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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巴,老哈巴,你還不快點起來嗎?你把所有的牛羊都獻出來,走了這麽長的路,不就是為了在死之前看一眼神京城嗎?要看就趕緊爬起來趕路,今天天氣不錯,抓緊著點,說不正午功夫就能趕到長安了!”

    天剛蒙蒙發亮,一個粗豪的大嗓門兀然打破了寂靜,引發了回音陣陣。雖然很多人都是被驚醒的,但沒什麽人表示不滿,因為那大嗓門說的話,很有振奮人心的效果。

    長安!

    在大漢帝國邊境諸州當中,這是一個令人無比憧憬的字眼,遍數當世,能與之並列的名詞也絕對不超過十個!

    霎時間,這個地處涇水河畔的小鎮便由寂靜轉為喧鬧,歡呼聲、人叫馬嘶聲、還有人興高采烈地談論著相關的話題,不時會爆發出陣陣歡笑。

    但那句話當中的主角老哈巴卻遲遲未曾現身,任憑那個大嗓門連喊了幾次,都不見人答話。很快,喧鬧中的旅人們也發覺不對了,視線開始集中在了馬廄旁邊的小門房處。

    “是不是死了啊?”

    “難說,這種事兒也不是第一次了,都是那些沒有兒孫奉養的老牧奴,用大半輩子的積攢,就是為了來中原朝一次聖,說是死在中原,下輩子就能在這裏托生……他們就信這個。”

    “可惜啊,就差半天路程而已了……”

    那個大嗓門是個滿臉虯須,裹著臃腫羽絨服的大漢,他臉上的胡須太長了,以至於連五官都看不太清,但聽到這些議論聲之後,他的臉上卻能看出一個明顯的發愁的表情。

    “這老貨,什麽時候死不好,偏偏死在這個時候,這次可是為了護送世子拜謁天子和大將軍,這要是誤了時辰,可就要了命了!”他罵罵咧咧的走上前去,一把推開了房門,心裏鬱悶得不得了。

    死個人不要緊,但這個人在他的隊伍中,按照規矩,他就必須得給對方善後。雖不至於要做什麽法事,但顯然也不可能隨便把人往野外一扔,總要和治安署說明一下,這樣一來,沒個大半天時間,肯定是別想出發了。

    “真是晦氣!”他忿忿然的罵著,蒲扇大的手掌直接往黑暗深處抓去。

    他心裏差不多認定了對方已死,想著先把屍體拎出來再說。畢竟這個門房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又髒又破,到處都是灰塵和蛛網,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他隻是貪圖節省房錢,才央告老板通融,以安置這個捎帶過來的老牧奴。要知道,這種地處往長安去的必經之路上的旅店,價錢可貴著呢!隨便一間客房,至少也要一個金幣才能住上!

    一枚帝國金幣,在草原上可以買七八頭羊了,他怎麽會花在一個沒什麽關係的老牧奴身上呢?

    他準確的抓住了老牧奴的腿,但手上傳來的觸感卻明顯不對,不但有熱量,而且那腿還在微微的顫抖著!

    好在大漢沒少經曆過生死廝殺,倒沒被嚇得當場驚叫,隻是微微一愣,然後退開兩步,破口大罵道:“老不死的,老子叫你,你還裝死挺屍麽?有本事你就繼續裝,別怪老子把你丟在半路!”

    “不,不,胡老爺,不是的,您別生氣!”黑暗中爬出一個穿著皮袍的人來,因為是跪伏著出來的,所以看不清麵孔,從身材上能看得出,這是個瘦得不成樣子的人,他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隻是要到神京了,我心中激動啊,這一夜都恍恍惚惚的,在加上年紀大了,耳朵背……您大人有大量,饒了老哈巴吧。”

    “感覺起來,這是中原!又跪又拜的象什麽樣子,你是想讓治安署給老子定個僭越的罪名麽?”大漢皺眉說道:“這次就算了,反正也不會再有下次了,隊伍這就上路,你自己跟上來吧。”說完,他便快步走開,像是要逃離瘟疫一樣。

    圍觀者見沒死人,也沒了看熱鬧的心思,一哄而散,各自忙碌自家的事去了,隻剩老牧奴爬在地上。

    老牧奴沒有急著起身,而是仰起了臉,深深的望著門外奔流而過涇水,臉上再看不到片刻前的謙卑、恭順,渾濁的眼神中,正泛起了一種混雜著眷戀和追憶的光彩。

    “涇水清……渭水濁……是誰泛舟江河上……魂歸之處是故鄉……長安,長安!”沾滿灰塵的臉上,幹裂的嘴唇微微翕動,微不可聞的聲音念誦出的,竟是一首漢風十足的歌賦!

    若是讓先前那個胡老爺聽到,肯定能嚇得他一個跟頭摔倒。雖說隨著帝國之威遠播四海,漢文明正在被越來越多的人所尊奉,但再怎麽深入人心,也還沒到草原上的一個老牧奴都能作詩的程度呀——這無關這首詩本身的文學價值,這是常識性問題。

    即便是王化時間最長的遼東,那裏的牧人也就是官話說的比較溜,和正宗的中原人相比,聽不出太大差別了,僅此而已。識文斷字這種程度,除了王侯將軍們親族之外,隻有些立下大功,對帝國忠誠度最高的人才有資格接受教育,一萬個草原人當中都不見得能有一個!

    結果,一個卑賤的老牧奴突然吟詩了,這種事完全無法想象啊!

    再結合上最後那兩句深情呼喚,若是治安署中有經驗的警探在此,說不定已經猜到什麽了,不過,現在老牧奴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不遠處傳來了車輪轔轔而動的聲響,依稀還有人叫著‘哈巴’的名字,老牧奴站起身,兩手交替拍打著身上灰塵,然後他蹣跚著腳步,向車馬聲傳來的方向走去。

    ……

    如今的中原,和從前已經大不一樣,最直觀的就是那一條條寬敞平坦的馳道。老哈巴一行人走的這條路,名為雍涼公路,是連接涼州和關中的重要通道之一。

    這條路非常寬闊,足可同時容納十六架馬車並行。

    路麵則是所謂的三合土,既一層煤渣,一層碎石,再覆蓋上一層土的結構,經久耐用,遠在從前的土路之上。

    這樣氣派的道路,光是走在上麵,人的精氣神都會陡然間為之一振。但這也要分人,哈巴這一行人走在上麵就顯得土氣得很了。

    要說這支隊伍的身份,其實也沒那麽差,他們是隸屬於定北侯的一支武裝商隊。定北侯最初是白馬將軍公孫瓚的封號,現在已經傳到了其子公孫續手中,老將軍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解甲歸鄉,回中原享福來了。

    這一次帶隊的是定北侯世子公孫慕羽,一方麵是為了朝見天子和大將軍,一方麵也是為了拜祭老侯爺。出於商貿的考慮,他將隊伍分成了好幾股,自己帶人輕騎而行,其他的商隊會在約定的時間去長安集合。

    定北侯的勢力並不小,在老將軍解甲那一年,定北軍已經越過了狼居胥山,與打到弱水河畔的度遼侯並駕齊驅,兩邊以呼倫湖為界劃分了疆域。

    單論疆域之大,這兩邊加起來也不比中原小多少了,何況這二十年來,繼承父業的公孫續也沒閑著。

    老哈巴隨隊南下的那一天,正好是北海城落成整八年的紀年日,以這座新城為中心,定北軍的攻勢如火如荼,他們的對手換了一茬又一茬,鮮卑、丁零、堅昆,但沒人能擋住他們的腳步。

    一個個部落被消滅,一座座城池建起,根本就停不下來,沒人知道定北軍最後會止步在何處。

    可疆域再大,武功再盛,也無法改變天下中心的所在,中原的一切……衣食住行,財富夢想,都不是其他地方所能望及項背的。

    隨著越來越靠近長安城,不久前還在熱烈議論著神京的牧人們卻越來越安靜。

    他們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鼻孔也不斷翕動,像是要把沿途所見的一切,在所有的感官上統統打上烙印一樣。

    唯一的例外就是老哈巴,雖然此刻所見,和他多年前的記憶中已經大不一樣,但這山、這水,這繁花似錦,卻多少次的縈繞在夢中,讓人難以忘懷。

    不過說心裏話,他曾經來過的長安,遠不及現在這麽繁榮。那時候西涼的叛軍一波接一波的,朝廷幾次三番的提出要棄守三輔,除了城池和城內的宮室之外,長安不見得比現在的北海城強多少。

    可現在真是大不一樣了,十六開的大道上車如水,馬如龍,要不是秩序足夠好,整個道路怕不會被擠成一團。

    每走上八九裏路程,就能找到一處市鎮,兼有集市和中轉地的功能,鎮上幾乎所有居民,都以商業為生。有人開設各種店鋪,有人專事物資流轉,也有人專門提供各種相關服務。

    比如現在隊伍中,就有一個身穿青衫,頭戴方巾的人和帶隊的胡老大走在一起,一邊踱著方步信步前行,一邊向周圍指點著,做出各種說明。

    這是個以向導為職業的人,麵對的就是他們這種從外地來朝聖或是行商的人。

    這種人從前也有,但絕對不會以此為生,但同樣的,哈巴所見過的那些向導,沒有一個比這個人專業。

    “那是軌道馬車,就是馬車在軌道上跑,有什麽用?哈哈,好處可大了,那些鐵軌很光滑,即便裝載了很重的東西,拉動起來也很輕鬆……你看,那邊又來一輛,車上是滿滿的煤,這是跑長途,要去西域的……要不是靠著軌道車,哪那麽容易往西域輸送物資呢?”

    “遼東那邊也要建了,你們應該知道才對啊?嗯,聽說是會在遼西動工,那邊不是有海港麽……”

    “其實啊,長安算不上是最繁華的,咱們大漢有三座都城,中都洛陽,東都渤海,西京才是長安。怎麽會有三座?嗬嗬,當然是有這個必要了,簡單來說,洛陽是文化學術中心,聚集了帝國一大半的學者,原來的北宮整個建成了圖書館,你說那書有多少?帝國最出名的幾座大學都設在那裏,有句話說的好,學問再高,去過洛陽再來自誇……”

    “長安呢,其實是軍事中心,大漢的驃騎六軍,有四支常駐於此,說繁榮麽其實也就是說得過去,全靠物資輸送帶來的便利,別說跟東西二京相比,就是中原的其他一些大城,也是遜色不少的。長安的名聲主要還是對外的,因為驃騎軍每次出征,都是以此為起點。大漢驃騎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自然名聲在外。”

    “真正要說繁華,還是得數渤海!”

    向導挑起了大拇指,眼中難得的流露出了憧憬神色,“東都的位置,就在原來渤海國南部……說這個你們可能不知道,這麽說好了,當年大將軍掃平袁紹,雄踞青、冀時,曾將治所設在高唐,現在的渤海,就是從高唐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比起原來的高唐,現在的渤海南麵靠著大河,東麵就是海,是帝國的政治經濟中心。要說繁華,那裏才是呢,長安呐,恐怕連十分之一,嗯,說是百分之一也不為過呢。那才是真的人間勝景,天下奇觀呢!”

    向導稍作停頓,觀察了一下聽眾們的神情,突然問道:“看樣子,幾位都不太相信?”

    “不敢,不敢,隻是覺得沒法想……”胡老大把頭搖得和撥楞鼓似的,慌不迭解釋道:“俺就是覺得,這長安城已經像是仙境似的了,那渤海要怎麽才能超出百倍啊?”

    十裏一鎮,三五裏一村,在長安的外圍便已如此,這樣的人口密集度,哪裏是久在塞外蠻荒之地的人能夠想象的?可這偏偏還是相對不那麽繁榮的,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

    “這算什麽?別看市鎮多,那都是圍著向外輸送物資打轉的,大將軍說得好,長安的支柱產業先天不足,強行發展,隻會白白浪費資源,反而會破壞壞境。再看渤海,那裏靠著海啊,咱們大漢國如今最興盛的不就是海貿嗎?”

    “總之,你們有機會去渤海走走就知道了,沒機會去渤海的話,去徐州或是江南走走也一樣,因為海貿的興盛,連東治那種偏僻地方現在都很有人氣呢……東治是什麽地方?怎麽說呢?就是帝國東南角落上的一個臨海的小城,這個真是不好解釋呢。”

    聽到這裏,哈巴心中突然泛起一個疑問:那位威震天下的大將軍在哪個都城常駐呢?天子呢?胡老大說,這次世子要來長安拜謁天子和大將軍,難道他們一直都在長安?可若是向導所言無差,那他不是將經濟命脈放開了麽?這樣,他就不怕危險嗎?

    雖然被這一連串的疑問搞得心神不寧,但老頭卻也不敢貿然發問,正是靠著這份隱忍,他才活到了今天,在他最後的心願得到滿足之前,他不會隨便冒險的。

    好在商隊中也有見識廣,好奇心也勝的人,很快提出了相似的問題。

    “大將軍他老人家一般都在渤海,陛下則是在洛陽的行宮。要不是大將軍親自指導,海貿哪會在短短三十幾年時間中,就發展成今天這般景象?至於陛下,大學中,有傑出成就的學士、院士們畢業,可都是要天子親手發放榮譽勳章的,陛下當然是留在洛陽方便些。”

    “長安這邊呢,平時主要是幾位將軍在操持,反正這些年也沒打過什麽打仗,出動一位將軍已經是了不得的了。基本上來說呢,長安這裏是上柱國大將軍在主事,你們總不會不知道他的名字吧?”

    胡老大這次沒被問住,他豎起大拇指,一臉與榮有焉的神情:“常山趙子龍,還在咱家老侯爺的麾下效過力呢!如今在草原上,就這一個名頭,就能嚇倒一片了!上柱國趙將軍,左右二位張將軍,風形火勢,誰不聞風喪膽?”

    聽著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哈巴的思緒也開始飄忽起來。

    說起來,他還和右將軍張頜共事過一主呢。四十多年仿佛瞬息而過,雙方的差距可真是雲泥之別了。

    這一切到底是怎麽發生的來著?哈巴努力睜著渾濁的眼睛,試圖從久遠的記憶深處找出些什麽來。

    是了,自己曾經是這些人的敵人,致力於顛覆驃騎軍在爭鼎天下中的優勢,然而,一次次的失敗,卻將自己推進了深淵……

    “長安,是長安啊!”一聲帶著哭腔的歡呼將他從記憶中驚醒過來,猛抬頭時,在正午時分強烈的陽光下,一座雄偉的城池閃閃發光,在金色的光暈中,古城煥發著夢幻一般的光彩,單憑輝煌之類的詞語,根本無法準確形容。

    “長安!”

    “神京!”

    歡呼聲此起彼伏著,如同一層層波浪。慕名已久的人們找不到別的辦法,隻能用最大的力量喊出這兩個字,才能稍微宣泄出心中的激蕩。

    這就是大漢帝國的西京應有的魅力!

    ……

    這種情況向導和長安人都見得多了,並不以為怪,隻是靜靜的等著這些土包子恢複平靜。鄙視是沒必要的,自信的帝國人不需要用這種辦法來彰顯自己的優越感。

    等了大概有一刻鍾的時間,商隊才重新上路,有人開始得隴望蜀,帶點僥幸的問道:“也不知世子到了沒有……說起來,胡老大,既然要拜見天子和大將軍,咱們是不是也要洛陽和渤海走一遭啊?”

    “世子隻說讓咱們來長安。”胡老大搖搖頭,並未多做解釋。

    那向導卻突然插了一嘴:“陛下和大將軍近期都會趕來長安,為什麽?因為帝國在近期會發動一場大規模戰役,有多大?嗯,據說是會出動五萬驃騎軍!”

    “五萬?!”

    胡老大嚇得一激靈,倒抽著冷氣說道:“當年西海侯叛亂,帝國動用的平叛兵力也沒這麽多吧?這次居然要動用五萬驃騎?到底是要對付誰啊?這天下間還有敵手值得帝國這麽做嗎?”

    西海侯是當初袁譚的封號,後來袁譚告老,將位置讓給了幼弟袁尚。後者是個野心勃勃之人,受人教唆,竟是起了反叛之心!

    他派出使者,分別和周邊的幾家諸侯取得了聯係,其中包括:燕然侯——高幹之子高俊,大宛侯馬岱等西北的十餘路大小諸侯,希望聯合出兵。即便不能,也希望對方保持中立。

    除了馬岱斷然拒絕,表露出敵意之外,其他幾家都沒有立刻給出答複,局勢一下子變得微妙起來。

    這是二十年前,也就是開元二十九年發生的變故,是王羽定國以來,麵對過的最大危機。

    當時風火騎兵應平西侯馬超之請,在趙雲、張遼的率領下赴西域與月氏作戰。泰山軍則參與了交州以南的平定戰。

    長安雖有於禁和羽林軍守衛,但羽林軍以步卒為主,機動力太差,偏偏實力足以鎮壓西海的公孫瓚解甲,公孫續還在交接權力,馬超則是和趙雲並力攻打月氏國。

    單憑羽林軍,很難防住袁尚,長安正是最空虛的時候。

    一旦讓袁尚突入中原,很可能會造成極為嚴重的連鎖反應。西北的幾路諸侯就是因為這樣才心存觀望,想著萬一袁尚成功,自己是不是也能借機分上一杯羹。

    然而,危急關頭,自有英才脫穎而出!

    當時軍事學院正有一批學員在邊關實習,留守長安的於禁派人通知他們,本意是讓他們盡早撤回安全地帶。結果,學員中最富聲望,時年二十四歲的鄧艾,以及成績最好,時年十八的薑維提出了完全相反的意見。

    二人一致認為,自袁譚之後,西海領已經有五年以上未對外用兵了,聲勢雖大,實則不足為懼。讓他就這麽折騰下去,反而容易擾亂人心,橫生不測。

    以二人為首,二百三十四名學員,加上沿途先後加入的四千餘武裝商隊和城傍騎兵,進行了一場三千裏奔襲戰。

    袁尚隻顧著防備馬岱,根本沒想到會有一支騎兵從涼州殺出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在居延海,五千漢軍大破十萬西海軍,薑維陣斬袁尚,威震天下。

    高俊聞訊後,自縛出降,西北各路諸侯紛紛親身往長安請罪。袁尚的野心,最終成就了帝國雙壁之名。

    從此天下便有諺語流傳說:漢軍不過萬,過萬不可敵!

    突然聽說漢軍有大動作,準備出動五萬驃騎,這簡直有些駭人聽聞了啊。

    “好像是羅馬或波斯吧?”向導不是很確定的答道。他消息再靈通,也隻能打探到非機密性的消息,這種國戰級的軍情雖然未必是多高級的機密,但也不是他這種身份所能打聽得到的。

    “反正過幾天陛下和大將軍會在直城門外的淩煙閣舉行誓師閱兵大會,到時候去聽一下就知道了。說起來,幾位的運氣可真是好呢,帝國都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盛事了?這天下間根本也沒什麽對手值得驃騎軍全力一戰啊。”

    ……

    王羽沿著淩煙閣的台階緩步而上,雖然不至於是太大的負擔,但想和從前一樣,登高如履平地肯定是不行的了。

    距離天下一統的開元四年已經過了四十五個年頭,用後世的公元來計算,應該是239年。曾經龍行虎變的王羽,如今也已年近七旬,自然不複當年之用。

    跟在他身後的諸葛亮和龐統就更差了,兩人都是氣喘籲籲,汗如雨下,區區一百多級台階,竟是足足歇了三次才走完。

    不過誰也沒想著讓人來攙扶,淩煙閣上供奉著的畫像都是當年生死與共的同伴,畫像都取材於各自最活躍的時期,一個個神采飛揚,意氣風發。

    無論是諸葛亮還是龐統,都不想讓當年的同伴或競爭對手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而每當來到這個地方,看到那一個個熟悉的身影,就會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恍惚感覺。因為懷念,也是因為身邊的故人越來越少,故而王羽和他的重臣們對這裏都極為留戀。

    陳留侯曹操的畫像排在最末,第二十八位。

    雖然他在相位上努力了十五個年頭,最後因為積勞過度,在官衙中闔然而逝。但畢竟他的身份經曆擺在那兒,很多人都不願意讓他登閣,更別說讓他名列前茅了,王羽雖然一言九鼎,也不願意強拂了眾人之意,幹脆將其放在了最末一位。

    在曹操身居相位時期,大漢朝正處於劇烈的社會變革當中,要是沒有曹操的老練手腕,或許要多花十年的時間,才能取得相當的成果。

    當然,接手的諸葛亮絲毫不遜於前任,但畢竟在曹操為相時,前者還太過年輕。王羽也不想讓這位棟梁之才太操勞,卻不曾想,曹操竟是為諸葛亮擋了這一劫。

    因此才有了王羽在曹操畫像上的親筆題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但很多人都不理解其中意思,王羽也隻能自娛自樂了。

    “可惜了公瑾……”排在二十七位的是周瑜,同樣是一位不屬於開國時期,身份有些尷尬的功臣。

    “若非公瑾兄,南洋的開拓也沒辦法有那麽快的進展,若他英靈猶在,看到今日盛況,想必也會含笑吧。”諸葛亮點點頭,隨聲附和。

    當年他和周瑜在江夏激辯二十四天,從此成為了肝膽相照,卻又互相競爭的關係。那是一段激情沸騰的歲月,兩人互相競爭又互相促進,都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後來周瑜在南洋因心髒病突發而死,最傷心的就是諸葛亮了。

    此時看到故人容貌,一時間也是悲從中來。

    慢慢前行,君臣三人的目光從一幹故舊的臉上掃過。

    同樣因為積勞亡故的田豐;與他完全相反,偷了大半輩子懶,最後得享八十六歲高齡,差點變成神仙的賈詡;鎮守邊疆四十年不動搖的於禁、徐晃;因為不服老,以八旬的高齡披掛上陣,死在與波斯帝國的大戰中的黃忠……

    每一個張畫像都能激起一段回憶,熟悉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一般。

    王羽突然感慨道:“翼德兄的畫工,應該得列當世大師之林了。”

    諸葛亮點頭附和道:“的確,若非蔡夫人在徐州舉行了畫展,誰又能想到,張將軍竟然在徐州隱居了那麽多年,而且還以畫為生呢?還有關將軍也是……可惜這二位都沒了當年的雄心壯誌,不然……”

    “孔明差矣。”龐統突然說道:“關、張二位將軍雖然無心功名,但關二將軍和張小將軍卻也不遜於其父,這些年也是驃騎軍中的棟梁呢。”

    王羽笑著點點頭,對於當年的故人,即便是敵人,他也沒有花什麽心思追索。劉備也好,孫權也罷,他們都無法再威脅到帝國的安全,既然如此,何不讓他們重新選擇人生呢?

    其實要找孫權的話,線索還是有的。

    近年來,東治有個小說家很是風靡一時。他寫的諷刺小說,鞭辟入微,有直達心靈深處之能。

    王羽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那步名為《天與地》的小說,講的是兄弟相依為命長大,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反目成仇,弟弟將哥哥害死,哥哥卻沒有反擊。最後弟弟遇到了極大的危險,身邊卻沒人可以依靠,於是說出了這樣的話:如果大哥還在就好了……說完,便跳下了懸崖。

    這未嚐不是肺腑之言啊,王羽這樣想著。

    走到最後十張畫像的時候,王羽再次停下了腳步,皺眉問道:“子義又跑到哪裏去了?”

    歲月絲毫沒有對諸葛亮驚人的記憶力造成影響,他不假思索的答道:“主公可還記得度遼侯和鎮東侯的爭端?”

    “唔,”相較而言,王羽的記憶力就差多了,他想了片刻,才在記憶中找到了相關的信息,“是陳元龍和公孫文懿爭奪蝦夷島那件事?子義那家夥什麽時候學會調停了?”

    “主公有所不知。”龐統笑道:“度遼侯謀奪蝦夷島,並非為了擴大土地,他隻是看中了蝦夷島的位置,想以此為踏板,向東探索。”

    “向東?那不是……”王羽微微吃了一驚,蝦夷島東麵,那不是美洲麽?雖然對新大陸的開發是遲早的事,可現在就提上日程,還真是有些出人意料呢。

    “子義將軍不是調停去了,他是對東渡這件事很感興趣,為此,他還特意拉上了文長、循義二位以及興霸將軍,再加上元直、文珪、太史夫人幾個,規格算是相當之高了……”龐統管的就是情報,對各方動向皆如數家珍。

    “我說怎麽最近看不到這幾個家夥。”王羽微微有些納悶:“興霸、元直、文珪、祝融這幾個就算了,循義那塊木頭,還有文長那個無利不起早的家夥怎麽也肯陪他胡鬧?”

    “哦,聽說當年東征的時候,文長將軍曾許下諾言,會無條件答應子義將軍一個要求,所以……”

    王羽忍不住的翻了個白眼,吐槽道:“子義這家夥還真是深謀遠慮啊,四十多年前的承諾……”他搖了搖頭:“文長人品真是不錯。看來這新大陸,他是非去不可了?”

    龐統點點頭:“以那幾位的身份,鎮東侯就算再想要蝦夷島,也不可能拒絕他們的要求,而度遼侯頗有其祖之風,對航海的熱情也很高漲,想必是無可更改了。”

    “太史慈發現新大陸,嘿,聽起來確實滿威風的,且由他去罷。”王羽碎碎念著,最後釋然一笑,道:“孔明,人力應該不用你操心,各項物資盡量滿足他們好了,度遼侯確實有乃祖之風,摳門著呢。”

    “遵命。”諸葛亮含笑應喏。

    很顯然,主公更希望大家在一起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但其他人卻不這麽想,就像是當年的黃老將軍,明明已經那般年紀,卻偏偏要去前線廝殺。

    諸葛亮心裏很清楚,這些人都不缺功名富貴,他們隻是單純的不想死在榻上而已。

    “主公,時辰差不多了。”見王羽已經走到了最後,龐統輕聲提醒。

    “嗯,”王羽點點頭,沉聲道:“那就開始吧!”

    ……

    漢,開元四十九年,三月十七,辰時。

    長安城最高的建築物——供奉開國功臣英靈的淩煙閣上,天下無人不識的驃騎軍旗冉冉升起。幾乎就在同時,戰鼓聲動地而來,數十萬軍民圍在西門外,盡情歡呼。

    王羽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歡呼聲,隻是微微擺手示意,目光卻看向了黃龍旗下的城頭處。

    仿佛感受到了王羽的目光,窗口處露出了一張略帶蒼白,卻盡顯雍容的麵孔,正是當今天子劉協。看到王羽,這位被架空的天子全無一絲憤懣或惱怒,露出了一絲和煦如春風的微笑,衝著王羽微微頷首。

    同樣是做傀儡,劉協和曆史上的漢獻帝卻全然不同,在洛陽這個帝國文化中心,他如魚得水,享受著榮耀的同時,在學術上也是大展拳腳。他專攻的是心理學,如今已經有了經過正規認證的院士學位。

    地麵突然震動起來,與鼓點的節奏完全一致。

    城內外的歡呼聲微微一滯,下一刻便陡然再上一個台階。

    “大漢威武,大將軍威武,驃騎軍戰無不勝!”

    “驃騎出塞,揚我大漢雄風!”

    驃騎軍來了!

    五十個千人方陣,從城門處魚貫而出,當先一名騎士,身披赤紅色的甲胄,手持一杆方天畫戟,胯下騎著一匹火炭般的戰馬,整個人如同一團烈火一般。

    恍惚間,王羽差點以為時光倒流,再次回到了烽火連天的洛陽,自己正要與那位天下無敵的呂溫侯決勝沙場。

    然而,樓下傳來了妻子呂綺玲的呼喊聲,王羽回過神來,知道不是作古的人複生,而是擔任東征軍先鋒大將的,自己的幼子王奉先。自己的十二個兒子當中,就以此子最為勇武,畢竟身上流著呂布的血,青出於藍也不奇怪。

    “十二郎!十二郎!天下至銳的十二郎!”歡呼聲變得節奏分明,眾人異口同聲的高喊著。雖然隔了一層樓,但王羽還是感受到了妻子的喜悅和欣慰。

    緊隨其後的是整齊的鐵騎方陣。

    這次的歡呼聲小了不少,因為鐵騎的裝備和從前差了很多,看起來倒像是向輕騎兵靠攏了似的,標誌一般的超長騎槍也不見了。隻有腰間的腰刀或鏈錘,以及身後背著的一個奇形兵器。

    那兵器看起來像是連弩之類的東西,但實際又不是,饒是關中民風剽悍,多有上陣廝殺過的老卒,也沒人知道那是什麽。

    “十年磨一劍,一戰定乾坤。”龐統輕輕一笑,意味深長的說道:“羅馬、波斯二僚有禍矣。”

    王羽並未答話,隻是會心笑著。

    改變時代的兵器終於出現了,火器,準確的說,是熱兵器!

    那不是曆史上的前膛槍或是燧發槍,而是按照後世標準製造的半自動步槍!十年磨一劍,就是不想在遇到真正的強敵前亮出殺手鐧,要知道,戰爭之中,科技的互通性是很強的,若是提前讓那兩個西方大國有了準備,這仗就不好打了。

    以國力而言,大漢自然遠勝敵人,可漫長的距離是個大麻煩,即便可以通過海路輸送相當的物資,也是杯水車薪。

    所以,第一擊就將是最強的一擊!就讓已經進入集權時代,失去了活力和進取心的羅馬人,在漢軍的槍林彈雨下顫抖吧!

    隨著走出來的方隊越來越多,圍觀眾終於發現了,那種奇形兵器幾乎普及了全軍,不用說,那肯定是一種新兵器了。

    就在這時,一杆將旗躍然而出,一下挑起了所有人的熱情。

    “上柱國大將軍!”

    “老當益壯的常山趙子龍!”

    “左右二張!”

    “帝國雙壁!”

    這次西征的主帥是趙雲,副將是張頜、張遼,參軍鄧艾、薑維,再加上關興、張苞、曹彰、王雙、丁奉、夏侯霸等一群後起之秀,陣容之豪華,全然不在要去新大陸的那夥人之下。

    王羽本不想讓趙雲和二張出馬,畢竟年紀大了,有個閃失可怎麽辦?可正如太史慈的不甘寂寞,趙雲等人也是烈士暮年,壯誌猶存,王羽也沒辦法給他們澆冷水,也隻好順其自然了。

    “山若在前,山必傾倒!

    淵若在前,淵必崩陷!

    大漢驃騎,天下至強!

    大漢虎賁,所向無敵!”

    地動山搖般的戰號聲衝天而起,這是將士們在向他們的最高領袖致敬。

    聲浪中,王羽抬眼西望,眼前仿佛出現了一副副金戈鐵馬的壯烈場麵。

    他知道,五萬雄獅將西出玉門,在西域走廊與各路諸侯會師。幾十萬兵馬將在地圖上拉出一條弧線,以驃騎軍為先導,橫掃向西!

    別說羅馬已經不再是能打敗擁有名將漢尼拔的迦太基的共和國時代了,就算是,西方人也擋不住大漢的精銳之師。欺軟怕硬的波斯更是隻有在漢軍鐵蹄下顫抖的份。

    此役過後,漢文明當世再無抗手,一個輝煌的時代已經拉開了帷幕!

    ……

    沉浸在雄圖偉略之中的王羽並沒有注意到,人群中發生了一陣小小的騷亂。一個老牧奴突然倒下了,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釋然神色。

    沒人太過在意,這種到了神京腳下,目睹天朝氣象,過於激動而死的老人多得是,一年下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誰會在意呢?

    說不定是看到了鼎盛兵威被嚇死了也說不定呢,難道要去責怪英勇的將士們嗎?

    別開玩笑了。

    ……

    全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