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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咯,

    噔。

    咯,

    噔。

    ……

    哢噠。

    嘭——

    咯,

    噔,

    ……

    咯。

    屋裏靜的很。

    程瀟站在門口,遠遠的看著床上的人。

    她睡著了,懷裏抱著一件黑色的毛衣,程瀟很熟悉,那是他穿最喜歡穿的一件,也是她最喜歡的。

    她拿了塊毯子,小心奕奕的蓋到沈芝身上。

    程瀟站在她麵前,麵無表情,靜靜的看了她幾秒。

    然後她走到門口,換上拖鞋,黑色的高跟鞋倒在地上,她沒有扶起它。

    她在客廳六神無主的轉了兩圈,接著緩步走到他的畫室,程瀟坐在他畫畫時坐的凳子上,灰色的裙子屈了起來,露出腳脖。

    她筆直地坐著,靜靜的看著畫架上那幅畫。

    近乎墨色的背景,細看,隱隱透著藍。

    是個人臉。

    灰白色勾勒的人臉與藍墨色對比並不突兀,不知為何,好像這極端的兩種色彩互相融合了,自然,恬淡。

    畫裏的女人,她微微仰著的臉,淡漠冰冷的眼神,微啟的嘴唇,線條流暢,有力。些許冷漠,些許高傲。

    畫並不細膩,並不唯美,卻有一種莫名的張力,直擊靈魂。

    程瀟淡淡的看著它,不覺中,眉心微微的皺了起來。

    刹那,仿佛有一股電流,順著瞳孔流遍全身,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就像你身處絕境,絕望孤獨,瀕臨死亡,而在這個時候,有人伸來一雙手,'跟我來吧'。

    畫裏的女人,那是自己。

    沒錯。

    她湊近了些,這側臉並不是用筆畫的,灰白色的色彩裏有指紋,應該是以指代筆。

    那是他的手。

    “原來,在你心裏,我長這樣。”

    看著看著,她就在想,許邵東畫它的時候,是帶著怎樣的心情,他畫畫的時候,在想什麽。

    程瀟抬起手,觸上油畫布,厚厚的顏料全都幹了。

    程瀟對著畫說:“其實,還挺像的。”

    她想把它帶走。

    哢噠——

    門開了。

    沈芝推開門,看到了她。

    程瀟目光凝視到她的身上,輕輕的喚了聲,“阿姨。”

    兩人的視線聚集到了一起,沈芝站在門口,手搭在門把上,也不進來,她的頭發有點亂,眼睛又紅又腫,顯得很小。

    程瀟也沒站起來,平平靜靜的望著她。

    “程瀟呀。”她的聲音很小,也很啞,“什麽時候來的啊。”

    “剛來不久。”

    “哦。”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沒有。”

    沈芝目光黯淡,垂下眼眸。

    “您吃飯了嗎?”

    “啊?”

    “您吃飯了嗎?”

    沈芝搖了下頭,“我不餓。”

    程瀟站了起來,向她走過去,“我給您煮點麵吧。”

    沈芝隨手拉住了她,“我吃不下。”

    程瀟垂了垂頭,還是走了出去,“我給您煮點麵吧。”

    沈芝也沒再吱聲,扶著門框,背對著客廳。

    程瀟沒多久就從廚房走了出來,“沒麵了,我去超市買點。”

    沈芝叫住她,“程瀟。”

    她抬頭看她。

    “別去了,我沒胃口,你做了我也吃不下。”

    程瀟看到,沈芝低下頭,用手把揩了把眼淚,她沒再堅持。

    “寧寧去咖啡店了,估計晚點才回來。”

    程瀟站在餐桌旁,點了點頭。

    “邵東也沒什麽東西,你看有什麽想拿的,就拿去吧,當個紀念。”

    程瀟稍稍低下頭,不說話。

    沈芝凝視著她,聲音很輕緩,“我的孫子…這是邵東唯一的孩子,是邵家唯一的種了,你能不能,”

    “我已經打掉了。”

    沈芝愣了一下,移開目光看向別處,手抓著衣角,有點兒不知所措。

    程瀟筆直的站著,一身渾然天成的冷漠,她語氣平緩,淡淡的說:“對不起,阿姨。”

    沈芝垂了垂眼,“我知道了。”

    程瀟握著桌角,眸色清淡,“對不起。”

    沈芝抹了抹眼淚,“我理解。”

    “謝謝您。”

    沉默了。

    “阿姨,我走了。”

    沈芝點頭,“唉。”

    程瀟側身,聽她說。“你等等。”

    程瀟杵住,看她進了許邵東的房裏,沒多久,她拿著個東西出來了。

    沈芝把它遞給程瀟。

    她接了過來。

    那是個精致的方形小盒子,黑色的。

    “這個。”

    程瀟打開盒子,把裏頭的戒指拿了出來。

    “這應該是給你的。”沈芝說:“我在一個鎖著的櫃子裏拿出來的,看樣子,他還來得及沒交給你。”

    程瀟凝視著它。

    “邵東很少送人東西,感情也不善於表達,總是掖在心裏,他一定是很喜歡你。”

    程瀟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她看著這枚造型簡單的鑽戒。

    靜靜的看著。

    她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程瀟努力克製出自己的感情,什麽也沒說,把盒子放在桌上,鑽戒握在手心裏,走了出去。

    沒過幾秒,她又回來了。

    穿著黑色毛襪的腳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她拾起高跟鞋,赤著腳,魂不守舍的又走了出去。

    她一直低著頭。

    砰——

    一聲。

    屋內恢複安靜,在這莫大的空曠與悲傷中,沈芝緊抿著唇,眼淚嘩嘩的往下掉,她捂著嘴,走到沙發前坐了下去。

    “啊……啊……”

    雨下的很大,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程瀟拿著高跟鞋,到車裏坐下。

    她把戒指套在手上,看了一會。

    突然,她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麽,可究竟忘了什麽,她拚命的想,想啊想,像個喪失記憶的人,終於,她想起來了。

    那幅畫。

    程瀟倚著車座,低下頭,想道,算了吧。

    她掏出手機,給沈芝訂了個外賣。

    她看著雨下朦朧的世界,恍恍惚惚。

    第一次見麵,就是這樣的。

    很安靜,安靜的讓人心慌。

    她打開音樂,試圖讓這死寂的氣氛稍微緩和些。

    《心動》

    “有多久沒見你,

    以為你在哪裏,”

    【先生】

    【這裏坐著人,你看不見嗎】

    “原來就住在我心底,

    陪伴著我的呼吸,

    有多遠的距離

    …”

    車裏很悶,她覺得自己就要喘不過氣來,心髒要蹦出來一樣。

    程瀟打開車門,衝了出去。

    雨浸著半箱的垃圾,綠皮箱裏散著無與倫比的惡臭,她趴在垃圾桶上,哇哇的吐了下來。

    那一天,她覺得自己快要把胃給吐了出來。

    路過一個好心人,給她撐傘擋雨,“小姐你沒事吧?”

    程瀟扶著垃圾桶,整個人癱了下去。

    男人扶住她,“小姐。”

    雨水從她濕透的長發裏順著臉流下,掛在下巴上,程瀟渾渾噩噩的,感覺有個手放在自己身上,她看了他一眼,無力的推了推他,“別碰我。”

    “小姐?”

    程瀟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的走回車。

    男人撐著傘,一臉鬱悶的看著她,撇了下嘴,走進樓。

    沈芝三天前到的,顧寧通知的她。

    聽到那個消息的時候,她快哭死過去,顧寧跟著她一起哭,那架勢簡直要把家給淹了,程瀟第一次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流那麽多眼淚。

    那麽多,

    那麽多。

    許邵東死在一場爆炸中。

    定位器最後的訊息是從那裏傳出。

    廢棄工廠內堆積大量化工廢料,爆炸引發大麵積燃燒,又爆炸,大火燒了一夜,警察到的時候,已經是一片廢墟了。

    留下少許的殘肢,一些骨灰被風卷走了。

    後來,下了一場大雨,衝走了所有。

    融進泥土?流入長河?化進風中?

    誰知道呢。

    *

    *

    七天前。

    程瀟醒了,她躺在病床上,已經用了藥物緩解毒癮,程旭和江荷在一旁陪著她。

    當天晚上,她硬要出院,要往警察局跑,江荷死活攔著不讓她去,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上廁所把她看得死死的,這兩天,她一直留在醫院,隻有程旭和江荷陪著,沒人來看她。

    但有一點讓程瀟不明,那就是自打回來以後,顧寧從來沒來看過自己。

    過了兩天,程瀟去了婦產科。

    她吸過/毒,孩子不能留。

    程瀟很累,靠著走廊上的藍色椅子。

    江荷握著她的手,靜靜的,一聲不吭。

    程旭站著,在她的對麵。

    醫生第二次來催了。

    “準備好了嗎?”

    程旭走過去,手放在她的肩上,“瀟瀟,去吧。”

    她仰起臉,淡淡的看了眼他,對醫生說:“可以讓她陪我嗎?”

    醫生剛要搖頭。

    程旭說:“拜托。”

    醫生雙手插在口袋裏,來回看了他們幾眼,歎了口氣,點頭,就進去了。

    程瀟站了起來,低著頭往裏走。

    江荷扶著她,對背後的程旭無聲的說:“放心吧。”

    程旭點了下頭。

    她一直拽著江荷的手,冰冷的手術室,仿佛能把人的心給凍死。

    江荷蹲在她旁邊,凝視著她的臉,“二瀟,很快就過去了。”

    程瀟眼神空洞,盯著屋頂,眨也不眨。

    忽然,她緊閉雙眼,手緊張的有些發抖。

    “江荷。”

    “江荷……我怕。”

    眼淚從眼角擠了出來,流進頭發裏。

    江荷忍不住撇了下嘴,眼淚順著臉頰滑下,去擦她的眼淚。

    聲音啞了,“二瀟。”

    醫生很慈祥,柔聲說:“別怕,不疼的。”

    程瀟睜開眼,眼淚順著眼角不停的流。

    燈光,模糊了……

    *

    *

    程瀟手機在家,程旭不讓她碰,ipad也不給她,每個白天,除了睡覺還是睡覺,這導致了半夜她經常失眠。

    她總坐在窗戶前,看著十六樓下的夜景,她知道,總有一天,他會站在燈火闌珊處看著自己,總有一天,他會回來找她。

    回來的第四天。

    顧寧領著一袋水果來了,後麵跟著小馬,程瀟不怎麽記得他的長相,隻記得他是個賣電動車的,性馬。

    江荷熱情招呼著,“來寧寧坐。”

    “這是小男朋友吧,也過來坐。”

    小馬笑開了花,“謝謝姐。”

    他把花放到程瀟旁邊的櫃子上,“姐,祝你早日康複。”

    程瀟淡淡的笑了笑,“謝謝。”

    顧寧坐去她旁邊,苦著臉問,“程瀟姐你怎麽樣,感覺好點了嗎?”

    “我沒事,謝謝你。”

    顧寧抬臉看著她,僵硬的笑了笑,她低著頭,“對了姐,我做了你愛吃的菜,你吃點吧。”

    江荷探過頭來,“有我的份不?”

    小馬拾掇起飯盒,“有有有,都有。”

    程瀟微笑著看著小馬,輕聲的問:“你是寧寧的男朋友?”

    小馬撓了撓後腦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還不是男朋友。”

    顧寧仍舊低著頭。

    “寧寧是個好姑娘,你要好好對她,不許欺負她。”

    “一定一定,我怎麽忍心欺負寧寧呢。”小馬憨笑。

    顧寧淡笑著,不吱聲。

    程瀟接過筷子,夾了塊土豆放到嘴裏。

    她嚼了嚼,打趣道,“你這土豆是跟許邵東學的嗎?味道一模一樣。”

    顧寧沒說話,程瀟無意瞥到她,發現她低著頭,心事重重的。

    “寧寧?”

    她仍不肯抬頭。

    程瀟側臉剛要看她,江荷摟著顧寧,把她推到一邊,“寧寧再去買兩份米飯來,快去。”

    顧寧低著頭,跑了出去。

    小馬說:“姐,我也去。”說著,跟著跑了出去。

    程瀟一臉不解,筷子懸在半空,“她怎麽了?”

    “嗨,該是這兩天嚇壞了,還沒緩過來,人有點懵。”

    “她好像哭了。”

    江荷趕緊解釋,“小女孩嘛,膽子小。”

    程瀟狐疑的看著她,繼續吃飯。

    江荷捏著滿手心的汗,見她不再追問,這才鬆了口氣。

    顧寧晚上才回來。

    她看到程瀟一分鍾都沒有,又崩不住了。

    程瀟抱著她,安慰,“別哭了,都過去了。”

    聽她這麽一說,哭得更厲害了,跟個淚人一樣,緊緊摟著程瀟,“程瀟姐,程瀟姐——”

    江荷抵了抵顧寧,“寧寧別哭了。”

    顧寧鬆開程瀟,抹了把眼淚,也不敢看程瀟,什麽也沒說,低著頭走了出去。

    程瀟皺眉看向江荷,剛要起身,江荷攔住了她。

    “你別下床啦。”

    “她有點不大對勁。”程瀟警惕的盯著她的眼,隱隱察覺出了什麽,“她怎麽傷心成這樣?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江荷欲言又止,一臉糾結。

    程瀟推開她,鞋也沒穿,跑了出去。

    “二瀟——”

    剛出門,就看到顧寧抱著小馬,站在走廊上哭。

    “寧寧。”

    顧寧一聽她聲音,抬頭,跟見了鬼似的,拔腿就跑。

    程瀟跟在後頭追,在樓梯口抓住了她。

    “寧寧,你跑什麽?”

    顧寧頭緊緊的低著,滿臉眼淚。

    “是不是許邵東出什麽事了?”

    “嗚嗚嗚——”

    “你別哭了,告訴我。”

    “程瀟姐——”

    “哇——”

    “嫂子——”

    聽她這麽哭,程瀟心頭被糾起一樣。

    “哥死了——”

    江荷剛站定,就聽到這一句話,當場五雷轟頂。

    程瀟愣了一下,“你說什麽?”

    江荷推了推顧寧,“你這丫頭胡說呢。”

    “你剛才說什麽?”程瀟捧著她的臉,吼了聲。“你再說一遍。”

    顧寧一嚇。

    程瀟冷冷的看向江荷,“出什麽事了?”

    江河咬著下唇,轉身背對著她。

    程瀟掰過她的身體,盯著她的眼,“江荷?”

    “二瀟,你冷靜。”

    顧寧站了起來,退後兩步,蹲在地上,臉埋在膝蓋裏,哇哇的哭。

    程瀟跪了下去,看著她的臉,“顧寧。”

    她哭的梨花帶雨,聲音哽咽,“那個地方爆炸了,哥死了,連全屍都沒有,我原本還說一定不是他,可是屍檢報告都出來了。”

    程瀟愣住了,她鬆開了她。

    她站了起來,不知所措。

    腦袋裏嗡嗡嗡——

    一下子空了,什麽都沒了。

    嗡嗡嗡——

    嗡嗡嗡——

    她腿一軟,一個沒站穩栽下去,

    滾下了樓梯。

    *

    *

    程瀟不信,她不信。

    晚上,程旭交給她一個文件夾。

    她的手在抖,一邊抖,一邊拆開文件。

    個體識別鑒定意見書

    檢材:采取廢工廠地麵血斑

    樣本:許邵東血樣

    …

    她直接翻到後麵

    檢材的DNA的上述16個基因型完全相同

    鑒定意見

    地麵血跡均係人血,血斑與被檢人許邵東血斑均來自同一個體,從遺傳學角度已經得到科學合力的確信

    地麵血斑是被檢人許邵東遺留

    紙掉了下去,

    心頓時空了。

    她重新躺下,胳膊蓋在眼上,沒有動作了。

    江荷撿起鑒定書,無意看到了最後一張紙。

    上麵是許邵東的照片,下麵是鑒定人。

    鑒定人:嶽南

    上頭蓋了個刑事技術鑒定專用章。

    她把紙收好,什麽也沒說。

    *

    沈芝拿著許邵東的遺物回了老家。

    顧寧留在了這個城市,住到了小馬家。

    江荷的腿還沒好。

    嫂子懷孕了。

    ……

    程瀟去了戒毒所。

    *

    幾個月後。

    一切恢複正常,像從前一樣。

    那天,陽光燦爛。

    程瀟去藥店買了些安眠藥,在外頭吃了個飯,就回家了。

    她坐在沙發裏看電視,隻喝了酒。

    煙,戒掉了。

    電視屏裏播著紀錄片,程瀟一邊喝酒,一邊看,時間晚了,就去睡覺。

    雖然很疲憊,卻怎麽也睡不著。

    好不容易睡著了,不一會又醒了,她睜著眼睛,睡在冰冷的床上,感受著從來沒有過的寂寞,空虛。

    程瀟吃了些安眠藥,繼續睡。

    一覺到天亮。

    和每天一樣,開車去上班。

    今天,陽光燦爛。

    中午,有人圍在一起聊天,有人抱著零食吃,有人趴在桌上睡覺。

    程瀟還在工作。

    人一忙起來,什麽就都忘了。

    下午一點三十六分。

    突然,警報聲起,

    大樓失火。

    火勢很猛,燒的很快,堵死了出口。

    程瀟夾在一群人中,擠擠攘攘,被動的往前走。

    火已經燒上來了,煙滾滾的,嗆的人快要窒息。

    走廊上,一邊是雲梯,一邊是火海,

    她似乎聽到了一聲呼喚,程瀟忽然回頭,看著熊熊的大火。

    程瀟停下腳步。

    她放下捂著臉的手,轉過身,麵朝火海,雪白的臉被火光照亮,很好看。

    火四麵環繞,殘忍,桎梏,荒謬,

    像地獄。

    那一刻,她想起了一個人。

    她向火海走去。

    我那遙遠的愛人,

    你是否在這樣的大火中離開,

    它殘忍的將你灼燒,無情的將你撕碎,

    包裹你,侵蝕你,

    把你帶走。

    一切化為烏有,一切不複存在,

    短短四月,

    像夢,

    像夢啊。

    她輕輕的笑了。

    那火,

    翻滾,肆虐,壯觀,

    像天堂。

    那麽那麽的想念,

    那麽那麽的奢求,

    那麽那麽的向往,

    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被火包圍,像一個赤煉使者。

    【你不回來,我就去找你】

    我那曾經的愛人,

    你來接我了嗎?

    她向火海走去,

    與別人相反的方向,

    那裏,

    沒有苦,

    沒有痛,

    沒有罪,

    她輕輕地笑了。

    “救我——”

    “救我——”

    火海裏的人呐,

    他在呼喚。

    她似乎看清的他的臉,

    那不是她的愛人。

    程瀟定住了。

    “救我——”

    能衝過去嗎?

    思考了兩秒。她跑進附近的辦公室,把水桶扛了起來,半桶水澆在了自己的身上,

    程瀟衝進了火裏。

    有個東西倒了下來,砸到了她的腦袋和肩部。

    隱隱約約,她覺得有個人抱著自己。

    她的手觸上他的頭盔。

    “許邵東。”

    她笑了。

    做夢了,

    做夢了。

    消防員把她放到了安全的地方。

    救護車接走了她。

    她的肩上被燒傷,會留疤,以後估計都不能穿吊帶裙了。

    傷口處理好,休息了一陣,她一個人離開了。

    夢醒了。

    程瀟衣衫襤褸,搖搖晃晃的走到天台邊,她喝了酒,燒傷不能喝酒,但她還是喝了。

    她脫掉了鞋子,站到台階上,風一吹,搖搖欲墜。

    程瀟看著眼前此起彼伏的煙花,各形各態,爭奇鬥豔。

    今天是個什麽日子?

    她努力的去想,拚命的去想,終也沒能想起。

    醉了呢。

    她的目光時而冷淡,又時而柔軟,迷迷糊糊,在哪綻放的煙火中,她放佛看到了他的臉。

    那張好看的,迷人的臉。

    程瀟眯著眼,看著腳下的光景,向前邁出一步。

    一動,肩膀又疼了。

    又是幾簇煙火綻放在眼前。

    一陣冷風吹了過來,輕輕的拂起她的長裙。

    程瀟微笑著,半張著嘴巴,目光迷離。

    她仰起臉,看著被煙火點亮的夜空。

    沒有一顆星星。

    她閉上眼睛,又向前。

    一隻腳懸在半空。

    【如果你死了,我會隨你而去】

    在漫無邊際的回憶和冷風裏,她低喃著。

    “許邵東”

    溫柔的一聲呼喚,隨著風飄走了。

    “邵東——”

    “我來了——”

    【程瀟】

    【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抬了抬眼皮,看著眼前奔放的火焰。

    心靜了下來。

    【你不能那麽自私,為了愛你的人,你要好好活下去】

    【生命是有尊嚴的,你不能輕視它】

    【海鬣蜥潛下水覓食,吃完東西以後拚了命的遊上岸,爬到岸上曬太陽,生命是可以很勇敢,很頑強的,動物尚且如此,更何況人類】

    長發散亂的披在胸前。

    煙火的灰燼似要落到腳前。

    她聽到。

    風在唱歌。

    程瀟縮回腳,退後了兩步。

    呼出的氣息,仿佛都是冰冷的。

    大衣包裹著身體,她坐著,就像當初。

    她的右手緩緩右移,手心朝上,擱在身旁。

    就像握著情人。

    她俯瞰著萬家燈火,終於,程瀟哭了。

    在這和煦的春風裏,在這璀璨煙火中,在這個城市的最高處,在我們約定終身的地方,

    她終於哭了。

    他們說,你的骨灰隨風飄散。

    我就當,你永遠活在風裏。

    我就當,你永遠在我身邊。

    我就當,你是風,你是雨,你是每一粒塵埃,

    活在我的身體,以及,我的生命裏。

    *

    那天夜裏,程瀟走了。

    三年,沒人知道程瀟去了哪裏。

    程崠生,程旭,陳嵐,江荷,顧寧……

    程瀟跟著一群冒險者去了羅布泊,那個號稱死亡之海的沙漠,她看到了在沙漠裏蹦躂的羚羊,看到了不知道留在這多少年的幹屍,看到了幾百年的胡楊樹,她把戒指埋在胡楊樹下,很深,很深。

    他們成功穿越了羅布泊,一個人都沒有死。

    她又去了西藏,去了青海湖,去了唐古拉,去了新西蘭的特卡波鎮……

    後來,又去了美洲,歐洲,非洲……

    去了世界盡頭,烏斯懷亞。

    第二年,許邵東忌日那天,她回到中國,去看他。

    出了墓園,程瀟打車去沈芝住的地方。

    沈芝把城市裏的房子賣了,回到了老家,住在一個小院子裏。

    程瀟什麽禮物也沒有帶,她走進院子的時候,沈芝正在喂貓。

    她眯著眼,看著來人。

    人老了,眼漸漸的,也就花了,她一眼卻認出了程瀟。

    沈芝緩緩的站起身,麵朝著程瀟,一言不發。

    程瀟往裏走了走,望著他的母親,目光輕輕的。

    沈芝轉過身,正想進屋。

    “媽。”

    她怔住。

    眼淚刷的就下來了。

    程瀟看著她的背影,走過去抱住她。

    她看到沈芝長了一頭的白發。

    身邊的小貓‘喵’,輕柔的叫了一聲。

    沈芝伸手去揩眼淚,越揩越多,她轉過身,臉就埋在程瀟的懷裏。

    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這還是第一次,程瀟來到她的老家,來到他的老家。

    裏屋,有個老奶奶睡在床上,沈芝走過去張了張,瞧著老奶奶沒睡,給她摟了摟被子,“他奶,有人來看你了。”

    程瀟差點忘記,許邵東說過的,他還有個奶奶。

    她站在門口,沒進去,聽到沈芝的話,走到床邊。

    “你看,你孫媳婦來看你了。”

    程瀟彎下腰,對奶奶笑了笑,“奶奶,我叫程瀟。”

    老奶奶仰了仰脖子,嘴巴撇著,滿臉的皺紋,“東子他婆娘?”

    程瀟沒聽懂。

    沈芝說:“誇你漂亮呢。”

    程瀟笑了笑,握住奶奶伸過來的手。

    “東子咋沒回來?”

    沈芝說了一句話,程瀟還是沒聽懂。

    奶奶精神不足,沒一會就累,要睡。

    沈芝領她到許邵東的屋裏。

    她說,東西都沒變,城裏房裏的東西也都帶了回來。

    他的房裏東西很多,有車模,有各種書,最多的,就是畫。

    滿牆的畫。

    沈芝去做飯了,程瀟待在他房裏,看著每一處細節,每一滴故事,她躺到他的床上,就睡著了。

    醒的時候,身上被蓋了被子,沈芝做好了飯菜,也沒叫她,趴在堂屋的大桌子上也睡著了。

    程瀟看了下手表,天不早了。

    她寫了張字條,放下一個東西,沒有告別就走了。

    沈芝醒的時候,踮著腳尖小心翼翼的走進許邵東的房間,看到床上沒人了,桌子上有張紙條,還有張□□。

    她拿起紙條。

    “媽,我走了,原諒我的不告而別,明年我可能還會來看望您,也可能不來了,沒有孝敬過您,我代邵東說聲對不起,照顧好奶奶,也照顧好您自己。程瀟。”

    密碼:821114

    她坐了下來,眼淚沾了一臉。

    作為一個母親,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串數字。

    821114

    許邵東的生日。

    “邵東——邵東啊——”

    ……

    當天晚上,程瀟去了非洲,當誌願者了。

    *

    江荷正給一家雜誌拍封麵,拍著拍著,她哭了起來。

    攝影師急了,助理極了,化妝師急了…

    江荷蹲了下來,臉埋在膝蓋裏哭。

    她哽咽,嘟囔,沒人聽清她在說些什麽。

    “都怪我,都是我害的。”

    “是我讓她去咖啡店的,是我粗心大意丟了手機…”

    “她不見了,不要我了,再也不回來…”

    助理輕撫著她的背,隻聽懂了一句,江荷曾跟她提起,那是她最好的朋友。

    “瀟瀟。”

    *

    程家,

    程崠生拿著程瀟的照片,看了好一會,陳嵐端了杯熱茶給他,“又想瀟瀟了。”

    程崠生收回照片,揩了把眼淚。

    茶沒喝,上床上躺著了。

    …

    *

    兩年後

    這年初春的天比往年寒了許多。

    天慘白的可憐,一會一陣風,吹得人不怎麽舒服。

    她曬黑了許多,她剪去了長發,她比之前胖了一點。

    她買了很多的紙錢,在墓地裏一坐就是半天,什麽也不說,隻是凝視著漸起漸落的火焰,也偶爾看他。

    摸向袋子裏的手頓了一下,她拿起最後一遝紙錢,一點一點的放進火裏。

    最後,她從包裏掏出了一個小盒子。

    裏頭是許邵東常用的那個MP3,被遺忘在她的家裏。

    “占著它那麽久,現在還給你了。”

    她清理了灰燼,又坐了下來,看著他的笑容,情不自禁的揚起了嘴角。

    兩年不見,你還好嗎。

    “我回來了。”

    “去年沒回來看你,你不會怪我的吧。”

    “這些年……

    “…”

    她平平淡淡的說,沒有悲傷,沒有感慨,簡簡單單,給他說說這些年所經曆的。我知道,我對你說的話,永遠不會有回應,但是你聽聽,也好。

    程瀟重新站起來的時候,腿有些軟,一個釀蹌,扶住他的墓碑。

    她最後看了他一眼,就在轉身的那一刹那,突然覺得,有點舍不得,她又回頭再看一眼。

    起風了。

    程瀟站在風裏,目光平靜的看著那一小寸照片,最後她還是決定再陪他一會。

    她告訴自己,就一小會而已。

    纖細的手滑過冰冷幹燥的墓碑,每一寸的觸感都是那樣的清晰,最終,她的指尖停在了他的照片上。

    程瀟輕輕的靠了上去。

    她撫摸著愛人的臉龐,感受著這神秘的世界帶給自己的每一份感覺。

    冷漠的,溫暖的,清晰的,混沌的。

    “你還在等我嗎?”

    風搖著碑旁的草葉,就像是他的回應。

    她淡淡的揚起嘴角。

    “你說過,當你夢到一個人的時候,是他在想你,我前幾天夢到了你,所以我就來看你了。”

    “你是不是想我了?”

    “我知道,這很自私,這很痛苦。”

    “許邵東。”

    “你再等一等,二十年,最多二十年,我就來找你。”

    當親人一個個離去,當感情漸漸變淡。

    當這個世界不再留念我的時候。

    我就來找你。

    她眯著眼睛,用一種無法言喻的目光看著他。

    他在笑。

    “我就當你答應了。”

    *

    *

    程瀟本打算再去看看他的母親,她思考了很久還是沒有去,她害怕沈芝見了自己傷心,是啊,怕她忍不住,也怕自己忍不住。

    她坐在機場外的快餐店,不知道自己要回哪裏,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

    她坐在窗邊,點了一杯奶茶,隔著玻璃牆注視著這個世界。

    歡聲笑語,悲歡離合。

    這就是世界,就是人生。

    她舉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好暖。

    回家吧。

    *

    *

    程瀟在飛機上遇到一個人。

    聲音是從她旁邊傳來的。

    “你好。”

    她沒聽到,不是不想理會,是真的沒聽到。

    “你好。”

    程瀟這才轉過頭去,她看到旁邊的男人對自己笑,輕飄飄的說了句,“你好。”

    她並不想說話。

    “你還記得我嗎?”

    她淡淡的看著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這讓男人懂了。

    他笑,“我是宋陽,三年前你借過我一把傘,你還有印象嗎?”

    程瀟輕輕的搖了搖頭。

    她不記得了。

    可是,程瀟記得,那把傘,那把格子傘。

    男人笑了笑。

    “畢竟都三年多了。”

    程瀟回過頭去把書合上,看不下去了。

    “還真是巧。”

    她不說話。

    宋陽看著她的側臉,淡笑著,“程小姐來成都因為公事?”

    程瀟頭靠著座背,臉微微仰著,眼睛半垂著,這讓她看上去很疲憊。

    宋陽見她不想說話的樣子,便說:“不好意思,我問的有點多了,你別介意。”

    靜了半分多鍾。

    “我來見一位故人。”

    宋陽剛轉過頭,聽到程瀟的話又回過頭來,“這樣。”

    程瀟轉過頭去,兩人目光相接。

    “那把傘,還在嗎?”

    “在。”

    “能不能把它還給我?”

    宋陽揚了揚眉毛,“當然。”

    程瀟象征性的彎了下嘴角,“能給我你的聯係方式嗎?”

    “sure。”

    “這樣,我記下,下了飛機給了打過去。”

    他掏出筆和小本子,一張長方形的紙夾在本子裏,露出一小半。

    程瀟報了號碼,垂眼看到他本子裏的那張看上去質量不錯的紙,紙是黑色的,有字,有圖案,是個人的側臉。

    “好了。”

    宋陽側了下臉,注意到她的眼神,奇怪的問,“你怎麽了?”

    程瀟盯著那張紙,輕聲說:“能給我看看那個嗎?”

    宋陽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笑了笑,把紙遞給她。

    “一個畫展,你感興趣?”

    心如平鏡,目入懸河。

    艙內音樂聲起。

    《Thepromise》

    “藝術界的朋友送我的一張票,不如一起去?聽說是個很有個性的畫家,之前一直在外國發展,近兩年才回的國,據說他還有眼睛方麵的殘疾,這次展出的畫都是他盲時的作品,很有意思的一個藝術家……”

    程瀟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她看著紙上的畫,微張了張嘴。

    她的腦袋裏頓時一片空洞。

    一股氣,悶在胸膛。

    她覺得,自己要喘不過氣來。

    “小姐?”

    “小姐?”

    宋陽推了推她的胳膊,程瀟這才回過神。

    他笑了笑,“你怎麽了?”

    程瀟睜圓了眼,木訥的看著他。

    “我沒事。”

    宋陽收回手,有意思的看著她。

    “這畫展什麽時候?在哪裏?畫家叫什麽?”

    宋陽指了指她手裏的票,“都在上麵。”

    程瀟愣了下,感覺自己腦袋有些轉不過彎。

    她低下頭,認真的看它。

    心漸漸的平靜了。

    畫家名:X

    熟悉的音樂聲飄進耳朵裏。

    哀傷,清澈,而又溫柔。

    Thepromise。

    程瀟抬起眼,看向窗外的雲。

    她彎了彎嘴角。

    黑色的紙上有兩個很明顯的大字,是畫展的名字。

    《渡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