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7768   加入書籤

A+A-




    第二天早晨,殷閻一覺睡到日上三竿,陽光刺剌剌的照在她臉上把把晃醒,睜開眼才發現已經是晌午了。

    “紫鳶…怎麽都不叫我啊。”殷閻一邊揉著眼睛,一隻手去摸索自己的袍子,哈欠一個連著一個。

    “紫鳶?”無人回應。殷閻在銅盆裏簡單洗了把臉,水還是溫溫的,想必是紫鳶提前備好的。

    紫鳶不在,殷閻在銅鏡前自己簡單挽了個發髻,換上華服。今天是她的芳辰,衣服都是殷森讓春娘早早備好的,就放在桌邊的藤椅上,是石藍底柿蒂紋的鑲邊華服,衣襟上是幾朵暗色的蓮花,繡得極為精巧。

    打開房門,明晃晃的太陽刺的她睜不開眼,一個深深地呼吸,今天的天氣真不錯,自己的心情也很好。

    唯一不足是幾近晌午,還沒有用過早膳,肚子是有些餓了。

    “想必是都在正堂準備著什麽忘記了吧,好吧,那我也就先不過去打擾他們了。”殷閻心裏暗自想著,“一會總會有人來喚我的。”

    既然現在也沒什麽事情做,便想著把東西整理整理,閑著也是閑著不是。想了想先脫掉了華服,換上自己的晨袍,一會再換也來得及,現在弄髒了就不好了。

    殷閻從床底、櫃頂、桌下拖出來一堆東西把它們聚集在一起,都是自己收到的各色禮物和自己喜歡的小物件。

    這仙物籃子是父王給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麽正式的名字,每年殷閻過生日的時候那籃子都會有些許變化,三年前剛拿到手的時候就是個普通的竹籃子,扁圓的籃身和兩條把手,中等大小,怕是哪位篾匠手製的,雖說還算精致但卻一點裝飾和花色都沒有,也看不出有什麽奇異之處,問父王他也笑而不語,賣起了關子。

    前年芳辰時候,殷閻無意間發現這個籃子像能讀懂人心思,放進去的東西不管多麽雜亂無章,你若想要什麽直接伸手去拿,都不用自己翻找,總是能一下子就拿出來;去年芳辰,殷閻把收到的一堆禮物都放進了籃子,卻驚奇地發現這籃子的容量比她想象的大得多,像個無底洞,怎麽都填不滿,而且東西放了進去,就像是時間都靜止了,活物不死,死物不爛,能長長久久地放著。

    父王說這籃子會隨著殷閻成長而變化,每年都會有所不同,還不知道今年會給殷閻什麽驚喜。

    殷閻拿著那籃子左右端詳了好久,卻發現一點變化都沒有,有些失望。

    好吧,那就先收拾其他東西啦,殷閻拿起了小判官送的判官筆,在水中清掉了墨汁。這是小判官自己做的第一支筆,看起來還稚嫩的很,筆頭也是軟軟的,可能是什麽幼獸的頸毛吧,還是毛茸茸的。

    判官的用筆都是自己親手做的,如同殷閻的牙刺一般,除了製作者,其他誰人都碰不得。而小判官將筆贈與殷閻,殷閻便成了這筆的主人,寫字作畫都順手得很。

    筆頭都是判官自己的頭發混合著不同的鳥獸毛製成,而這提供毛羽的鳥獸定是已經被判官降服的。判官若是降服了什麽怪禽異獸,就於其脖頸向下至前胸三寸處取毛羽數根。筆杆多是菩提木的根莖,稍加打磨即成。

    殷閻知道判官大人現在的筆是朱雀毛做的。

    “那也就是說,判官大人降服了神獸朱雀!”雖說知道判官筆的由來已久,殷閻卻是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判官大人居然降服了朱雀啊……好厲害啊。”

    把那隻小毛筆放進了籃子,殷閻從牆上取下那副浣紗圖,雖說一直裝裱著,殷閻卻突然覺得就那麽放著傷畫的很,還是放在籃子裏保險吧。

    殷閻又認真膜拜了一次這張畫:畫上是個在溪邊浣紗的美人。美人身邊有蘆葦,有細草,還有微風。一陣風拂過,蘆葦輕輕搖擺,溪水波光粼粼;天邊有雁飛過,夕陽西下,美人櫻唇輕勾,雖說是在浣紗勞作,卻是一副歡yu的表情。全畫栩栩如生如真的一般,連看畫的殷閻都能體味到那種輕鬆和悠然自得,仿佛美人就在眼前,而自己也在溪邊一般。

    拆掉了周圍的木框,小心翼翼地卷了起來,放進籃裏。

    殷閻突然想著,把那些小零碎都放進籃子好了,不會丟還少占些地方,整個屋子也看起來整齊些。

    桃玉小鏟和前些日子采的奇珍草藥放在一個盒子裏,再放進小籃,下次采藥時候就不需東找西找了;牙刺嘛…今天還是不帶在身上的好,過生日嘛,帶著個武器總是不好……

    殷閻一邊回憶往事一邊整理著東西,時間過得飛快,現在都已經是午時了卻還沒有人來喚她。

    算了,我還是自己過去算了,肚子已經在咕咕叫了。

    正準備離開,殷閻想了想,拿上了籃子,“一會若是收到了什麽,直接放進籃子裏吧,免得東西多了堆著雜亂。”

    籃子很輕巧,裏麵的東西好像不產生重量,塞多少東西都沒什麽感覺,殷閻一隻手就能輕鬆拎起。也懶得衣服啦,餓都要餓死了,先吃點好吃的再說。

    提起籃子,簡單整理了下自己的衣服,肚子都要餓扁了。

    在殷閻打開房門的瞬間,不知什麽時候落在門開的數隻黑鴉受了驚,撲棱著翅膀尖叫者四散飛逃,殷閻也嚇了一跳,後退了幾步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籃子也被甩到一邊,耳邊還是低啞的鴉啼聲“啊——啊——”

    殷閻揉揉自己的屁股,噘嘴對自己說道:“小…小心一點啊。”然後伸手去摸自己的籃子…哎?籃子呢?殷閻站了起來,那麽大個籃子,怎麽說不見就不見了,奇怪……

    殷閻蹲下身仔細看看周圍,突然發現離自己不遠處的地麵上,一個約莫隻有一寸長的縮小版籃子安靜地躺在地上,好小啊……

    殷閻用手捏其那個小籃子,在光底下照了照,是自己的籃子,能看到裏麵還有更袖珍的自己剛剛放進去的盒子和卷起來的畫。

    殷閻喜出望外,原來今年籃子的變化是會變小啊!這可方便多了,籃子連著裏麵的東西都能裝進自己的口袋裏,連拎都不用拎了。

    不過…殷閻突然發現自己麵對著一個世界難題:它是怎麽就突然變小了?還有,變小後又要怎麽變大呀,這麽小的籃子,連兩根手指都塞不進去,怎麽拿東西出來。

    殷閻認真想了想,她剛才好像是說了“小心”二字,是不是這籃子聽懂了“小”這個字,自己變小了?

    “你能聽懂我的話吧……”殷閻坐在門檻上,看著手離的小籃子。“那你…變大點?”

    籃子應聲,慢慢開始膨脹,一點一點變成了正常大小。

    “好神奇啊!”殷閻覺得這個籃子每年都能給她驚喜,今年居然能聽懂她的話變大變小了,父王可真是給她了個寶貝啊。

    “嘻嘻,拿去給蒼司宇瞧瞧。”殷閻站起身,又連說幾聲“小小小。”籃子縮小後被她放在外袍的口袋裏。

    殷閻一路歡騰雀躍,心情大好。

    “奇怪呢,怎麽這麽多烏鴉呀…”

    殷閻看到路邊的榆樹上停著幾隻烏鴉,原來宮裏烏鴉可少見的很呢…不管啦,殷閻伸手揮了揮,趕走了幾隻,然後繼續蹦跳著往閻羅殿正堂走,肚子還是咕咕叫。

    向前走了幾步,殷閻突然覺得,這空氣裏的味道好像有點不同,帶著腥甜和鐵鏽的味道……這是…血!

    殷閻止住了步子,喜悅凝固在了臉上,這好好的冥宮怎麽會有血腥味!

    這是怎麽了。

    殷閻踉蹌著走向閻羅殿,血腥味越來越濃,叫人發嘔;沿途的烏鴉聚集越來越多,三三兩兩落在地上,樹上,有些大膽的落在路中央,啊——啊——的叫著擾的人心煩意亂,殷閻腦子裏一片空白,恐懼爬上了心頭。

    隻有死了人才會有血腥味,隻有死了人才會叫食腐的烏鴉聚集在一起。

    閻羅殿就在不遠處。

    殷閻看到前麵像是倒著一個人,快步跑了過去,身子都在顫抖。

    那是——春娘!

    春娘仰麵倒在地上,發簪摔碎成幾節攪在頭發裏,頭發上染了血跡結成一團,臉上還有一絲溫度,鮮血順著嘴角不斷留下,胸口處是個巨大的貫穿傷口,還不斷的有血液滲出來,衣服撕裂了,青袍被血液染紅,觸目驚心。身邊的餐盤碎裂了扣在地上,汁液淌在地上,不知是什麽東西。

    殷閻顫抖著跪倒在春娘身邊,豆大的淚珠順著臉頰滴在春娘的血袍上,巨大的恐懼和悲慟讓她說不出話來……

    “我們小姐呀真是越長越俊俏了,我韓春娘這輩子活了這些年還沒見過比小姐更好看的丫頭呢!我們小姐以後啊一定要嫁給個頂天立地的男子,若是有什麽不知好歹的潑皮無賴敢上門提親,我韓春娘一定站在門口,拿我這掃帚把他掃地出門!狠狠地打他幾下。”

    “我們小姐命苦,一出生就沒了媽,無妨,我春娘啊就是小姐的親娘,肯定是把小姐好好的寵著,拿我這命去護她周全。我這輩子啊,一定要看到我們小姐風風光光地出嫁才行!”

    “小姐你可回來了,冥王大人剛剛就讓我來找你呢,他可著急啦,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事啊不是麽,你看,我知道我不該問的,但是看老爺那麽著急我也就好奇了不是?聽殿裏的姐妹說,是小姐未出生前老爺訂下的親事,對方的少爺來提親了啊,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少爺,可是既然是老爺至交的公子想必也沒問題啊不是?我可聽說啊……”

    ……

    “春娘,春娘,春娘你醒醒,你別嚇我啊!”殷閻哭斷了聲,聲音顫抖著,伸手把春娘摟在懷裏,血液沾上了她的衣服,“你,你還沒看到我出嫁呢,春娘,你不能死,我不準你死啊!”

    春娘早已沒了氣息,幾隻烏鴉落在不遠處,等待著美食。

    殷閻腦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懼卷攜著悲慟讓她無法思考。

    到底發生了什麽!

    放下春娘,站起身,殷閻腿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扶著牆,在牆壁上留下幾個血手印…那是春娘的血!是把她當親女兒的春娘的血啊!

    殷閻繼續跌跌撞撞地走著,像是有什麽在身後推著她,一個接一個的趔趄,腦子早已停止了思考,她害怕,恐懼,驚慌失措,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她看到了喜姨,看到了紫鳶,看到了婉兒——她們都死了。

    眼睛沒有合上,臉上是極其痛苦的表情,她們躺倒在地上,血液在身下漫開,烏鴉落在她們屍體上,興奮地叫著。

    ……而殷閻現在,卻連伸手去驅趕烏鴉的力氣都沒有了。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滑落,她想驚聲叫喊,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一點聲音。她不敢停留,怕一止住腳步,就再沒有力氣向前邁步了。

    天陰沉了下來,太陽被烏雲掩蓋了身影,溫度漸低,灰暗的天空,血腥混合著鴉鳴。

    像是過了幾千個春秋,殷閻終於走完了那段並不長的路程,到了閻羅殿正堂門口。

    扶著門的立板,她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蒼司宇背對著她,頭發散在身後一塵不染,還如以往般身著白袍,血跡斑斑。手裏握著瑩白的利劍,刀刃上是鮮紅的血跡。

    蒼司宇前麵,俯身仆倒著的,是殷閻的……父王大人!

    黑濁的血液靜靜漫開,父王的黑袍浸透在血液裏。

    整個閻羅殿一片狼藉,摔碎了的古瓶,翻倒的桌椅……

    “啊……啊!!!”殷閻腦袋暈眩,巨大的悲慟讓她一陣子惡心。她癱倒在地上,倚著門框,眼淚湧出眼眶,順著臉頰刷刷地流著,流到了脖子,流進了胸口。

    那是父王啊!是父王啊!

    殷閻唯一的親人啊!

    蒼司宇聽到了她的叫喊聲,應聲回頭,臉上是默然與冷噤,眼睛裏泛著金光,就那麽高傲蔑然地俯視著她,冰冷的表情和殷閻知道的蒼司宇根本不是同一個人啊!

    “是假的對不對,這都是假的對不對!!你回答我啊!”殷閻用盡自己的全部力氣,和著哭腔哭吼著。

    蒼司宇不言,默然看著哭成淚人的殷閻,對啊…他總是這樣,問什麽他都不會回答。

    “快跑。”殷閻的腦中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是蒼司宇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般溫柔。

    而麵前的人沒有張嘴,依舊默然不語,睥睨殷閻,目空一切。

    “快跑啊!”聲音再次在耳邊響起,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語氣,還是蒼司宇的聲音,溫良又輕柔,卻沒有絲毫感情波動的聲音。

    “快跑啊!”

    “快跑啊!”

    “離開冥界,去人間。”

    聲音不斷響起。

    跑…跑…離開這裏,對,離開這裏。

    殷閻掙紮著起身,看著蒼司宇身後的父王,她緊咬住自己的下唇,全身都在顫抖,嘴唇被咬出了血,滿嘴腥鹹的味道。

    腿上沒有力氣,像是腳踩在雲端,深深淺淺的沒有重心,踉踉蹌蹌每邁一步都像是要摔倒…一不小心撲在了地上,手掌按著地上尖利的石子劃出深淺不一的口子,麻木了,不疼。

    蒼司宇站在她身後,依舊一言不發,也不追趕,就那麽抿嘴沉默著,看著殷閻越開越遠。

    跑,離開這裏,離開這裏。

    殷閻一步一步,越跑越快,不知時分,直到自己失去最後一絲知覺,重重一聲,摔倒在羅刹口。

    耳邊是那熟悉的聲音混合著鴉鳴。

    “快跑,離開這裏,去人間。”

    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