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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副官,而是王子。這個稱呼立刻把吉恩喚回現實。正要砍掉貝爾肯腦袋的劍在空中戛然而止,接著又動了起來,在貝爾肯臉上劃了兩條射線。兩條射線在臉頰中間交叉,交叉之處濺出鮮血。貝爾肯這才回過神來,摸了摸自己的臉。看到濕漉漉的血,他頓時呆住了。吉恩翹起了半邊嘴唇。

    “現在你這張臉,已經沒有資格對別人的外貌評頭論足了。”

    臉頰中間劃了個十字,走到哪裏都很難抬頭。吉恩收起劍,轉過身去,說道:

    “你是帕拉索斯的表哥,所以我留住你的腦袋。”

    吉恩受到處分。他並不氣憤,隻是有點兒失落。

    第二天,部隊出發了,唯獨吉恩和他手下的二十多人沒有出發。他們艱苦行軍,到達這裏,卻連讚達尼族的槍影都沒有看到。

    與同事鬥毆的處分是禁身。相對於犯下的過錯,這算是較輕的處分。換個角度看,倒像是某種特權。不過對吉恩來說卻並非如此,他以王子身份參加戰爭,渴望建功立業,絕不是為了在後方逍遙散步。想起在出征儀式上歡呼的人們,他不由得麵紅耳赤。如果戰爭很快結束,他就隻能屈辱而歸。當然,他也不能期待戰爭時間拉長。帶著沾滿戰友鮮血的劍回國,卻要得到凱旋的稱頌,他能承受得了嗎?

    貝爾肯的大腿肌肉被砍掉,不能走路,也無法參加戰鬥。他沒有被留在湧泉城,而是轉移到了附近的城市。大概將軍認為,如果把他們兩個人留在同一個城市,說不定還會發生第二次衝突。他的想法非常正確。貝爾肯臉上的刀痕很深,恐怕不容易抹去了。如果殺死他,問題可能會更嚴重,但是給貝爾肯留下生路,其結果是給自己製造了永遠的敵人。

    貝爾肯手下的士兵們全部參戰。給吉恩留下士兵,或許也是為他考慮。如果將他單獨留下,感覺像是受罰,於是就安排他們保護湧泉城。其實從戰略上看,湧泉城根本沒有防守的必要,尤其不值得留下二十幾名士兵。不過對於這點,誰都沒有提出異議。

    部隊離開後,湧泉城突然空了。麵對著黛莎,吉恩感覺像是某種偶然。

    “聽說您留下來保護我們。”

    黛莎鄭重行禮,吉恩卻隻想立刻離開。黛莎好像很想和吉恩散散步。

    “第一天您看過了城裏的情況,感覺怎麽樣?即使讚達尼族闖進來,也能牢牢守住嗎?”

    真不知道這個女人憑什麽這樣說話。吉恩坦率地回答:

    “不,如果有人闖進來,最好的辦法是放棄守城,趕快逃跑。”

    “內城也是嗎?”

    “內城好點兒,不過也隻能撐上半天。如果與敵人對峙,很難後退,還不如從開始就遠遠地逃跑。”

    兩個人並排朝城門走去。黛莎點頭行禮:

    “謝謝您的指點。”

    “這不算什麽好建議。我隻是紙上談兵,不排除胡說八道的可能。”

    “沒關係,反正我們無法按照您說的去做。”

    吉恩覺得這個女人可能是在嘲笑自己,於是猛然轉頭看她。黛莎麵帶微笑地說:

    “父親不但不能騎馬,連乘坐馬車都有困難。”

    吉恩再次無地自容。世界上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戰術,任何戰術都要取決於當時當地的條件。他連對方的條件都沒弄清楚,就開始指手畫腳了。

    “是我太魯莽了。我向您道歉。”

    吉恩趕緊說道。黛莎似乎在強忍笑容。吉恩還沒等聽到理由,就看見一名士兵從城門方向飛奔而來。

    “副官大人!大事不好!看到部隊了!”

    吉恩一下子沒明白過來,反問道:

    “部隊?將軍回來了嗎?”

    “不是!是讚達尼族的部隊!”

    吉恩瞪大了眼睛。讚達尼族的部隊怎麽會來到這裏?他們從駐地到達這裏需要兩天時間,而且是在讚頌河對麵。今天出發的部隊在渡過讚頌河之後,還要宿營一夜。難道他們先出發,雙方走岔了路?即便這樣,也應該是在河對岸伺機攻打渡江的埃弗林軍隊更有利,為什麽要渡江來到這裏呢?

    “規模如何?”

    “還不確定,應該有千人左右。他們掀起的灰塵看不到邊。”

    吉恩情不自禁地咬緊了牙關,下巴瑟瑟發抖,隨後發出的命令近乎高喊。

    “快去關閉城門!讓其他士兵都到內城前來!黛莎,你去敲鍾!百姓們應該知道鍾聲的意義吧?所有能打仗的人都到小廣場集合!誰也不能登上城牆!快叫查理克!快!”

    吉恩也轉身朝內城跑去。他邊跑邊想,自己竟然對不是部下的黛莎下了命令。代城主不是吉恩,而是黛莎。雖然自己是從都城來的部隊成員,卻也隻是副官,沒有權力對代城主指手畫腳。如果說出王子身份,情況倒是會有不同……

    猛然間,吉恩意識到不能這樣。如果讚達尼族知道埃弗林王子就在被包圍的城裏,那會怎麽樣?肯定會覺得天上掉下了大餡餅,高興得手舞足蹈吧?或者殺死王子報仇,或者捉為俘虜,借以要挾埃弗林,不管怎樣他們都會欣喜若狂。相反,都城裏將會一團糟……

    想到這裏,父王、王妃和母親的臉龐立刻浮現在眼前,恥辱感讓他漲紅了臉。刹那間,他已經下定了決心:與其被俘虜,成為討價還價的祭品,還不如白白送死呢。

    進入小廣場的時候,鍾聲響起。也許是很久沒有敲過的緣故,鍾聲有點兒奇怪,中間夾雜著咣當咣當的聲音,甚至有點兒滑稽。更讓人尷尬的是人們聽到鍾聲之後的反應。幾個人衝著鍾樓方向指指點點,幾個人搖了搖頭,繼續做自己的事去了。甚至還有人捂住耳朵,也有人笑著議論紛紛。

    “發生什麽事了?難道黛莎小姐要結婚了嗎?”

    吉恩到達內城門前,查理克正在那裏等他。看到吉恩過來,查理克衝他行禮。他也很緊張。

    “我已經傳達了全軍集合的命令!現在除了五個人之外,其他人全部到場!一個人在了望台,另外四人向本地士兵傳達集合命令去了。副官大人,請指示!”

    說是全軍,其實也隻有二十二人,根本無法進行戰鬥。湧泉城的士兵們完全不能稱其為士兵,即使他們對黛莎言聽計從,人數也不到敵軍的一半。

    “放棄外城,讓女人、老人和孩子進入內城。武將在小廣場集合,其他人在內城門前形成壁壘。從小廣場周圍的人家征收需要的物資和器械,全部轉移到內城。現在最重要的是向將軍報告情況,誰願意去?”

    還沒等目光對視,赫本就走上前來。

    “我去,您的親筆書信……”

    吉恩從手上摘下戒指。

    “沒有時間寫信了,你把這個交給將軍,請他立刻回來。現在馬上出發!”

    赫本接過戒指,戴在手上,朝馬廄跑去。其他士兵也散開了。這時,黛莎回來了。吉恩問她:

    “內城蓄積的糧食有多少?”

    “原有居民和您的部隊加起來,可以吃五天。沒有可供全體百姓食用的糧食,百姓們需要自備糧食。”

    黛莎的語氣略帶諷刺,吉恩顧不上這些。

    “你是代城主,馬上指揮征收糧食,沒有必要脫離小廣場。凡是離得遠的,不管什麽,都要放棄。”

    “看來您要放棄外城。雖說這是理所當然,但是直接放棄未免有點兒可惜。”

    “這是什麽意思?”

    “我們丟棄的東西,將全部歸讚達尼族所有,他們豈不是要舉行宴會慶祝?既然要丟棄,也應該讓敵人有點兒損失,才能減輕我們的遺憾。”

    吉恩皺起眉頭,不是因為陽光。

    “你是想放火燒了外城嗎?人們還沒全部逃出來呢。”

    “連鍾聲都聽不到的聾子,現在想跑出來也晚了。如果不能及時進入內城,即使還活在外麵,也會落入讚達尼族之手,變成肉餅。”

    “他們是你的百姓!”

    “剛才你是怎麽說的?小廣場之外的東西,不管是什麽,都要放棄?”

    吉恩瞪著黛莎。這時,百姓們已經蜂擁到了小廣場。女人們看到黛莎,紛紛跑來跪下,大聲說道:

    “小姐,現在我們該怎麽辦啊?女神會保護我們吧?小姐您也會保護我們吧?”

    吉恩突然想起來了,因為太過忙亂,還沒來得及跟黛莎交流指揮體係的問題。黛莎對女人們說:

    “當然會的。現在,你們最好還是向他祈禱。因為現在保護我們的不是女神,而是這個人。”

    女人們看了看吉恩,覺得他這麽年輕,而且隻是副官,似乎不太信任。老人們走過來,親吻著吉恩的手背,說道:

    “請諾伊女神保佑副官。”

    “好年輕啊。這麽年輕,卻要照顧我們這些笨手笨腳的老人。”

    吉恩看了看黛莎。

    “你是代城主,應該由你擔任總指揮。我隻指揮我的部隊。”

    “不,那隻會造成混亂。在城市恢複安全之前,我把權力交給您。我隻是作為協助者,強烈主張剛才提到的戰略。這是讓進入內城的百姓活下來的唯一方法。”

    誰也不知道將軍什麽時候回來。這樣艱難支撐,說不定沒等援軍到達,湧泉城就全軍覆沒了。這取決於赫本的快馬和士兵們的血汗,以及讚達尼族展開的進攻強度。一塊石頭,一支箭,就能讓全部努力化為烏有。想到這裏,吉恩下定了決心。

    “查理克,放火焚燒外城。挑選六名士兵,三名從東側城牆過去,三名從西側城牆過去,等候在城門左右。讚達尼族的第一名士兵穿過城門進入外城的瞬間,立刻放火,然後跑回來。為了誘敵深入,不要徹底關閉城門。對了,小心兔跳區間。”

    查理克麵帶微笑:

    “明白了。我負責這件事,您放心吧。”

    查理克跑去呼喚士兵,黛莎突然抓住吉恩的手。

    “您接受了我的權力,請戴上這個。”

    黛莎摘掉手上的大戒指,戴在吉恩的手指上。從形狀來看,那個戒指應該不屬於黛莎,而是城主的標誌。黛莎放開吉恩的手,露出奇妙的表情。

    “你的結婚戒指不見了?”

    交給赫本的戒指的確是婚戒,但是吉恩沒有告訴過黛莎,也沒有跟她說自己結過婚。像吉恩這個年紀的人,結婚的不多。還沒等吉恩說什麽,黛莎已經消失在內城了。

    城市著火,鍾聲停止,讚達尼族占領了小廣場。

    內城擠滿了前來避難的百姓。孩子的哭聲、爭吵聲、打罵聲、祈禱聲從四麵八方傳來,連命令都很難順利傳達。吉恩想讓沒有戰鬥力的人們到地下,然而女人們哽咽著說害怕,老人們說我又沒有犯罪,為什麽要讓我下去。內城的地下曾經做過監獄,現在已經沒有囚犯了。唯一能夠躲避戰爭的地方隻有那兒,可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麽這麽不聽話。

    真正的戰鬥兵力隻有二十多人,夾在幾百人中間維持秩序並不容易,而且指揮者隻是個副官,很多人都不願意服從命令。吉恩倒是可以叫來黛莎,不過他們也有可能不服從黛莎的命令,而且剛才黛莎已經去了城主的房間。她似乎很擔心父親突然聽到戰爭的消息,受驚而死,因此請求吉恩,不要讓任何人進入城主的房間。

    “哪怕讚達尼族派一個人到這裏,我們都肯定要全軍覆沒。”

    某個士兵的話代表了全體士兵的情緒。但是,讚達尼族還沒有人進入內城。如果他們趁亂闖入,內城也會輕易陷落。撲滅外城的火,包圍內城之後,他們就笑嘻嘻地仰望天空,好像在等待什麽。

    吉恩終於有機會近距離觀看讚達尼族了。士兵們說的大致都對,他們身材高大,擅長騎馬。外城著火的時候,他以為馬匹肯定會受驚,誰知並沒有發生期待中的大混亂。不過還是給讚達尼族帶去了不小的傷害。

    地位較高的戰士是主力,全身都用水彩畫了花紋,脖子上戴著由許多動物牙齒串成的項鏈。聽說讚達尼族非常重視動物牙齒,甚至當作新娘的嫁妝。對於他們來說,馬和動物牙齒都是貨幣。尤其是獅子的牙齒最為寶貴,雄獅的一顆犬齒是相當於二十匹馬的貴重財產。捕捉到雄獅的人,不論年紀大小,一下子就能升為最高級的戰士,同時也將擁有財富。

    這種戰士並不形成隊列,而是隨意混在部族士兵中間,卻受到周圍人們的尊敬。還有幾個女人比戰士更受人尊敬。吉恩猜測她們可能是咒術師或預言家,可是就連戰士都對她們小心翼翼,仿佛麵對的是公主。不過她們並沒有受到保護,而是像戰士似的隨意混雜在隊伍中間。

    吉恩看了看外麵,掃了一眼竊竊私語、斜著眼睛看自己的百姓們,然後讓武裝的湧泉城士兵站在大廳中間。他們手裏拿著武器,意識到戰爭即將開始,因此比較服從命令。他們保持距離列陣以待,布滿了大廳,其他人隻能緊貼牆邊,或者躲到樓梯間。這時,全副武裝的吉恩部下們衝下樓梯間。百姓們不由自主地聚集到通往下層的樓梯旁邊。吉恩沒有理會,站到最前麵。

    “黛莎小姐把這個城市的戰鬥指揮權交給了我,我叫吉恩,大家可以叫我副官。現在,我要把你們編成十人一組,我的部下們將成為十人組的隊長。站在最前麵的人就是你們的隊長,必須絕對服從他們的命令。他們掌握著你們的生殺大權,不要忘記。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們的生存。我們的目標就是堅持到援軍到來。”

    湧泉城的五百多名士兵中間,真正能參戰的隻有二百名左右。他們站在隊伍的前麵。

    “遵命!”

    聽到尖銳的喊聲,湧泉城的士兵們感到驚慌的同時,也很緊張,身體都僵住了。吉恩掃視他們,說道:

    “幹什麽呢?隊長說遵命,你們卻不聲不響?”

    “遵……命!”

    “遵命!”

    “遵……遵命!”

    四周爆發出喊聲,盡管有些不自然。這時,被擠到角落裏的人們悄悄下樓去了。吉恩使了個眼色,隊長們帶領各自的隊伍,往吉恩指定的位置跑去。剩下的三百多人都是非武裝士兵。準確地說,他們是用鐮刀、鐵耙、棍棒武裝起來的人們,大多數都是年紀太大或太小的。吉恩對他們說:

    “你們是候補部隊。這邊的一半在一層大廳準備參戰。那邊的一半先把守城裝備搬到樓上,然後在一層搬運製造出來的進攻器械,中間抽空參加二層和三層的戰鬥。最前麵的五個人,你們是傳令組,跟在我身邊,把我的命令傳達到各個地方,向我匯報戰況。”

    吉恩指著的五個人都是少年,他們的回答也鏗鏘有力:

    “是!”

    “各就各位!”

    士兵們散開了,吉恩往內城門口走去。正在這時,他看到了站在那裏的士兵,頓時脊背冰涼。

    “赫本!”

    赫本立刻轉頭,跑過來跪在地上叩頭。

    “我力量不夠,未能及時衝破包圍網。我是傳令兵,應該堅持到最後,但是我想與其被讚達尼族殺死,還不如在這裏做些什麽,於是就回來了。您可以說我卑鄙,我沒有什麽好辯解的。等勝利之後,您把我的頭顱掛上城門,我也毫無怨言。”

    難道向將軍求援的路徹底斷絕了嗎?吉恩感覺眼前發黑,咽下去的都是苦水。他忘了自己正站在少年傳令兵麵前,差點兒就掩麵哭泣了。赫本的話也沒有聽進去,隻聽到“您把我的頭顱掛上城門”,吉恩猛然清醒了。

    吉恩了解的赫本,絕對不會置命令於不顧而苟且偷生。他完全可以不停地跑下去,直到被抓住,直到死亡,但是他想起了以二十敵一千的吉恩和戰友們。如果不能把消息傳達給將軍,即使回來也是白白送死。他想在死亡之前做些事情。對於這樣的士兵,吉恩無法責備。赫本在歸來途中好像肩膀中了箭。吉恩故意大聲說道:

    “知道了,你加入一層的戰鬥,可以從這邊的候補隊伍中挑選士兵。”

    “遵命!”

    吉恩正要轉身,忽然又說道:

    “你辛苦了。”

    吉恩轉過身,沒能看到赫本的表情。吉恩走遠了,赫本仍然久久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二層先傳來了交戰的消息。湧泉城的士兵情緒高漲,沒有得到指示就把沸騰的油潑到外麵,戰爭從此拉開了序幕。吉恩跑過去察看的時候,兩名湧泉城士兵中箭倒地。蓋拉德把毯子掛在窗上,用來抵擋飛箭。一看到吉恩,蓋拉德笑了。

    “看看能收集幾支箭。”

    蓋拉德從容地回答,其實情況並不樂觀。內城不獨立,左右兩側還有其他建築物。一名讚達尼士兵爬到房頂,拋下繩套,係在內城頂端的凹凸部位,一口氣就跨過來了。湧泉城的士兵們尖叫著紛紛後退。蓋拉德說“不逃跑就算謝天謝地”,果然不假。蓋拉德一躍而起,揮劍出去。他還說過,“最好是兩三人結成一組”。

    吉恩拔劍衝上前去。對方在讚達尼族中間也算身材高大,站在他麵前的吉恩和蓋拉德看起來就像小孩子。蓋拉德抵擋對方攻擊的時候,吉恩朝對方肋下刺去。不料對方像是背後長了眼睛,回頭一看,順勢用纏在胳膊上的厚毛皮接了一劍。不過吉恩更快,他旋轉半周,朝對方胸口以下的部位刺了下去。對方血流如注,轟然而倒,聲音很像樹樁倒地。

    這時,另外兩名讚達尼族戰士又跨過來了。看見倒地的同夥,他們發出了怪異的尖叫。現在,吉恩和蓋拉德隻能各自捉對廝殺了。直到這時,兩名湧泉城的士兵才趕過來。吉恩一邊作戰,一邊喊道:

    “上去把繩子剪斷!到樓下觀察戰況,向我報告!”

    士兵們手忙腳亂地行動起來。吉恩剛剛打倒敵人,轉頭去看蓋拉德。正在這時,一名正要跨過來的讚達尼族士兵從半空墜落。湧泉城的士兵們安心的歎息聲傳到吉恩耳邊。與此同時,傳令組的少年飛奔而來:

    “樓下的戰爭已經開始了!野蠻族人數非常多……”

    少年說著,突然閉上嘴巴,想了想又大聲說道:

    “九人犧牲,五人負傷,還不需要支援。查理克隊長說的!”

    吉恩是副官,查理克卻成了隊長,不過吉恩並沒有指出來。他點了點頭,隨即朝著蓋拉德對手的肩胛骨縫隙間刺去。敵人倒下了,吉恩拍了拍蓋拉德的肩膀,爬上了內城最頂端。湧泉城的幾名士兵手持斧頭,等待繩索飛過來。吉恩衝他們微微一笑,從凹凸中間往下看去。亂糟糟地擠滿小廣場的讚達尼族宛如怒濤,紛紛湧向內城門口。裏麵應該也是這樣。雙方對峙的地方血肉橫飛,從二層倒下來的沸油不時中斷。吉恩很清楚,情急之下在內城門口形成的壁壘有多麽鬆垮,在前麵阻擋的防禦陣有多麽軟弱。盡管暫時還能撐住,然而那也隻是依賴於雞蛋膜程度的彈力罷了。隻要穿透一處,就會被撕扯得粉碎。

    恐懼撲麵而來。吉恩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後頸,後頸冒出了雞皮疙瘩。那是因為乏力感。回到王宮之後,他艱苦訓練了幾年,具備了保護自己的能力。僅憑這點兒力量,卻還不足以扭轉眼前的局勢。他被卷入戰陣,性命隻能取決於薄弱的防禦陣。他先是恐懼,繼而憤怒,接下來是悲傷。不是因為將死的人們,他還沒有把百姓的生命看得和自己同等重要。他現在不是國王,也不是湧泉城的城主,他隻想在自己被卷入的戰爭之中盡力而為。

    但是,二十二名部下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卻不一樣。這使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責任感。吉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這是兩隻經過鍛煉的手,但願這雙手裏麵藏著什麽。吉恩在心裏自言自語:

    “查理克,我來了。”

    剛才可能不需要,但是現在肯定需要支援。吉恩正要跑下去,不知從哪裏傳來了喇叭聲。

    嗚嗚嗚嗚嗚……

    人們都不知道是從哪裏發出的聲音,也不知道這聲音意味著什麽。讚達尼族的舉動停止了,原本集中的兵力開始後退。難道是後退的喇叭聲?這個時候?吉恩盯著廣場對麵,也就是外城牆和兩個廣場相接處的哨塔。聲音從那裏傳來。因為在高處,所以才能判斷出來。接著,一名讚達尼族戰士出現在塔頂。全身密密麻麻地刻著白色的條紋,戴著三層牙齒項鏈,肩上披著獅子皮,透露出某種王者的威嚴。當他開口的瞬間,吉恩瞪大了眼睛。他說的竟然是埃弗林話。吉恩萬萬沒有想到。

    “出來吧,埃弗林的王子!”

    爬上頂端的部下大驚失色,望著吉恩。他們怎麽知道的呢?連湧泉城的百姓都不知道。“得到神諭的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戰士!出來打吧!我們不會做卑鄙的事情!”

    吉恩也知道神諭。很久以前,他還沒有出生之前,在素以預言聞名的蘆葦群落神殿裏得到過神諭。吉恩也和其他人一樣參拜多個神殿,尊重祭司,然而他從來沒有真心相信過神諭。神靈從來沒有滿足過他的心願。他認為靈驗之神隻有一個,那就是被人追殺期間,母親日日夜夜呼喚的黑色複仇者,奧達努斯。

    讚達尼族怎麽知道他得到了神諭?

    “王子啊,出來吧!出來打吧!”

    那個人又用讚達尼族的語言大喊重複,所有的讚達尼族跟著齊聲高喊。喊聲在廣場裏蕩起回聲,士兵們都呆住了。他們大多沒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還有些知道真相的人遲疑不決,不知道是否可以說出口。這時,讚達尼族退到小廣場後麵,形成弓形橫隊。登上哨塔的讚達尼族戰士下來了,所有的人都為他讓路。不知道他是王,還是戰爭指揮官,或者隻是受人尊敬的戰士。埃弗林與讚達尼族多次交鋒,卻沒有人見過讚達尼族的王者,也沒有人見過說埃弗林話的讚達尼族人。

    吉恩想起了和帕拉索斯的玩笑。一名王子長大成人,讚達尼族就要站出來為王子舉行成年儀式。現在,這種說法聽起來不像是玩笑。直到這時,吉恩才隱隱地感覺到內奸的身影,從都城到湧泉城。

    那個人走到橫隊前麵,脫掉獅子皮,手裏拿著劍。那把劍不像讚達尼族的武器,倒更像是埃弗林戰士的劍。士兵們不用這樣的劍,但是競技場裏經常可以看到。吉恩曾經跟隨都城的老角鬥士學過劍術。越是身材高大的角鬥士,手握大劍就越是有利。那麽這個人的武器選擇應該算很正確。可是,他為什麽選擇敵軍的劍作為自己的武器?

    吉恩這樣想著,突然產生了某種預感,猛地朝一層跑去。走下螺旋樓梯的時候,那個人的聲音時大時小地在耳邊回蕩。

    “出來!站出來打吧!”

    到達一層,所有的士兵都轉頭去看吉恩,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吉恩找到赫本。目光對視的刹那,赫本立刻跑過來。

    “副官大人,這……”

    “赫本,馬放在哪兒了?”

    赫本咽下想說的話,馬上回答:

    “內城後牆和保護牆之間。”

    “從保護牆可以到達城牆後麵嗎?”

    赫本瞪大了眼睛。若想翻過保護牆,首先要上到三層,再從三層窗戶沿著牆壁下去。保護牆下麵是波濤洶湧的峽穀,到達最底下的高度是三層樓房的五倍。萬一被敵人發現,肯定會死得很慘。不過,赫本還是毫不猶豫地回答:

    “可以。”

    “好,帶著繩子,一口氣下去。你應該能讓你的馬從外城牆縫隙逃出去,萬一被讚達尼族殺死,你就去貝爾肯被護送到的城裏借匹馬。如果沒有人願意借給你,就用我給你的戒指買馬。”

    “明白了,現在馬上就去嗎?”

    “不。”

    吉恩轉頭看了看門口。剛才讚達尼族就使勁跺腳,周圍充滿了響聲。吉恩握住劍柄,又放了回去,拍了拍赫本的後背。

    “我出去吸引他們注意力的時候。”

    小廣場空空蕩蕩,隻有一名讚達尼族的士兵。

    吉恩朝那個人走過去。他回想起從前站在競技場上的情景。吉恩是王子,從來沒在競技場上和人比過劍法。他和師傅比過幾百次,每次都取勝。師傅最後一次站在那裏的日子,吉恩跳上了競技場。從那之後,吉恩再也沒有去過競技場。

    那天的記憶和今天的場景毫無關聯。之所以想起那天的事,應該是因為鋪著黃土的空蕩蕩的廣場,還有無數雙盯著自己後腦勺的眼睛。那並不全是為自己助威的視線。湧泉城的很多人都充滿恐懼和疑惑。吉恩真的是王子嗎?如果是,萬一吉恩死了,湧泉城會怎麽樣?就算幸存下來,會不會也因為沒能保護好王子而招致國王陛下的憤怒?各種各樣的說法如煙霧般飄蕩。所有的人都在回想,自己有沒有對吉恩做過無禮的舉動。不過,看到王子昂首挺胸走上前去,回應敵人的呼喚,人們也感到很自豪。尤其是被吉恩選為傳令兵的少年們激動得握緊了拳頭。有個少年站在二層往下看,說道:

    “王子殿下,不,副官大人,不,王子殿下應該會贏吧?”

    湧泉城的士兵自言自語:

    “那家夥比王子殿下高一頭,劍也長兩倍。”

    “那王子也一定會贏?對不對?”

    “哎喲,誰說王子不會贏了?我隻是擔心嘛。”

    蓋拉德手撐窗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吉恩,脫口而出道:

    “副官最擅長一對一了,收起你們的擔心吧。”

    蓋拉德說的是真心話。他從來沒見過像吉恩這樣能輕鬆而有效地製伏敵人的男人。

    吉恩和讚達尼族戰士相對而立,讚達尼族中間爆發出歡呼聲。內城的士兵們也不甘示弱,跟著大喊起來。兩個人隻隔著三步遠的距離。讚達尼族戰士說:

    “基洛斯。”

    應該是他的名字。吉恩也說:

    “我是吉恩。”

    也許對方知道他是伯利提莫斯,吉恩並不介意。基洛斯嘴角上揚,同時揮起了劍。吉恩也抽出劍來。他的劍比普通的長劍稍短。師傅使用兩把劍,卻隻教給他右手劍。他說自己左手劍的實力太糟糕。師傅本來就是右手劍士,當然是在右手被砍掉一根手指之前。

    第一劍從吉恩肩頭掠過,削掉了胸甲的帶子。這時,吉恩伸劍刺向對方的上臂。對方也避開了。位置發生了變化。吉恩移動更多。他的劍短,沒有辦法。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開了,基洛斯利用大劍的長度,瞄準吉恩的胳膊。吉恩轉身躲避,基洛斯的劍突然變換方向,朝吉恩刺去。這次是脖子和胸甲相連的部位。因為就在耳邊,吉恩聽得清清楚楚。唰唰。鮮血濺到地上。

    後背立刻濕了,看來流了不少血。吉恩意識到自己是在拖延時間,然而基洛斯卻不是容許對方拖延時間的軟弱對手。現在,他隻能全力以赴了。拖延時間越長,對負傷的吉恩越是不利。

    距離縮小了,基洛斯迫不及待地衝上前去。吉恩躲開,旋轉身體,與此同時,劍沿著半圓弧線刺了下去。沒有刺中,感覺好像稍微遠了點兒。正在這時,對方突然躍起,猛烈地刺過來。吉恩沒有躲避,敞開胸懷,直到最後的瞬間,他才側身滑向旁邊。沙塵飛濺。他們第一次近到可以聽見彼此的喘息聲。距離近的時候,短劍更為有利。吉恩突然把劍翻轉,反握在手,高高抬起,同時後退。對方的胸口被劃出了紅色的傷痕。

    遠處的呐喊聲不知道來自哪方,感覺像競技場的觀眾席那麽遙遠。吉恩陷入了某種錯覺,以為自己身在競技場。他的嘴唇在輕輕抖動。他曾做過這樣的夢,成為一名以劍糊口、不想明天的角鬥士。盡管不像馬夫夢那麽迫切,但也好過做王子。這樣想著,什麽湧泉城,什麽被包圍,這些事實都被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與此同時,吉恩的動作充滿了活力。眨眼間,他已經刺了三四劍,後退,接連刺向對方的肩膀、大腿和手腕。雖然不是致命傷,但對方已經徹底落入防守狀態。湧泉城的人們,讚達尼族都默默無語,張大了嘴巴。蓋拉德下意識地握緊拳頭,自言自語:

    “受到這樣的攻擊,那個家夥還沒死,真讓人難以相信。”

    基洛斯仍然苦苦支撐,卻隻是忙於防守。吉恩的臉上露出笑容之後,他的臉就漲得通紅,像是受到了侮辱。和處於弱勢相比,對手的笑容帶給他的刺激更加劇烈。凶猛的長劍瞄準了吉恩的脖子,好幾次差點兒刺中,卻都被吉恩躲開了。基洛斯突然快步後退,大聲喊了幾句。他說的是讚達尼族的語言,吉恩不知道是什麽意思,聽起來像是祈禱。接著,他在半空中抓了一下,朝吉恩拋了出去。吉恩什麽也沒看到,身體卻搖晃起來,像是被什麽擊中了。仿佛空氣襲擊了吉恩的腹部。吉恩抬起頭,看到一個女人從讚達尼族的陣營中站起來,抬起雙臂。難道對手得到了咒術師的祝福?吉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若要成為讚達尼族的戰士,還需要學會魔法。”

    西斜的太陽炙烤著大地,廣場變成了鐵匠鋪。汗水浸濕了後背,額頭流下的汗珠掛在睫毛上。剛才還在說,如果你是戰士,就出來比試,現在他卻借助神秘力量,這讓吉恩大為不快。吉恩右手握劍,轉到身後,伸出空空的雙手,指了指基洛斯。這是挑釁,你想上就上吧。基洛斯的臉孔變得猙獰扭曲。

    長劍對準吉恩的頭頂刺來。吉恩抬起反手握住的劍,劈開基洛斯的腹部。與此同時,他使勁蜷縮上身,甚至搖晃起來。他的頭部避開對方的長劍,縮身退到旁邊。這樣的動作需要高度的柔韌性。基洛斯的身體倒在吉恩剛才站過的位置,沙子上麵出現了巨大的紅色斑點。

    “贏了!”

    蓋拉德緊握的拳頭高高舉起,整個湧泉城都高喊起來,不知道是尖叫,還是歡呼。這時,查理克已經做好了迎接吉恩的準備。兩支十人組衝過來,形成半圓形,緊緊包圍住吉恩。讚達尼族的橫隊也散開了,他們開始移動。吉恩抓起基洛斯的長劍,指著讚達尼族,大聲說道:

    “基洛斯輸了!基洛斯,兌現你的承諾!”

    大部分讚達尼族都聽不懂埃弗林的語言,但是從基洛斯的例子來看,肯定會有人轉達。果然不出所料,一名戰士走出來,指著吉恩說:

    “尤姆巴南!”

    所有讚達尼族人同時舉起武器,高喊起來:

    “尤姆巴南!尤姆巴南!”

    吉恩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聽起來應該沒有惡意。這時,湧泉城裏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副官大人,回來吧!他們不會再進攻了!”

    吉恩回頭看去,黛莎從二層窗戶裏探出頭來。吉恩帶著基洛斯的劍,回到內城。兩支十人組包圍著吉恩,走進城裏。讚達尼族一直在高呼“尤姆巴南!”

    吉恩剛一轉頭,就看到了查理克。查理克麵帶微笑。

    “赫本呢?”

    “出去了,現在應該沿著峽穀走遠了。”

    吉恩知道,剛才廣場裏充斥著最後時刻的緊張氣氛時,一匹沒有騎手,也沒有馬鞍的馬從內城後麵跑了出去,翻過了外城牆。優秀騎手赫本的馬果然聽懂了主人的命令。眾人都專注於吉恩和基洛斯的對決,讚達尼族和湧泉城的士兵誰都沒有注意到馬是否出去。

    保護牆下麵的峽穀與讚頌河相連。沿著峽穀前行的時候,按照計劃,馬應該聽得懂赫本的口哨聲。現在,剩下的事情就是堅持到援軍到來。吉恩也不知道到底需要多少時間。他把長劍扔到一層大廳地上,說道:

    “讚達尼族第一勇士躺在這裏,小心伺候吧。”

    士兵們笑了。這支長劍可以鼓舞士兵們的鬥誌。相比之下,吉恩自己卻感覺到了疲勞。隻是還沒到休息的時候,他便沒有表露出來。比起出血的情況,傷口本身並不嚴重,這是不幸中的萬幸。女人們找來了止血草藥和毛巾。吉恩謝絕了繃帶。不需要繃帶,他也能撐得住。而且他不想總是讓敵人想起自己受傷的事。吉恩接受簡單包紮的時候,士兵們將他團團包圍。一名士兵遲疑著問道:

    “您真的是王子殿下嗎?”

    “是怎麽樣,不是又怎麽樣?”

    “以前我們有沒有過什麽無禮的舉動?”

    “沒有。”

    回答得太簡單了,士兵們麵麵相覷。治療結束,吉恩往樓梯走去,想看看二層的情況。這時,黛莎從二層下來。看到吉恩,她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這樣的時候,相視而笑未嚐不可。誰知黛莎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抱住吉恩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分開時,兩個人都紅了臉。黛莎說道:

    “尤姆巴南是‘第一勇士’的意思。對於讚達尼族來說,這是最高的讚美。”

    “你怎麽知道?”

    “這裏是邊境。”

    黛莎又回二層去了。吉恩不想跟她過去,就轉頭回到一層。一名士兵向他報告:

    “讚達尼族好像在布陣。”

    守城時間必然會拖得很長,今天下午、晚上,還有明天淩晨都是難關。赫本找到將軍的部隊,部隊調轉方向回來,最快也要等到明天下午。如果赫本找不到自己的馬,先去鄰城的話,那麽還要多花一天時間。不管怎麽樣,都隻能堅持了。吉恩又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管是生是死,明天一切就都該結束了。因為時間短,反而可以全力以赴。

    距離淩晨竟然還有那麽遠,遠得超乎想象。不,仿佛永遠都不會到來。是因為等待嗎?等待的東西本來就不會來嗎?難道真的存在沒有淩晨的日子?難道可以跨過淩晨,直接開始新的一天嗎?

    疲勞讓大腦混亂如麻,各種各樣的奇怪問題層出不窮。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答案,而且他也沒有時間思考。已經十二小時了,他一刻也沒有休息。鐵甲和護腕都失去了光澤,褲子和長靴沾滿血跡,已經變了顏色,硬邦邦的。如果不是深夜,看到吉恩的人們肯定會嚇一跳。如果西婭看到他,說不定會昏厥過去。

    想到西婭,吉恩的臉頰不由得抽搐起來。婚戒不在吉恩手裏。如果進展順利,戒指還會回來,但說不定也會為了換一匹長了癩癬的馬而戴上某位商人的手指。如果一定要找回來,倒也不是不可能,隻是吉恩意識到自己並沒有那麽強烈的,但也不是可有可無的程度。遠征出發之前,他留下了所有會暴露身份的貴重物品,唯獨沒有摘掉結婚戒指。難道是因為他預感到了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副官大人!吉爾翰隊長犧牲了!又退了兩階!該怎麽辦?”

    吉恩是副官,士兵是隊長的笑話依然在繼續。大家都看出來了,如果稱呼吉恩為王子殿下,吉恩會感到不悅,於是湧泉城的士兵們也不動聲色地恢複了最初的稱呼。剛剛殺死敵軍士兵的吉恩,頭也不回地說道:

    “換上蓋拉德。現在他的新手指應該長出來了。”

    蓋拉德一直和吉恩並肩作戰,左手兩隻手指剛剛被砍掉,此刻正在二樓的房間裏纏繃帶,還不到十分鍾。傳令兵跑向二樓,不一會兒,蓋拉德衝了出來。蓋拉德的十人組全部犧牲,他接管的吉爾翰的十人組,估計也所剩無幾了。不過,隻要右手健全的蓋拉德站在身邊,吉恩就能感覺到巨大的力量。連續苦戰一天一夜後,吉恩看出蓋拉德是戰鬥力最強的部下了。

    一層已經失守,內城頂部和三層也被侵占。現在隻剩二層了。活下來的士兵不到一百人,而讚達尼族的人數大概是他們的五倍。基洛斯好像也不是讚達尼族之王。如果王死了,他們應該不會毫不動搖地繼續作戰,而且野蠻民族似乎也不容易感到疲勞,他們的進攻強度絲毫沒有減弱。

    吉恩把兵力分為兩組,分別守住通往一層和三層的樓梯。查理克和六名十人隊長分在一層方向,吉恩和兩名十人隊長守住三層方向。蓋拉德被調到另一組,現在隻有兩個人率領幾名湧泉城的士兵守在三層方向。敵人的攻擊在一層方向更為猛烈。如果不是樓梯狹窄,包括吉恩在內的全部人馬恐怕早在昨天傍晚就已變成掛在牆上的屍體了。讚達尼族占領一層,繼而占領內城頂部之後,剩下的人數依然很多,還有部分留在廣場。窗外傳來扔石頭的聲音,好像還夾雜著聽不懂的呼喊。

    兩段樓梯並未相連,而是分別位於走廊的兩側盡頭,也許是為了阻止人們不經城主許可擅自去往內城頂部。若要在這種結構之中到達頂層,必須經過二層的城主房間門口。吉恩為這種怪異的結構暗自慶幸。他已經確定了做最後抗爭的位置。

    五名少年傳令兵隻剩了兩名。他們在吉恩身邊,很容易成為攻擊對象。剩下的兩名少年,阿薩貝眼疾手快,身體敏捷,善於概括情況。吉恩想把這名少年帶回都城,做自己的侍從。當然,前提是他和阿薩貝都活下來。

    “副官大人!小心!”

    吉恩陷入沉思的刹那間,黑暗中飛來敵人的斧頭。他猛地轉頭,斧頭紮進了牆壁。守在這邊的兵力要對付從樓上下來的敵人,存在諸多不利因素。吉恩後退一步,等待敵人下來。讚達尼族雖然英勇善戰,卻還不夠狡猾,很容易陷入圈套。可是這次,敵人也在等待。吉恩感覺到了,對付自己的讚達尼族越來越慎重。他們對吉恩心存恐懼。

    吉恩衝著站在身旁的十人隊長使了個眼色。他向前邁出一步,同時揮劍刺出,敵人也立刻迎戰。吉恩迅速砍掉了敵人的手臂,並且抬腳踢向敵人的膝蓋。他避開朝前倒下的敵人,踩著他的頭顱,把劍刺向他的脖子。轉頭看時,另一名對手剛剛殺死一名湧泉城的士兵。現在,他們這邊隻剩十幾名士兵了,而對方的人數是他們的三倍。還能堅持幾分鍾呢?

    這時,阿薩貝從走廊裏跑來,大聲喊道:

    “副官大人!一層的樓梯被突破了!正在後退!”

    失敗比想象中來得更快。吉恩咬著嘴唇,大聲說道:

    “大家向預備位置移動!快跑!”

    士兵們朝著走廊跑去。吉恩往後麵看了看。也許是因為走廊光線暗淡的緣故,敵人們沒有追上來。這大概也是因為他們的慎重。吉恩轉身跑開了。目的地是二層中央的房間,那個房間有著最堅固的門。剛才還關閉的門很快就敞開了,裏麵傳來黛莎的聲音。

    “快進來!”

    從一層樓梯後退的士兵們展開了激戰。進入寬敞的走廊,讚達尼族開始毫不手軟地屠殺士兵。看來他們要彌補在隻能容納兩人的狹窄樓梯上苦戰數小時的遺憾。吉恩加入他們的戰鬥。查理克就在身邊,他的臉在流血,狼狽不堪。吉恩大聲說道:

    “進到裏麵!”

    “副官先走!”

    “你不走,士兵們也不會走的!”

    “好!大家同時轉身快跑!一!二!”

    信號發出,所有的人同時轉身,衝向房門。落在後麵的幾名士兵被亂刀砍死,還有幾個人被敵人扔出的武器砸倒在地,不過大部分人都進了房門。先進入房間等待的士兵們關上門,再用木板鎖好,然後堆起了從其他房間挪來的東西。查理克看了看士兵們,微笑著說:

    “我們暫時可以不看那些塗著白水彩的腦袋了。”

    連續奮戰十二小時,終於可以休息了。士兵們紛紛坐在地上。吉恩使勁咳嗽了一會兒,然後做了幾次深呼吸。放下劍,這才感覺到虎口火辣辣地痛。吉恩覺得不可思議,笑了起來。一個月之前,他還隻是個紙上談兵,偶爾在小巷子裏打架的愣頭青,今天卻殺人無數。湧泉城的士兵們大多也跟他差不多。幸存下來的人們都做了平生想都不敢想的大事,如果有機會炫耀今天的光輝事跡就好了。

    門響了。咣,咣,咣。

    黛莎跑過來,跪在吉恩麵前。吉恩摘下戒指,遞給黛莎。

    “請交給城主。”

    這是城主的戒指,理應戴在城主手上。這裏正是城主的房間,有著最堅固的房門。城主好像死了似的,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黛莎沒有接過戒指,說道:

    “父親想見見副官。”

    現在見麵有什麽用?吉恩一直在為護城而戰,卻還沒有見過城主。吉恩正想搖頭,突然改變了主意。麵對即將到來的死亡,城主肯定也是百感交集。盡管最後幾年像屍體似的臥床不起,然而人終究是人,城裏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他也不想作壁上觀。反正注定要死,為什麽不能滿足城主的心願呢。

    吉恩走過去,安德魯城主動了動手指。吉恩說道:

    “我是貝勒修斯將軍的副官,吉恩。”

    吉恩把戒指戴在城主手上。吉恩剛剛放下城主的手,城主便閉著眼睛說道:

    “瑟瑟內。”

    吉恩眨了眨眼睛。他沒想到城主連話都說不清楚。突然,吉恩明白過來,如果城主可以說話,即使半身不遂也沒必要交出統治權,隻要坐著轎子或椅子就可以了。黛莎說,父親說謝謝你。吉恩點了點頭。

    “謝謝。”

    “挺然樣我。雨果不係心體介個樣幾,也不序區介種係情。”

    “父親說,請你原諒他,如果不是身體這個樣子,也不會出這種事情。”

    “不是的。”

    兩個人都快死了,沒有必要說這些客氣話。城主深呼吸,很快又開口了。站在旁邊的黛莎臉色難看。

    “王吉站下,塔要奪起你的西恩夢。挺然樣我。”

    吉恩看了看黛莎。沒有黛莎的解釋,吉恩完全聽不懂。黛莎避開了吉恩的目光。城主繼續說道:

    “夷果你必寧喬缺,我金滴哈伊年過。”

    黛莎突然眼含熱淚。吉恩目瞪口呆,不知道怎麽回事。

    “吉言多係不露拉多,你何其羅陽恩居厄……”

    越到後麵,發音越是含糊,吉恩根本猜不出他在說什麽。黛莎什麽話也沒說,低頭在城主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城主突然瞪大眼睛,發音稍微清晰了:

    “光榮的伊斯坎特之星守護的至高無上的國王陛下萬歲。”

    最後這句話吉恩也聽懂了。“光榮的伊斯坎特之星守護的至高無上的國王陛下萬歲。”城主低下了頭。吉恩以為他死了,大吃一驚。黛莎說道:

    “父親是累了才這樣的。您走吧。”

    咣咣的聲音越來越響亮,仿佛要徹底摧毀整個城市。門上出現了多道裂縫,折頁好像馬上就要掉落。吉恩心亂如麻,卻搖著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最後的惡戰近在眼前。城主說了什麽,自己可以到陰曹去問他。士兵們都站了起來,拿著武器,緊盯房門。吉恩站在他們中間。咣,咣,咣,中間的木板終於裂開了,一把斧頭飛了進來。吉恩猛然轉頭看了一眼,發現所有的人都望著自己。查理克說:

    “說句話吧。”

    吉恩低下頭,很快又抬起來,笑著說道:

    “大家都辛苦了。十分鍾之後,王子將大擺筵席,犒賞各位。肉和葡萄酒無限提供,敬請期待。”

    這場宴會恐怕要在陰間舉行了。士兵們嘴唇翕動。他們沒有心思笑,每個人都是同樣的心情。

    “開宴之前,我們來熱熱身吧。讓那些笨蛋進來。”

    高高舉起的劍刃上凝結著緊張的氣息,伴隨著呼吸的節奏上下起伏。沒有時間擦劍,血幹了,留下黑乎乎的痕跡。門上的洞越來越大,各種武器紛紛飛來。與此同時,野獸般的咆哮也傳了進來。看來讚達尼族已經惱羞成怒了,咣,咣,咣,咣。

    “打啊!”

    一個人的上身探進來,士兵們的劍齊刷刷地刺了過去。左邊的門搖晃了幾下,折頁終於掉落。無數的手洶湧而上,摘下了門扇。無數隻腳踢向堆在門口的雜物。雜物對麵的走廊也被擠滿了。這時,一名湧泉城士兵衝上去,刺死了最前麵的讚達尼族士兵。一支長槍伸進來,穿透了士兵的身體,舉起來,然後扔到地上。士兵們紛紛衝上前去,吉恩也不例外。武器穿過雜物的縫隙刺來,相互交織。正在這時……

    嗚嗚嗚嗚嗚嗚……

    這樣的聲音曾經聽過,是讚達尼族的喇叭聲。上次是撤退的喇叭聲,這次不可能。

    嗚嗚嗚嗚嗚嗚……

    讚達尼族出現了混亂。有人從樓下跑上來。緊張的喊聲此起彼伏。吉恩聽不懂,應該是發生了什麽驚人的事情。喇叭聲再次響起。讚達尼族突然像潮水般後退。一名士兵瞪大了眼睛,自言自語道:

    “去哪兒?”

    勝利近在眼前,再過十分鍾就能把這三十多人全部消滅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讚達尼族卻主動撤退了。不一會兒,走廊裏空空如也。士兵們挪開了堆在門前的雜物。吉恩也跑到走廊,往窗外看去。他看到了小廣場後麵,充滿大廣場的長槍和旗幟,接下來是看不到盡頭的埃弗林部隊。他還看到天亮了。

    “副官大人說謊了。”

    這話沒錯。吉恩難為情地衝著空中眨了眨眼睛。他的手上拿著個杯子。

    “真的,我相信。”

    蓋拉德哈哈大笑,伸出杯子。吉恩與他碰杯。兩人舉杯痛飲,裏麵裝的卻是薄荷茶。蓋拉德大聲說道:

    “啊,這茶真好喝!”

    吉恩隻好笑了。多麽艱難的勝利,卻沒有慶祝勝利的美酒。焚燒外城的時候,所有的東西都燒毀了,內城當然沒有酒。正因為如此,幸存的士兵們怨聲載道。幾個人交頭接耳,說是不是黛莎小姐不喜歡喝酒。她料到會有這種情況,因此提議焚燒外城。

    “我也很期待肉和葡萄酒。”

    坐在吉恩腳下的阿薩貝自言自語。蓋拉德做出揪頭發的動作。

    “你小子還沒到喝酒的年紀呢。”

    阿薩貝笑嘻嘻地逃跑了。轉了一圈,他又回到吉恩身邊。吉恩說道:

    “現在,你不用跟在我身邊了。”

    “啊,已經習慣了。”

    回頭看看,感覺就像一場夢。也許是剛剛醒來的緣故,這種感覺分外強烈。半天前還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未來。雖然喝的是薄荷茶,卻有種醉酒的感覺。當然,喝不到酒的遺憾並沒有徹底消失。如果是酒,縈繞在鼻尖的血腥味應該會幹幹淨淨地飛走。

    他們洗了澡,換了衣服,血腥味依然無處不在。原因在於他們沒換長靴。皮革商的工房燒毀了,因此沒有找到合適的替換品。看到斑斑點點的長靴,昨天夜裏的情景就會浮現在眼前,令人不寒而栗。坐在對麵盯著吉恩的查理克環顧四周。

    “哎呀,你們怎麽那麽多牢騷。圍坐在涼爽的城牆邊,舉杯閑聊,這不就是天堂的風景嗎?比起不限量提供肉和葡萄酒的陰間,我還是喜歡這裏。”

    “啊,查理克,你果然是我的朋友。”

    吉恩做出擁抱的動作,查理克笑著伸出杯子。兩個人碰了杯。正在這時,一個人在身後說道:

    “副官大人,將軍叫您過去。”

    吉恩撲騰站起來,轉身喊道:

    “讓將軍等會兒,你快來坐!”

    吉恩身後的人是赫本。昨天接受突圍的任務之後,他們直到現在才見麵。埃弗林部隊徹底殲滅了剩餘的讚達尼族,進入內城。吉恩和士兵們終於放鬆下來,隨之是撲麵而來的疲乏,甚至沒有了站立的力氣。聽說赫本也平安歸來,吉恩就倒下睡著了。傍晚醒來,赫本被將軍叫走了,始終沒有露麵。剛才,他悄悄地來到吉恩身後。

    “將軍讓您快點兒去……不過,先喝杯薄荷茶應該沒問題吧。”

    吉恩使勁抱住赫本。放開他時,赫本因為肩傷而皺了皺眉。吉恩同樣眉頭緊皺,赫本碰疼了他後頸的傷口。傷口真的很可笑,打鬥的時候絲毫感覺不到,反而在閑下來的時候令人難以忍受。

    吉恩把杯子遞給赫本,阿薩貝往裏麵倒茶。

    “難道你的腳上長了翅膀?”

    蓋拉德踢了一下赫本的腳,茶水灑出一點兒。赫本麵帶惋惜,邊喝邊回答:

    “副官大人和你們是不是不死之神?說實話,我……”

    赫本停下來,看了看吉恩。兩個人四目相對。赫本策馬飛馳的時候,也是心急如焚。他說自己都沒有停下喝口水,因為恐懼,不知道吉恩和戰友們能不能支撐下來,會不會所有人都在眨眼間犧牲……

    吉恩突然站了起來。

    “好了,我有話要說,我不能放過你們。盡管各位對軍旅生活有所不滿,但是……”

    赫本瞪大眼睛,然後嘿嘿笑了。他已經從軍十幾年,從來沒有回家,連兒子長什麽樣都忘記了。吉恩也笑了。

    “你們所有的人都要留在我身邊。禦林軍規矩太多,肯定很鬱悶。你們就當我的武官,在我出宮時保護我。如果你們願意,可以把你們的家人也接到都城。不過請轉告他們,很抱歉,是我讓他們背井離鄉。對了,我不會征求你們的意見,我要按照我的意願去做。王子可以行使這個權力。”

    每個人的臉上都笑容綻放。阿薩貝說:

    “我呢?”

    “你當然不能做武官。”

    阿薩貝很失望,垂下了肩膀。正在這時,吉恩接著說道:

    “你還是適合做傳令兵。你就當我的侍從吧。”

    “謝謝!”

    接著,吉恩起身去找將軍了。將軍的桌子上也放著薄荷茶。吉恩走進來,將軍點了點頭,開口問道:

    “休息好了嗎?”

    “是的。”

    “傷口怎麽樣了?”

    “沒事。”

    渾身上下都是或大或小的傷口,許多傷口都是醒來之後才發現的。將軍靠著椅子,雙手托腮。

    “你們隻有五百二十二人,卻殺死了七百名讚達尼族的敵人。你們當中還有五百人是沒有經過訓練的肉店老板、農夫和書記員,還有腆著將軍肚的酒吧老板。我想說句實話。”

    將軍欠身離開靠背。

    “我真沒想到王子殿下是這樣的人。”

    將軍又靠回了椅背。吉恩沒有說話。將軍喝了口茶,皺起眉頭。看來將軍也需要酒。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你為什麽不逃跑呢?像赫本那樣逃出來不就行了嗎?這裏跟你又沒什麽關係,你卻冒著生命危險去戰鬥,有什麽原因嗎?”

    “沒有。很自然。”

    “很自然?不是責任感?”

    吉恩想了想,回答說:

    “與其說是責任感,倒不如說是不想表現得太過齷齪。”

    雖然吉恩做了回答,但是他自己也不確定。他當然不想初次出征就落得個逃兵的下場。不過,這種信念就足以讓他付出生命的代價嗎?

    “幸存的士兵非常擁戴你。從結果來看,犧牲的士兵應該也是這樣。這是你第一次出征,他們都從軍好幾年了,卻能與你水融。我向赫本打聽過你的情況,他對你的評價是‘謙虛’。他們是平民士兵,你是王子!你覺得這符合常理嗎?”

    “也許是因為我以前並不是王子。”

    將軍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母親堅決不允許他這樣說。想到這裏,吉恩想要回答的反而更加強烈。說這種話時,他有種奇妙的快感。

    “如果生來就是王子,有些事可能永遠都不會了解。我有種暴發戶的感覺,這種感覺使我懂得了很多。”

    黛莎知道吉恩是王子,也沒來找他。

    吉恩手上的戒指又回來了。赫本還給了他。吉恩躺在床上,回想著戒指的曲折經曆,情不自禁地笑了。他開始想念西婭了。以前從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也許是因為身在遠方,而且經曆了各種艱險。

    七歲的西婭真的很瘦弱。這樣一個孩子穿著厚重的禮服,盤起頭發,吉恩甚至懷疑頭頂的裝飾會不會將她壓扁。第一夜,他們相對而坐,七歲的女孩和十二歲的男孩不知道該做什麽,麵麵相覷。吉恩受不了這種無聊的感覺,說了幾句話,西婭竟然哭了。其實吉恩也沒說什麽,隻是說你肯定想念父母了吧。幸好吉恩以前碰到過各種各樣的孩子,他預料到自己很難和這個七歲的女孩友好相處,於是準備了哄她開心的玩具。

    這時,有人敲門。已經深更半夜了。吉恩立刻起床。因為昨天的事情,那種深入骨髓的緊張感依然沒有緩解。

    “誰?”

    門開了。吉恩不由得目瞪口呆,來人是黛莎。

    “幸好您還沒睡。”

    “什麽事?這個時候了?”

    “看來我妨礙您了。這麽晚了,您在等人嗎?”

    吉恩隻是因為白天睡了會兒,晚上睡不著而已。他眼神慌張地注視著進來就關門的黛莎。黛莎走過來,笑著說道:

    “我不是讚達尼族,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

    “時間太晚了。”

    “這是我父親應該擔心的事情,副官大人替我父親擔心了。”

    “你父親身體不便,總要有人為你擔心才行啊。”

    黛莎沒再回答,而是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從懷裏拿出一樣東西。原來是長頸瓶和杯子。

    “這是給副官大人的特別獎勵。”

    黛莎打開瓶蓋,倒了一杯,遞給吉恩。芳香而微辣的氣味散發出來。

    “這是幾年前我釀的苦艾酒,廚房角落裏還剩下一瓶,也不知道是誰藏的。雖然違背了命令,但是我也不打算追究了。”

    吉恩接過酒杯。他很開心,隻是不想表現得過於欣喜,於是故作生硬地問道:

    “為什麽隻獎勵我自己呢?”

    “因為你守住了我們的城市。”

    “啊,是的。”

    吉恩把酒杯放到嘴邊。黛莎在旁邊的桌子上放好酒瓶,後退一步,說完再見就出去了。看來貝爾肯這家夥的確是胡說八道。吉恩覺得自己緊張兮兮的樣子很滑稽,接連喝了幾杯酒,很快就睡著了。

    醒來時已經是白天了。四周明亮,地麵卻在劇烈搖晃。床不可能搖晃,難道是城裏出了什麽事?吉恩連忙起身。正在這時,有人說話了:

    “王子殿下,您醒了?身體怎麽樣?”

    又不是大病初愈,為什麽要這樣問呢?吉恩半坐起來,頭痛欲裂。他這才看到四周的風景,自己躺在馬車上,護衛兵騎馬跟隨在左右兩側。吉恩以為自己還在做夢。

    “這是什麽地方?我怎麽會在這裏?”

    同坐在馬車上的是個醫生。他說這是通往都城的荒野路,從湧泉城已經出發三天了。吉恩睡得太沉,一直沒醒,於是直接把他放到馬車上了。起先懷疑他患上了地方病,於是找來了醫生和咒術師,大家手忙腳亂。醫生和咒術師都判斷沒什麽特別的事情,隻是睡著了。於是他們準備去大城市。

    連續睡了三天,吉恩難以相信。他派人去找查理克,過了很長時間,查理克才出現。看到吉恩醒了,查理克麵露喜色。查理克的說法和醫生一模一樣。吉恩遲遲不醒,所剩無幾的吉恩部隊解散了,士兵們分別加入了查理克、赫本和蓋拉德的部隊。這是戰爭結束後的歸途,少個副官也沒有什麽影響,隻是吉恩卻覺得很難過。本來說好以副官的身份出征,可是在戰爭的最後,因為疲憊而摧毀了這個決定,又變成了受人保護的王子。身上的衣服也不是睡覺時穿的普通衣服,而是綢緞家居服。他睡著了,大家沒有必要給他穿上鎧甲。當他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就像男扮女裝似的羞得滿臉通紅。

    吉恩下令牽來自己的戰馬,醫生說:

    “您最好繼續休息一段時間,因為我們還判斷不出您出現這種症狀的原因。如果不是地方病,說不定就是因為邪惡的咒術。據說即將到達的城市裏有魔法師,在此之前……”

    醫生這樣說著,吉恩已經脫掉上衣,跳下了馬車。查理克牽來晨耀,吉恩立刻跳上馬背,衝到隊伍的最前麵。當他趕上將軍坐騎的時候,將軍也很驚訝。吉恩說,謝謝您對我的照顧,但是我要回到副官身份。將軍皺著眉頭說:

    “沒有這個必要啊,這樣已經足夠,不,已經過了。你想讓我在陛下麵前挨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