背景,細看,隱隱透著藍。
是個人臉。
灰白色勾勒的人臉與藍墨色對比並不突兀,不知為何,好像這極端的兩種色彩互相融合了,自然,恬淡。
畫裏的女人,她微微仰著的臉,淡漠冰冷的眼神,微啟的嘴唇,線條流暢,有力。些許冷漠,些許高傲。
畫並不細膩,並不唯美,卻有一種莫名的張力,直擊靈魂。
程瀟淡淡的看著它,不覺中,眉心微微的皺了起來。
刹那,仿佛有一股電流,順著瞳孔流遍全身,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就像你身處絕境,絕望孤獨,瀕臨死亡,而在這個時候,有人伸來一雙手,'跟我來吧'。
畫裏的女人,那是自己。
沒錯。
她湊近了些,這側臉並不是用筆畫的,灰白色的色彩裏有指紋,應該是以指代筆。
那是他的手。
“原來,在你心裏,我長這樣。”
看著看著,她就在想,許邵東畫它的時候,是帶著怎樣的心情,他畫畫的時候,在想什麽。
程瀟抬起手,觸上油畫布,厚厚的顏料全都幹了。
程瀟對著畫說:“其實,還挺像的。”
她想把它帶走。
哢噠——
門開了。
沈芝推開門,看到了她。
程瀟目光凝視到她的身上,輕輕的喚了聲,“阿姨。”
兩人的視線聚集到了一起,沈芝站在門口,手搭在門把上,也不進來,她的頭發有點亂,眼睛又紅又腫,顯得很小。
程瀟也沒站起來,平平靜靜的望著她。
“程瀟呀。”她的聲音很小,也很啞,“什麽時候來的啊。”
“剛來不久。”
“哦。”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沒有。”
沈芝目光黯淡,垂下眼眸。
“您吃飯了嗎?”
“啊?”
“您吃飯了嗎?”
沈芝搖了下頭,“我不餓。”
程瀟站了起來,向她走過去,“我給您煮點麵吧。”
沈芝隨手拉住了她,“我吃不下。”
程瀟垂了垂頭,還是走了出去,“我給您煮點麵吧。”
沈芝也沒再吱聲,扶著門框,背對著客廳。
程瀟沒多久就從廚房走了出來,“沒麵了,我去超市買點。”
沈芝叫住她,“程瀟。”
她抬頭看她。
“別去了,我沒胃口,你做了我也吃不下。”
程瀟看到,沈芝低下頭,用手把揩了把眼淚,她沒再堅持。
“寧寧去咖啡店了,估計晚點才回來。”
程瀟站在餐桌旁,點了點頭。
“邵東也沒什麽東西,你看有什麽想拿的,就拿去吧,當個紀念。”
程瀟稍稍低下頭,不說話。
沈芝凝視著她,聲音很輕緩,“我的孫子…這是邵東唯一的孩子,是邵家唯一的種了,你能不能,”
“我已經打掉了。”
沈芝愣了一下,移開目光看向別處,手抓著衣角,有點兒不知所措。
程瀟筆直的站著,一身渾然天成的冷漠,她語氣平緩,淡淡的說:“對不起,阿姨。”
沈芝垂了垂眼,“我知道了。”
程瀟握著桌角,眸色清淡,“對不起。”
沈芝抹了抹眼淚,“我理解。”
“謝謝您。”
沉默了。
“阿姨,我走了。”
沈芝點頭,“唉。”
程瀟側身,聽她說。“你等等。”
程瀟杵住,看她進了許邵東的房裏,沒多久,她拿著個東西出來了。
沈芝把它遞給程瀟。
她接了過來。
那是個精致的方形小盒子,黑色的。
“這個。”
程瀟打開盒子,把裏頭的戒指拿了出來。
“這應該是給你的。”沈芝說:“我在一個鎖著的櫃子裏拿出來的,看樣子,他還來得及沒交給你。”
程瀟凝視著它。
“邵東很少送人東西,感情也不善於表達,總是掖在心裏,他一定是很喜歡你。”
程瀟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她看著這枚造型簡單的鑽戒。
靜靜的看著。
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程瀟努力克製出自己的感情,什麽也沒說,把盒子放在桌上,鑽戒握在手心裏,走了出去。
沒過幾秒,她又回來了。
穿著黑色毛襪的腳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她拾起高跟鞋,赤著腳,魂不守舍的又走了出去。
她一直低著頭。
砰——
一聲。
屋內恢複安靜,在這莫大的空曠與悲傷中,沈芝緊抿著唇,眼淚嘩嘩的往下掉,她捂著嘴,走到沙發前坐了下去。
“啊……啊……”
雨下的很大,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程瀟拿著高跟鞋,到車裏坐下。
她把戒指套在手上,看了一會。
突然,她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可究竟忘了什麽,她拚命的想,想啊想,像個喪失記憶的人,終於,她想起來了。
那幅畫。
程瀟倚著車座,低下頭,想道,算了吧。
她掏出手機,給沈芝訂了個外賣。
她看著雨下朦朧的世界,恍恍惚惚。
第一次見麵,就是這樣的。
很安靜,安靜的讓人心慌。
她打開音樂,試圖讓這死寂的氣氛稍微緩和些。
《心動》
“有多久沒見你,
以為你在哪裏,”
【先生】
【這裏坐著人,你看不見嗎】
“原來就住在我心底,
陪伴著我的呼吸,
有多遠的距離
…”
車裏很悶,她覺得自己就要喘不過氣來,心髒要蹦出來一樣。
程瀟打開車門,衝了出去。
雨浸著半箱的垃圾,綠皮箱裏散著無與倫比的惡臭,她趴在垃圾桶上,哇哇的吐了下來。
那一天,她覺得自己快要把胃給吐了出來。
路過一個好心人,給她撐傘擋雨,“小姐你沒事吧?”
程瀟扶著垃圾桶,整個人癱了下去。
男人扶住她,“小姐。”
雨水從她濕透的長發裏順著臉流下,掛在下巴上,程瀟渾渾噩噩的,感覺有個手放在自己身上,她看了他一眼,無力的推了推他,“別碰我。”
“小姐?”
程瀟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的走回車。
男人撐著傘,一臉鬱悶的看著她,撇了下嘴,走進樓。
沈芝三天前到的,顧寧通知的她。
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她快哭死過去,顧寧跟著她一起哭,那架勢簡直要把家給淹了,程瀟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流那麽多眼淚。
那麽多,
那麽多。
許邵東死在一場爆炸中。
定位器最後的訊息是從那裏傳出。
廢棄工廠內堆積大量化工廢料,爆炸引發大麵積燃燒,又爆炸,大火燒了一夜,警察到的時候,已經是一片廢墟了。
留下少許的殘肢,一些骨灰被風卷走了。
後來,下了一場大雨,衝走了所有。
融進泥土?流入長河?化進風中?
誰知道呢。
*
*
七天前。
程瀟醒了,她躺在病床上,已經用了藥物緩解毒癮,程旭和江荷在一旁陪著她。
當天晚上,她硬要出院,要往警察局跑,江荷死活攔著不讓她去,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上廁所把她看得死死的,這兩天,她一直留在醫院,隻有程旭和江荷陪著,沒人來看她。
但有一點讓程瀟不明,那就是自打回來以後,顧寧從來沒來看過自己。
過了兩天,程瀟去了婦產科。
她吸過/毒,孩子不能留。
程瀟很累,靠著走廊上的藍色椅子。
江荷握著她的手,靜靜的,一聲不吭。
程旭站著,在她的對麵。
醫生第二次來催了。
“準備好了嗎?”
程旭走過去,手放在她的肩上,“瀟瀟,去吧。”
她仰起臉,淡淡的看了眼他,對醫生說:“可以讓她陪我嗎?”
醫生剛要搖頭。
程旭說:“拜托。”
醫生雙手插在口袋裏,來回看了他們幾眼,歎了口氣,點頭,就進去了。
程瀟站了起來,低著頭往裏走。
江荷扶著她,對背後的程旭無聲的說:“放心吧。”
程旭點了下頭。
她一直拽著江荷的手,冰冷的手術室,仿佛能把人的心給凍死。
江荷蹲在她旁邊,凝視著她的臉,“二瀟,很快就過去了。”
程瀟眼神空洞,盯著屋頂,眨也不眨。
忽然,她緊閉雙眼,手緊張的有些發抖。
“江荷。”
“江荷……我怕。”
眼淚從眼角擠了出來,流進頭發裏。
江荷忍不住撇了下嘴,眼淚順著臉頰滑下,去擦她的眼淚。
聲音啞了,“二瀟。”
醫生很慈祥,柔聲說:“別怕,不疼的。”
程瀟睜開眼,眼淚順著眼角不停的流。
燈光,模糊了……
*
*
程瀟手機在家,程旭不讓她碰,ipad也不給她,每個白天,除了睡覺還是睡覺,這導致了半夜她經常失眠。
她總坐在窗戶前,看著十六樓下的夜景,她知道,總有一天,他會站在燈火闌珊處看著自己,總有一天,他會回來找她。
回來的第四天。
顧寧領著一袋水果來了,後麵跟著小馬,程瀟不怎麽記得他的長相,隻記得他是個賣電動車的,性馬。
江荷熱情招呼著,“來寧寧坐。”
“這是小男朋友吧,也過來坐。”
小馬笑開了花,“謝謝姐。”
他把花放到程瀟旁邊的櫃子上,“姐,祝你早日康複。”
程瀟淡淡的笑了笑,“謝謝。”
顧寧坐去她旁邊,苦著臉問,“程瀟姐你怎麽樣,感覺好點了嗎?”
“我沒事,謝謝你。”
顧寧抬臉看著她,僵硬的笑了笑,她低著頭,“對了姐,我做了你愛吃的菜,你吃點吧。”
江荷探過頭來,“有我的份不?”
小馬拾掇起飯盒,“有有有,都有。”
程瀟微笑著看著小馬,輕聲的問:“你是寧寧的男朋友?”
小馬撓了撓後腦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還不是男朋友。”
顧寧仍舊低著頭。
“寧寧是個好姑娘,你要好好對她,不許欺負她。”
“一定一定,我怎麽忍心欺負寧寧呢。”小馬憨笑。
顧寧淡笑著,不吱聲。
程瀟接過筷子,夾了塊土豆放到嘴裏。
她嚼了嚼,打趣道,“你這土豆是跟許邵東學的嗎?味道一模一樣。”
顧寧沒說話,程瀟無意瞥到她,發現她低著頭,心事重重的。
“寧寧?”
她仍不肯抬頭。
程瀟側臉剛要看她,江荷摟著顧寧,把她推到一邊,“寧寧再去買兩份米飯來,快去。”
顧寧低著頭,跑了出去。
小馬說:“姐,我也去。”說著,跟著跑了出去。
程瀟一臉不解,筷子懸在半空,“她怎麽了?”
“嗨,該是這兩天嚇壞了,還沒緩過來,人有點懵。”
“她好像哭了。”
江荷趕緊解釋,“小女孩嘛,膽子小。”
程瀟狐疑的看著她,繼續吃飯。
江荷捏著滿手心的汗,見她不再追問,這才鬆了口氣。
顧寧晚上才回來。
她看到程瀟一分鍾都沒有,又崩不住了。
程瀟抱著她,安慰,“別哭了,都過去了。”
聽她這麽一說,哭得更厲害了,跟個淚人一樣,緊緊摟著程瀟,“程瀟姐,程瀟姐——”
江荷抵了抵顧寧,“寧寧別哭了。”
顧寧鬆開程瀟,抹了把眼淚,也不敢看程瀟,什麽也沒說,低著頭走了出去。
程瀟皺眉看向江荷,剛要起身,江荷攔住了她。
“你別下床啦。”
“她有點不大對勁。”程瀟警惕的盯著她的眼,隱隱察覺出了什麽,“她怎麽傷心成這樣?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江荷欲言又止,一臉糾結。
程瀟推開她,鞋也沒穿,跑了出去。
“二瀟——”
剛出門,就看到顧寧抱著小馬,站在走廊上哭。
“寧寧。”
顧寧一聽她聲音,抬頭,跟見了鬼似的,拔腿就跑。
程瀟跟在後頭追,在樓梯口抓住了她。
“寧寧,你跑什麽?”
顧寧頭緊緊的低著,滿臉眼淚。
“是不是許邵東出什麽事了?”
“嗚嗚嗚——”
“你別哭了,告訴我。”
“程瀟姐——”
“哇——”
“嫂子——”
聽她這麽哭,程瀟心頭被糾起一樣。
“哥死了——”
江荷剛站定,就聽到這一句話,當場五雷轟頂。
程瀟愣了一下,“你說什麽?”
江荷推了推顧寧,“你這丫頭胡說呢。”
“你剛才說什麽?”程瀟捧著她的臉,吼了聲。“你再說一遍。”
顧寧一嚇。
程瀟冷冷的看向江荷,“出什麽事了?”
江河咬著下唇,轉身背對著她。
程瀟掰過她的身體,盯著她的眼,“江荷?”
“二瀟,你冷靜。”
顧寧站了起來,退後兩步,蹲在地上,臉埋在膝蓋裏,哇哇的哭。
程瀟跪了下去,看著她的臉,“顧寧。”
她哭的梨花帶雨,聲音哽咽,“那個地方爆炸了,哥死了,連全屍都沒有,我原本還說一定不是他,可是屍檢報告都出來了。”
程瀟愣住了,她鬆開了她。
她站了起來,不知所措。
腦袋裏嗡嗡嗡——
一下子空了,什麽都沒了。
嗡嗡嗡——
嗡嗡嗡——
她腿一軟,一個沒站穩栽下去,
滾下了樓梯。
*
*
程瀟不信,她不信。
晚上,程旭交給她一個文件夾。
她的手在抖,一邊抖,一邊拆開文件。
個體識別鑒定意見書
檢材:采取廢工廠地麵血斑
樣本:許邵東血樣
…
她直接翻到後麵
檢材的DNA的上述16個基因型完全相同
鑒定意見
地麵血跡均係人血,血斑與被檢人許邵東血斑均來自同一個體,從遺傳學角度已經得到科學合力的確信
地麵血斑是被檢人許邵東遺留
紙掉了下去,
心頓時空了。
她重新躺下,胳膊蓋在眼上,沒有動作了。
江荷撿起鑒定書,無意看到了最後一張紙。
上麵是許邵東的照片,下麵是鑒定人。
鑒定人:嶽南
上頭蓋了個刑事技術鑒定專用章。
她把紙收好,什麽也沒說。
*
沈芝拿著許邵東的遺物回了老家。
顧寧留在了這個城市,住到了小馬家。
江荷的腿還沒好。
嫂子懷孕了。
……
程瀟去了戒毒所。
*
幾個月後。
一切恢複正常,像從前一樣。
那天,陽光燦爛。
程瀟去藥店買了些安眠藥,在外頭吃了個飯,就回家了。
她坐在沙發裏看電視,隻喝了酒。
煙,戒掉了。
電視屏裏播著紀錄片,程瀟一邊喝酒,一邊看,時間晚了,就去睡覺。
雖然很疲憊,卻怎麽也睡不著。
好不容易睡著了,不一會又醒了,她睜著眼睛,睡在冰冷的床上,感受著從來沒有過的寂寞,空虛。
程瀟吃了些安眠藥,繼續睡。
一覺到天亮。
和每天一樣,開車去上班。
今天,陽光燦爛。
中午,有人圍在一起聊天,有人抱著零食吃,有人趴在桌上睡覺。
程瀟還在工作。
人一忙起來,什麽就都忘了。
下午一點三十六分。
突然,警報聲起,
大樓失火。
火勢很猛,燒的很快,堵死了出口。
程瀟夾在一群人中,擠擠攘攘,被動的往前走。
火已經燒上來了,煙滾滾的,嗆的人快要窒息。
走廊上,一邊是雲梯,一邊是火海,
她似乎聽到了一聲呼喚,程瀟忽然回頭,看著熊熊的大火。
程瀟停下腳步。
她放下捂著臉的手,轉過身,麵朝火海,雪白的臉被火光照亮,很好看。
火四麵環繞,殘忍,桎梏,荒謬,
像地獄。
那一刻,她想起了一個人。
她向火海走去。
我那遙遠的愛人,
你是否在這樣的大火中離開,
它殘忍的將你灼燒,無情的將你撕碎,
包裹你,侵蝕你,
把你帶走。
一切化為烏有,一切不複存在,
短短四月,
像夢,
像夢啊。
她輕輕的笑了。
那火,
翻滾,肆虐,壯觀,
像天堂。
那麽那麽的想念,
那麽那麽的奢求,
那麽那麽的向往,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被火包圍,像一個赤煉使者。
【你不回來,我就去找你】
我那曾經的愛人,
你來接我了嗎?
她向火海走去,
與別人相反的方向,
那裏,
沒有苦,
沒有痛,
沒有罪,
她輕輕地笑了。
“救我——”
“救我——”
火海裏的人呐,
他在呼喚。
她似乎看清的他的臉,
那不是她的愛人。
程瀟定住了。
“救我——”
能衝過去嗎?
思考了兩秒。她跑進附近的辦公室,把水桶扛了起來,半桶水澆在了自己的身上,
程瀟衝進了火裏。
有個東西倒了下來,砸到了她的腦袋和肩部。
隱隱約約,她覺得有個人抱著自己。
她的手觸上他的頭盔。
“許邵東。”
她笑了。
做夢了,
做夢了。
消防員把她放到了安全的地方。
救護車接走了她。
她的肩上被燒傷,會留疤,以後估計都不能穿吊帶裙了。
傷口處理好,休息了一陣,她一個人離開了。
夢醒了。
程瀟衣衫襤褸,搖搖晃晃的走到天台邊,她喝了酒,燒傷不能喝酒,但她還是喝了。
她脫掉了鞋子,站到台階上,風一吹,搖搖欲墜。
程瀟看著眼前此起彼伏的煙花,各形各態,爭奇鬥豔。
今天是個什麽日子?
她努力的去想,拚命的去想,終也沒能想起。
醉了呢。
她的目光時而冷淡,又時而柔軟,迷迷糊糊,在哪綻放的煙火中,她放佛看到了他的臉。
那張好看的,迷人的臉。
程瀟眯著眼,看著腳下的光景,向前邁出一步。
一動,肩膀又疼了。
又是幾簇煙火綻放在眼前。
一陣冷風吹了過來,輕輕的拂起她的長裙。
程瀟微笑著,半張著嘴巴,目光迷離。
她仰起臉,看著被煙火點亮的夜空。
沒有一顆星星。
她閉上眼睛,又向前。
一隻腳懸在半空。
【如果你死了,我會隨你而去】
在漫無邊際的回憶和冷風裏,她低喃著。
“許邵東”
溫柔的一聲呼喚,隨著風飄走了。
“邵東——”
“我來了——”
【程瀟】
【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抬了抬眼皮,看著眼前奔放的火焰。
心靜了下來。
【你不能那麽自私,為了愛你的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生命是有尊嚴的,你不能輕視它】
【海鬣蜥潛下水覓食,吃完東西以後拚了命的遊上岸,爬到岸上曬太陽,生命是可以很勇敢,很頑強的,動物尚且如此,更何況人類】
長發散亂的披在胸前。
煙火的灰燼似要落到腳前。
她聽到。
風在唱歌。
程瀟縮回腳,退後了兩步。
呼出的氣息,仿佛都是冰冷的。
大衣包裹著身體,她坐著,就像當初。
她的右手緩緩右移,手心朝上,擱在身旁。
就像握著情人。
她俯瞰著萬家燈火,終於,程瀟哭了。
在這和煦的春風裏,在這璀璨煙火中,在這個城市的最高處,在我們約定終身的地方,
她終於哭了。
他們說,你的骨灰隨風飄散。
我就當,你永遠活在風裏。
我就當,你永遠在我身邊。
我就當,你是風,你是雨,你是每一粒塵埃,
活在我的身體,以及,我的生命裏。
*
那天夜裏,程瀟走了。
三年,沒人知道程瀟去了哪裏。
程崠生,程旭,陳嵐,江荷,顧寧……
程瀟跟著一群冒險者去了羅布泊,那個號稱死亡之海的沙漠,她看到了在沙漠裏蹦躂的羚羊,看到了不知道留在這多少年的幹屍,看到了幾百年的胡楊樹,她把戒指埋在胡楊樹下,很深,很深。
他們成功穿越了羅布泊,一個人都沒有死。
她又去了西藏,去了青海湖,去了唐古拉,去了新西蘭的特卡波鎮……
後來,又去了美洲,歐洲,非洲……
去了世界盡頭,烏斯懷亞。
第二年,許邵東忌日那天,她回到中國,去看他。
出了墓園,程瀟打車去沈芝住的地方。
沈芝把城市裏的房子賣了,回到了老家,住在一個小院子裏。
程瀟什麽禮物也沒有帶,她走進院子的時候,沈芝正在喂貓。
她眯著眼,看著來人。
人老了,眼漸漸的,也就花了,她一眼卻認出了程瀟。
沈芝緩緩的站起身,麵朝著程瀟,一言不發。
程瀟往裏走了走,望著他的母親,目光輕輕的。
沈芝轉過身,正想進屋。
“媽。”
她怔住。
眼淚刷的就下來了。
程瀟看著她的背影,走過去抱住她。
她看到沈芝長了一頭的白發。
身邊的小貓‘喵’,輕柔的叫了一聲。
沈芝伸手去揩眼淚,越揩越多,她轉過身,臉就埋在程瀟的懷裏。
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這還是第一次,程瀟來到她的老家,來到他的老家。
裏屋,有個老奶奶睡在床上,沈芝走過去張了張,瞧著老奶奶沒睡,給她摟了摟被子,“他奶,有人來看你了。”
程瀟差點忘記,許邵東說過的,他還有個奶奶。
她站在門口,沒進去,聽到沈芝的話,走到床邊。
“你看,你孫媳婦來看你了。”
程瀟彎下腰,對奶奶笑了笑,“奶奶,我叫程瀟。”
老奶奶仰了仰脖子,嘴巴撇著,滿臉的皺紋,“東子他婆娘?”
程瀟沒聽懂。
沈芝說:“誇你漂亮呢。”
程瀟笑了笑,握住奶奶伸過來的手。
“東子咋沒回來?”
沈芝說了一句話,程瀟還是沒聽懂。
奶奶精神不足,沒一會就累,要睡。
沈芝領她到許邵東的屋裏。
她說,東西都沒變,城裏房裏的東西也都帶了回來。
他的房裏東西很多,有車模,有各種書,最多的,就是畫。
滿牆的畫。
沈芝去做飯了,程瀟待在他房裏,看著每一處細節,每一滴故事,她躺到他的床上,就睡著了。
醒的時候,身上被蓋了被子,沈芝做好了飯菜,也沒叫她,趴在堂屋的大桌子上也睡著了。
程瀟看了下手表,天不早了。
她寫了張字條,放下一個東西,沒有告別就走了。
沈芝醒的時候,踮著腳尖小心翼翼的走進許邵東的房間,看到床上沒人了,桌子上有張紙條,還有張□□。
她拿起紙條。
“媽,我走了,原諒我的不告而別,明年我可能還會來看望您,也可能不來了,沒有孝敬過您,我代邵東說聲對不起,照顧好奶奶,也照顧好您自己。程瀟。”
密碼:821114
她坐了下來,眼淚沾了一臉。
作為一個母親,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串數字。
821114
許邵東的生日。
“邵東——邵東啊——”
……
當天晚上,程瀟去了非洲,當誌願者了。
*
江荷正給一家雜誌拍封麵,拍著拍著,她哭了起來。
攝影師急了,助理極了,化妝師急了…
江荷蹲了下來,臉埋在膝蓋裏哭。
她哽咽,嘟囔,沒人聽清她在說些什麽。
“都怪我,都是我害的。”
“是我讓她去咖啡店的,是我粗心大意丟了手機…”
“她不見了,不要我了,再也不回來…”
助理輕撫著她的背,隻聽懂了一句,江荷曾跟她提起,那是她最好的朋友。
“瀟瀟。”
*
程家,
程崠生拿著程瀟的照片,看了好一會,陳嵐端了杯熱茶給他,“又想瀟瀟了。”
程崠生收回照片,揩了把眼淚。
茶沒喝,上床上躺著了。
…
*
兩年後
這年初春的天比往年寒了許多。
天慘白的可憐,一會一陣風,吹得人不怎麽舒服。
她曬黑了許多,她剪去了長發,她比之前胖了一點。
她買了很多的紙錢,在墓地裏一坐就是半天,什麽也不說,隻是凝視著漸起漸落的火焰,也偶爾看他。
摸向袋子裏的手頓了一下,她拿起最後一遝紙錢,一點一點的放進火裏。
最後,她從包裏掏出了一個小盒子。
裏頭是許邵東常用的那個MP3,被遺忘在她的家裏。
“占著它那麽久,現在還給你了。”
她清理了灰燼,又坐了下來,看著他的笑容,情不自禁的揚起了嘴角。
兩年不見,你還好嗎。
“我回來了。”
“去年沒回來看你,你不會怪我的吧。”
“這些年……
“…”
她平平淡淡的說,沒有悲傷,沒有感慨,簡簡單單,給他說說這些年所經曆的。我知道,我對你說的話,永遠不會有回應,但是你聽聽,也好。
程瀟重新站起來的時候,腿有些軟,一個釀蹌,扶住他的墓碑。
她最後看了他一眼,就在轉身的那一刹那,突然覺得,有點舍不得,她又回頭再看一眼。
起風了。
程瀟站在風裏,目光平靜的看著那一小寸照片,最後她還是決定再陪他一會。
她告訴自己,就一小會而已。
纖細的手滑過冰冷幹燥的墓碑,每一寸的觸感都是那樣的清晰,最終,她的指尖停在了他的照片上。
程瀟輕輕的靠了上去。
她撫摸著愛人的臉龐,感受著這神秘的世界帶給自己的每一份感覺。
冷漠的,溫暖的,清晰的,混沌的。
“你還在等我嗎?”
風搖著碑旁的草葉,就像是他的回應。
她淡淡的揚起嘴角。
“你說過,當你夢到一個人的時候,是他在想你,我前幾天夢到了你,所以我就來看你了。”
“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知道,這很自私,這很痛苦。”
“許邵東。”
“你再等一等,二十年,最多二十年,我就來找你。”
當親人一個個離去,當感情漸漸變淡。
當這個世界不再留念我的時候。
我就來找你。
她眯著眼睛,用一種無法言喻的目光看著他。
他在笑。
“我就當你答應了。”
*
*
程瀟本打算再去看看他的母親,她思考了很久還是沒有去,她害怕沈芝見了自己傷心,是啊,怕她忍不住,也怕自己忍不住。
她坐在機場外的快餐店,不知道自己要回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她坐在窗邊,點了一杯奶茶,隔著玻璃牆注視著這個世界。
歡聲笑語,悲歡離合。
這就是世界,就是人生。
她舉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好暖。
回家吧。
*
*
程瀟在飛機上遇到一個人。
聲音是從她旁邊傳來的。
“你好。”
她沒聽到,不是不想理會,是真的沒聽到。
“你好。”
程瀟這才轉過頭去,她看到旁邊的男人對自己笑,輕飄飄的說了句,“你好。”
她並不想說話。
“你還記得我嗎?”
她淡淡的看著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讓男人懂了。
他笑,“我是宋陽,三年前你借過我一把傘,你還有印象嗎?”
程瀟輕輕的搖了搖頭。
她不記得了。
可是,程瀟記得,那把傘,那把格子傘。
男人笑了笑。
“畢竟都三年多了。”
程瀟回過頭去把書合上,看不下去了。
“還真是巧。”
她不說話。
宋陽看著她的側臉,淡笑著,“程小姐來成都因為公事?”
程瀟頭靠著座背,臉微微仰著,眼睛半垂著,這讓她看上去很疲憊。
宋陽見她不想說話的樣子,便說:“不好意思,我問的有點多了,你別介意。”
靜了半分多鍾。
“我來見一位故人。”
宋陽剛轉過頭,聽到程瀟的話又回過頭來,“這樣。”
程瀟轉過頭去,兩人目光相接。
“那把傘,還在嗎?”
“在。”
“能不能把它還給我?”
宋陽揚了揚眉毛,“當然。”
程瀟象征性的彎了下嘴角,“能給我你的聯係方式嗎?”
“sure。”
“這樣,我記下,下了飛機給了打過去。”
他掏出筆和小本子,一張長方形的紙夾在本子裏,露出一小半。
程瀟報了號碼,垂眼看到他本子裏的那張看上去質量不錯的紙,紙是黑色的,有字,有圖案,是個人的側臉。
“好了。”
宋陽側了下臉,注意到她的眼神,奇怪的問,“你怎麽了?”
程瀟盯著那張紙,輕聲說:“能給我看看那個嗎?”
宋陽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笑了笑,把紙遞給她。
“一個畫展,你感興趣?”
心如平鏡,目入懸河。
艙內音樂聲起。
《Thepromise》
“藝術界的朋友送我的一張票,不如一起去?聽說是個很有個性的畫家,之前一直在外國發展,近兩年才回的國,據說他還有眼睛方麵的殘疾,這次展出的畫都是他盲時的作品,很有意思的一個藝術家……”
程瀟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她看著紙上的畫,微張了張嘴。
她的腦袋裏頓時一片空洞。
一股氣,悶在胸膛。
她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
“小姐?”
“小姐?”
宋陽推了推她的胳膊,程瀟這才回過神。
他笑了笑,“你怎麽了?”
程瀟睜圓了眼,木訥的看著他。
“我沒事。”
宋陽收回手,有意思的看著她。
“這畫展什麽時候?在哪裏?畫家叫什麽?”
宋陽指了指她手裏的票,“都在上麵。”
程瀟愣了下,感覺自己腦袋有些轉不過彎。
她低下頭,認真的看它。
心漸漸的平靜了。
畫家名:X
熟悉的音樂聲飄進耳朵裏。
哀傷,清澈,而又溫柔。
Thepromise。
程瀟抬起眼,看向窗外的雲。
她彎了彎嘴角。
黑色的紙上有兩個很明顯的大字,是畫展的名字。
《渡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