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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是說……允傑的腿,現在有可能治好?”

    嚴素小心翼翼地問道。

    院長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有機會治好了?”嚴素大腦一片空白,有些出聲地喃喃。

    會客室裏一時靜了下來,除了空調風口吹出的呼呼聲響外,另一種聲音隱隱約約地飄進她耳裏,不知不覺地抓住了她的注意力。

    她循著聲音四下望了望,忽然意識到這聲音是從外麵來的。

    會客室的窗戶朝向正對著福利院裏的人工湖,現在正好是一天裏最暖和的時間,她可以清楚地望見抓緊時間在湖邊跑跳玩耍的孩子們,笑鬧聲被距離扯成了模糊而破碎的片段,斷斷續續地傳進屋裏,使人聽不分明,但這絲毫不影響嚴素被這些聲音中的快樂所感染。

    一想到坐在輪椅上的少年也許可以跟其他人一樣想跑就跑,想跳就跳,她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太好了!真的……可以治好了?”她從沙發上跳起來,正要歡呼的時候卻硬生生停下來,轉向院長有些懇切地再度確認道,“他不用一輩子都坐輪椅,是嗎?”

    見院長慎重地點了頭,嚴素喜出望外,竟然激動得掉了眼淚。

    院長看她喜極而泣的模樣,心中百感交集:等了這麽多年,他已經對允傑的腿不敢再抱什麽希望,連允傑本人都有些心灰意懶,誰知這時醫院那裏又來了消息……聽到這樣的好消息,也難怪嚴素失態。

    他打趣道:“素素,你這到底是想哭還是想笑啊?”

    嚴素想回答,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聽得到壓抑的嗚咽聲,半晌,哭聲才漸漸平息了下去。

    院長看著她這樣,眼角也不由有些酸意,他將紙巾盒子推到她麵前,說:“多大的人了,哭起來還跟小時候一樣滿臉眼淚鼻涕的。”

    嚴素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抽了幾張紙巾,背過身去把臉擦幹淨了才轉向院長,解釋道:“剛剛,我……我就是有點太高興了。”

    院長擺擺手,“我知道,我知道,允傑知道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他比你還能哭。”

    “他已經知道了?”嚴素一愣,問:“您不是說,今天找我來,就是想讓我跟他說一下這件事嗎?”

    院長歎了口氣,說:“他確實是已經知道了,醫院昨天一發來通知,我就把這件事情告訴他了,但是……允傑說他不去。”

    嚴素瞪圓了眼鏡,失聲驚呼道:“為什麽?!”

    “他不肯說。”院長打開牆上的電腦屏幕,將醫院發來的申請書打開,示意嚴素看其中一行,“‘監護人代填申請書,須得到患者本人同意’,沒有允傑的許可,這份申請遞上去了也不會通過。”

    嚴素有些急了,“怎麽到這個時候說不去了?”

    院長對此也是一頭霧水,他平日裏對允傑的關注和照料都是出於嚴家人的請求,但實際上,他對允傑的想法是一點都不了解的,所以他才找來了嚴素。

    “素素,現在真能勸他的也就隻有你了,其他人別說勸了,連他的房間都進不去。”院長露出苦惱的神色,“申請的截止時間就是下周,錯過了這次,也不知道下次會是什麽時候了……”

    嚴素一聽這話,當機立斷地起身就要向外走,說:“我現在就去找他談。”

    “行,你去吧。”院長剛鬆了口氣,忽然又叫住她,說:“等等,忘了問你了,在這裏吃年夜飯是怎麽回事?你又跟家裏吵架了?”

    嚴素剛跨出院長室的門,聽他問起這件事,腳步又停住了。

    和家裏吵架?她想起前一天晚上嚴崇和她說的話,再想起今天他漸漸疏遠的態度,心裏憋得難受,但現在還有另外一件事擺在眼前,她不得不勉強扯出一個笑臉,說:“沒什麽,嚴……哥他鬧著玩的,晚飯之前我就回去。”

    院長半信半疑地盯了她一會兒,語重心長地告誡道:“素素,不是每個從這裏出去的孩子都能跟你一樣運氣,別糟蹋嚴家人對你的好。”

    嚴素垂下眼,苦笑著答應了。

    走出院長室所在的那棟小矮房後,嚴素沿著人工草坪上開出的鵝卵石小道快步走著,每一步都踩得無比沉重,像是要衝著這一地的鵝卵石發泄她此時的心情。

    而她此時煩悶不已的原因不僅僅是允傑不願求醫的事,更是因為院長方才的最後那句話,令她不由再次想起嚴崇,連同這五年多的點點滴滴,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那些被她刻意無視了許久的自我懷疑也悄然冒出頭來。

    這些年來,她到底做錯了多少?

    她心事重重,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直到走到了小路的盡頭,她才猛然回神,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目的地。

    “嚴素姐姐。”她在門口呆站了會兒,忽然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你總算來了!”

    嚴素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看到從一樓轉角處的窗戶裏探出來的小腦袋。

    她注意到他隻穿著單薄的襯衫就開了窗戶,“你怎麽隻穿了這麽點?快把窗戶關上!”

    林允傑笑嘻嘻地趴在窗戶上說:“誰讓你一直站在外麵不進來?我隻能這麽跟你說話啦。”

    嚴素向來拿他沒辦法,隻好趕緊走進去,繞過茶水間後,她拐進最裏頭的一條走廊,盡頭的房門半敞著,似乎就是在等待她的到來。

    這間屋子的擺設十分簡單,外間裏就放著一張方桌和一套沙發,除此以外,唯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那幾乎要貼滿四麵牆的畫作,裏頭絕大多數畫的都是福利院裏的風景,有幾張畫的是世界各地的名景,多半是從網絡上臨摹的。

    再往裏走就是臥室了,寬敞的房間裏竟隻有一張床和一個四層抽屜的衣櫃,牆上仍是貼著滿滿當當的畫,甚至比外間貼得更多,幾乎要堆到天花板似的。

    隻是臥室裏的這些畫作比貼在外麵的那些要顯得稚嫩許多,顏色也沒有那些鮮豔,靠近床的那幾張明顯是孩童時期的作品,都是用蠟筆畫的自畫像,簡單的線條勾勒出小男孩的模樣,但這些自畫像卻都是黑色蠟筆畫的,與牆上掛的其他畫比起來單調許多。

    嚴素快步穿過外間和臥室,走進陽台。

    窗戶已經關上了,而林允傑正背對著她坐在輪椅上,一手拿著調色板,一手捏著畫筆,似乎正在畫畫的模樣,聽到她的腳步聲,他轉動了輪椅換了個方向,指著畫板對她說道:“嚴素姐姐,你看我畫的。”

    “裝什麽畫畫,明明剛剛還趴在窗台上跟我說話。”嚴素走過去,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腦袋,埋怨道:“穿這麽少,著涼了怎麽辦?”

    林允傑抬頭衝她討好地一笑,咧開嘴時,一顆小虎牙若隱若現。

    他強行辯解道:“我本來就在畫畫嘛,看到你過來又不進門,我才開的窗,而且、而且房間裏暖氣太足了,我正好透透氣嘛!”

    嚴素點點他的額頭,想生氣又不舍得,最後無奈地歎了口氣,說:“你啊……太讓人操心了吧!本來就身體不好,就不會自己照顧著點自己?”

    林允傑放下手裏的東西,反身抱住她腰,撒嬌道:“那不是因為你在嗎?”

    他剛到變聲期,音色雖然有些沙,但仍聽得出年少時奶聲奶氣的感覺,嚴素揉了揉對方的頭頂,那頭短發摸起來柔軟就像是家裏那隻大玩具熊,她的心裏頓時也軟得一塌糊塗。

    “但我也不是醫生呀,總有我照顧不了的事情。”她一下下地梳理著他的頭發,輕聲問:“……院長把事情跟我說了,你不是一直想站起來嗎?怎麽這個時候突然說不去了?”

    林允傑悶悶地說:“就是不想去。”

    嚴素不免覺得奇怪,但無論怎麽追問,林允傑都隻是抱著她不說話,連頭都不願抬起來。

    最後她急了,使了力氣硬是把他的手臂給扯開,蹲在他麵前問:“你說你不想去,但至少要說出個理由來吧?”

    林允傑半低著頭,抿著嘴唇,就是不看她。沉默許久後他才輕聲說了句什麽,他說得又快又輕,蚊呐般的聲音很容易就被外頭那些歡樂的笑鬧聲給淹沒了。

    嚴素沒聽清,“你說什麽?”

    “我不想去醫院是因為……”林允傑眼睛骨碌碌地一轉,忽然語氣輕快地說:“不行,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你得先當我的模特。”

    嚴素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問:“什麽模特?”

    “畫畫的模特啊!”林允傑快速地將上一張還沒有完成的畫從畫架上取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到一邊後,又拿了張新畫紙鋪好,示意嚴素坐到陽台角落的椅子上,“我畫完了再告訴你。”

    “你還跟我談條件啊?”

    見她一臉抗拒,林允傑扯著她的袖口,眨了眨眼睛說:“我一直沒機會練人像,其他人都喜歡在外麵跑跑跳跳的,誰願意跟我一樣在這裏一坐就是一下午……嚴素姐姐……”

    他嘴上說得輕快,嚴素卻聽得難過不已。

    她捏了捏他的耳朵,無可奈何地答應道:“不許賴皮啊!”

    “嗯嗯嗯,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林允傑推了推她,“坐那裏就好了。”

    嚴素是第一次做別人畫裏的模特,哪怕這人是林允傑,她也十分不適應,但又生怕自己一動就會毀了對方的整幅畫,就僵著身體一動不敢動地坐著。

    林允傑笑著安慰她:“嚴素姐姐,你不用緊張,你要是不舒服換個姿勢坐一會兒也沒關係的。”

    雖然他這麽說了,嚴素仍然不敢太鬆懈,隻是偶爾會稍稍動一動位置,讓自己坐得不那麽難受,時間久了,她看著窗外的太陽從頭頂慢慢落下來,心裏不免有些著急起來,不知這幅畫要畫到什麽時候。

    畫著畫著,林允傑突然開口問道:“嚴素姐姐,今天送你來的人,是你的哥哥?”

    嚴素總覺得這問題有些耳熟,像是對方已經問過了似的,她應道:“是啊。”

    林允傑一邊在紙上塗抹著,一邊不經意似地說:“我從來都沒聽你說起過,今天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你有哥哥。”

    “是嗎?”嚴素有些心虛地接話。

    她確實從來不在林允傑麵前提家裏的事情,生怕讓對方發現一點蛛絲馬跡。

    “是啊。”林允傑點了點頭,又好奇地問道:“嚴素姐姐,你和你哥哥關係不好嗎?”

    嚴素一愣,“啊?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早上你叫他,他都不睬你。”林允傑理所當然地說:“而且你也從來不提他。”

    一提起早上的事,嚴素心底又翻騰起一陣陣澀意,但她仍盡力保持著輕快的語氣,說:“沒什麽,隻是又吵架了而已。”

    在紙上滑動的筆尖頓了頓,又慢慢地沿著預定的軌跡勾出了一道弧線。

    “又?你們常常吵架嗎?”陽台上靜了一會兒,林允傑忽然問道。

    嚴素微微歎氣,說:“就最近吧。”

    “最近……半年也算是最近嗎?”

    嚴素愕然地向他看去,卻發現對方笑得跟一隻小狐狸似的,眼睛彎彎地望著她。

    林允傑笑著說:“嚴素姐姐,我早就跟你說過了,我那麽聰明,什麽都看得出來的。你這半年每次過來要不就是愁眉苦臉,要不就笑得跟中獎了一樣,我早就想問你啦!”

    嚴素哭笑不得地問:“哪有你說的這麽誇張?”

    “沒有嗎?”林允傑放下畫筆,掰著手指報出一個個日期來,嚴素最初還輕鬆地笑著,但越聽心裏就越是驚訝,算算時間,每次她心情不好或是情緒高漲都恰好跟嚴崇有關。

    正沉思間,她聽到林允傑說:“怎麽樣?我說得沒錯吧?”

    嚴素苦笑著點頭認輸。

    “不如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麽事吧?”林允傑認真地說,“說不定我能幫你。”

    嚴素看他這一副小大人的模樣,眼前閃過當年走到哪裏都要拉著自己的小男孩,心裏又是好笑又是欣慰,但她還是搖了搖頭,說:“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林允傑卻十分固執地凝視著她,說:“不要老是說我不懂,我都十四歲了好不好?”

    “那你要不要先說說看你懂了什麽,我再考慮要不要告訴你?”嚴素本是開玩笑,但林允傑的回答再度讓她吃了一驚。

    “我至少知道你現在很不開心,隻是想讓我去看醫生才順著我的意思哄我而已。”林允傑將畫架轉了個方向,“我都畫出來了。”

    畫上的人有嚴素再熟悉不過的麵容,盡管嘴角向上挑著,眉頭卻微蹙,那憂愁的神態看得她有些難以置信,不由自主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她聽林允傑說:“嚴素姐姐,我想畫一張開心的你。這幾年一直都是你在開導我,這次讓我來好不好?就算我不懂,說出來心情也會好很多的吧?”

    孩子氣的聲音,聽著卻莫名令人心安。

    拒絕的話幾乎要到了嘴邊,嚴素最後還是重重地歎了口氣,輕聲說:“我也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說才好了。”

    林允傑支著下巴想了想,說:“那你從第一次吵架開始說起好了。”

    嚴素整理了一下思路,從她第一次目睹嚴崇和孫瑾開始,一直到昨天晚上嚴崇來找她攤牌為止,慢慢地這半年的事情一點點地說了出來,但她隱瞞掉了一些她覺得林允傑不適合聽的內容,比如嚴崇和孫瑾,她隻是告訴林允傑是嚴崇找了女朋友。

    她說完後,旁邊遞來了一瓶水,抬頭一看,正是林允傑。

    不知什麽時候,他已經搖著輪椅到了她身邊。

    她輕聲說了聲謝謝,擰開瓶蓋,小口小口地喝了快三分之一,這才覺得喉嚨不再那麽幹澀。

    旁邊的林允傑專注地看著她,等她放下水瓶後才問:“嚴素姐姐,你剛才說你們已經幾年沒好好說過話了,這是為什麽?也是吵架嗎?”

    吵架?嚴素看著少年好奇的表情,心想,確實是吵架了,這一吵就是五年多。

    “嚴素姐姐?”林允傑推了推她的手臂,催促道:“你不把所有事告訴我,我怎麽開導你嘛!”

    ——姐姐,你還會回來嗎?我不想一個人留在這裏。

    在嚴素眼中,坐在輪椅上的林允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的模樣,跟其他的男孩子不一樣,他乖巧可愛,總是跟在她屁股後麵轉,從來都不調皮搗蛋。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揉了揉男孩的頭頂。

    “以前,鄰居家有個和我關係很好的小妹妹,我們很小的時候一直在一起玩。”

    “後來我跟著爸媽搬了家,我們就一直沒有聯係。”

    “我跟著哥哥到處玩,慢慢地就忘了曾經還有個小妹妹愛跟著我,直到有天……我翻到了小時候的照片,就想給她打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她的爺爺,爺爺告訴我,我搬家後沒多久,她就出車禍了。”

    “爺爺說,她在出事的時候一直在叫我的名字,一直在找我,所以他給我打了電話,但是接電話的是我哥哥。”

    “他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我,因為我們第二天要去旅行,他不想旅行就這麽泡湯了。”

    “她最需要我的時候,聽到的卻是我要出去旅行,沒空見她……那之後我就也再也聯係不到她了。”

    說到這裏,她別開臉看向窗外的滿天紅霞,沉默了一會兒,才喃喃道:“所以我們兩個吵了一架。”

    或者說,是她單方麵地發了脾氣,還放了狠話說根本不想做什麽嚴家的女兒,也不想要有他這個哥哥。

    正沉浸在回憶中時,突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怎麽了?”她問。

    “嚴素姐姐,你知道嗎?”林允傑緊緊地拉著她的手,輕聲說:“其實我有個親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