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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倉夜襲後,齊靖宇座下的所有將領皆受到了或重或輕的懲處。重則奪命丟爵,輕則軍棍八十,齊軍軍紀為之肅然。雖然齊靖宇不乏有些殺雞儆猴的意思,但不可否認的是經此一事齊軍的軍風已經煥然一新了。距平倉一役已兩個月之久,平野郡早已被齊國完全納入囊中,而齊軍已經休整的夠久了。
繁花墜枝,綠樹成蔭,夏季即將到來。午後的陽光暖人肺腑,正是安眠的好時候,可是,明顯的在場的諸人就沒有這樣的好福利。
大廳內,齊靖宇坐在主座上,好整以暇的看著不遠處豎立著的地圖,靜看諸將爭論。齊靖宇的左側坐著未明,雖然眾人爭吵的厲害,他也隻是看著手中的折子無絲毫抬頭的欲望,他身前的案幾上還堆了不少未曾動過的折子。齊靖宇的右側坐著錦蘭軒,她手裏捧著一盞茶,不知在想些什麽。
諸將意見不一,爭吵的越發白熱化了:
“從平岐出發,攻取豫南郡、永元郡,直取王都……”
“不對,應該從平井出發,分兵兩路,奪取萬古郡、永元郡以及薑湯部分縣城……”
“放屁!那不是和秦軍對上了嗎?”
“老匹夫難道你怕了秦軍嗎?”
“你才怕了呢——”
“不怕為什麽不從平井出發……”
“你們都不對,從平襄出發,分兵三路,萬古、永元、豫南同時攻進……”
“你傻啊……這樣兵力太分散了……”
“你說誰傻呢!”
“誰應誰就傻!”
“你……”
眼看大廳裏就要打起來了,齊靖宇輕咳一聲,“別吵了——”
畫麵暫停了片刻,麵紅脖子粗的諸位將軍在這一瞬間動作全僵硬在了那裏,半響兒,又頗具風度的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非常一致性的抬頭看向主座,意思再是明顯不過了,世子,您說該怎麽辦吧?
說實話,燕王的王詔打亂了齊靖宇大半的計劃,不過他也不是很在意,計劃永遠也趕不上變化就是了,更何況在他占了很大便宜的情況下。得到平野郡之後除了禹山一帶,其他的地方可謂是一馬平川。從哪裏發兵,如何進攻,就目前的情況看,其實區別不是很大,現在該想的是如何以最小的損失來換取最大的利益。要做到這一點,就要看指揮的將官如何了。‘千軍易得,名將難求’,古人誠不欺人啊——
齊靖宇在心裏感慨一聲,看著等待他發言的眾將,又瞄向他的兩側,未明在認真的處理著平野郡的政務,而錦蘭軒手捧一盞茶,視線聚焦於一點,熟知他的齊靖宇一眼就看出她已走神許久了。看著漫遊天際的錦蘭軒,頓時他就感到有幾分不舒服了。向來隻有他悠閑度日的份,什麽時候變成了他勞心勞力,而別人無事一身輕的。
“咳,”他輕生咳嗽一聲,眾人都以為他要說些什麽皆一眨不眨的看向他,連拿著折子的未明都抬起了頭,沒想到的是,他說出的話與眾人所想完全的南轅北轍。
看著還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錦蘭軒,他對她說:“仲宣沉思良久,可有何高見?”
此言一出,在坐之人完全是兩種反應:未明一人饒有興致的期待著錦蘭軒的答案,其餘之人目光閃爍,看起來對她很是懷疑。
這也怪不了諸將,畢竟行軍以來錦蘭軒並沒有做過什麽讓人信服的事情,大家把她當做繡花枕頭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即便她的待遇一如未明,可是在沒有看到她的實力前,又有誰會打心眼裏認可她呢?
作為此事件的當事人,蘭軒根本就不曾回過神來,她捧著一盞茶,目光直愣的注視著地圖,還真有幾分深思的意思。
齊靖宇卻知道她神遊已久,此刻還沒回過神來,對於她的表現他很是幸災樂禍。
未明是真的以為她在深思,說道錦蘭軒,他對她有過幾麵之緣,或許算得上熟悉,但要說了解還差的遠呢,隻是和她每次的見麵印象都很深刻就是了。隻不知,這一次她會有何高見?
這麽多人盯著錦蘭軒,她怎麽可能還沒有反應?她輕咳一聲,隨即道:“世子的事,仲宣不敢置喙。”雖不知他們說的是什麽,但直覺告訴她禍水東引總是不錯的。
上一刻,齊靖宇還在幸災樂禍;下一刻,他頓時心裏一梗。他心裏暗罵一句,不愧是錦蘭軒,果然不好算計。
見錦蘭軒如此回答,未明也不是很失望,又低頭看起折子來。他心裏卻隱隱明白以承宗的性格錦蘭軒根本不可能在戰爭中獨善其身,不過是來日方長。
明顯的別人不會這麽想,錦蘭軒此話一出,當即有人嗤笑一聲,“切——”他語氣中的的不屑可見一般,嘲諷意味十足。此人眉粗目寬,一臉的絡腮胡子遮了大半個臉,卻掩不了麵上的輕視。這個膘肥體壯的大漢便是齊國的驃騎將軍——司徒嚴。
其餘人或多或少看不慣小白臉樣的錦蘭軒,不過表現的沒有那麽明顯罷了。不過,也沒有人阻攔司徒嚴的意思,擺明了要給這個小白臉兒一個教訓。
居於末座的蔣平顯然不這麽認為,畢竟他知道金箔是……能輕輕鬆鬆拿出一百萬兩黃金的人又怎可小覷!他想要說些什麽,看了看主座上沒有表示的世子,他張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
麵對諸將對錦蘭軒的嘲諷,齊靖宇並沒有製止,他似笑非笑,低頭掩去了他眼裏的複雜之色,就連他自己也不會知道他漆黑的眸子裏有著一絲怒氣。他的左手輕輕轉動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整整兩圈,做出決定:“既得平野,自然要早早發兵,萬古也好,永元、豫南也罷,自是一個也不能放過。”他的聲音中正平和,內容卻再是狂妄不過,在場之人卻沒有一人反駁他,公子靖有狂妄的資本,事實上他也沒說錯,萬古、永元和豫南早晚都會劃歸到齊國治下,甚至就連薑湯等郡縣他也會在秦啟尊的嘴裏狠狠咬下一塊肥肉來。事到如今,拚的隻有速度,兵貴神速,無論秦齊,誰的速度快,得到的好處就越多,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而燕國滅亡也已經指日可待了,燕國注定被秦齊所瓜分!
“如今看來,分兵勢在必行——”哪怕齊靖宇這句話說的是眾所周知的廢話,但諸將皆是一臉信服,不光是因為他是他們的統帥,更因為他是齊國的戰神,他年紀輕輕,卻身經百戰,且戰功赫赫。
“平歧,平襄,平井作為進攻地點理論上皆可,但是從平歧出發的話,僅隔上京一郡之地,燕國必然將我們視為頭號大敵,而且我們也無法兼顧永元,萬古兩郡,這並不可取……”
“從平襄出發的話,雖然不具有平歧直搗黃龍的優勢,但顯然也沒有平歧的劣勢那麽明顯,而且從平襄出發進可直上王都,退可協理三郡,是一條最為穩妥的路線……”
“從平井出發,對上秦軍隻是時間問題。即便此刻秦齊根本不可能打起來,可摩擦卻是在所難免,但是,這條路線走的好的話了,帶給我軍的好處也必將是最大的……”
齊靖宇的聲音還在繼續,而錦蘭軒的思緒卻早已飄遠。行軍以來,齊軍可謂是一帆風順,但她卻早就厭倦了這樣的生活,她仿佛又回到了璟軒身死之後,她不得不旁聽政務的時候,這樣的日子她無端厭惡。盡管這隻是平野郡完全安定下來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場會議。
“如此看來,進攻地點也隻有平歧、平襄了。”盡管齊靖宇還在繼續侃侃而談,但是他的注意力早已經不在這件事上了——
未明隱有所覺,他看一眼言之有物的齊靖宇,半響兒,也隻能懷疑是他自己想多了。隨即他又看起庶務來。對未明而言,一心兩用從來不是問題。
齊靖宇當然知道未明在看他,但是若是他有心遮掩,親近如未明,也是無法窺得他絲毫情緒的。他的話還在繼續,任誰也想不到對齊靖宇而言,軍國大事還不如錦蘭軒為什麽失神來的重要。
“既然分兵勢在必行,不如一開始就分兵前進。地點嗎?就從平襄、平井兩處開始進攻……”
“平襄發兵七萬,平井發兵三萬……”
“待疾風騎、閃電騎到來,疾風騎支援平襄,閃電騎前往平井……”
“平襄線就由未明負責,然後,曹羽……”
“平井線由本世子掌管,司徒嚴,蔣平……”
“如果大家沒有意見的話了,就這樣定了——”
齊靖宇寥寥數語策略已定,雖是詢問的口吻卻無一人反駁,很明顯大家對這樣的場景已經習以為常了——
因此,齊靖宇此話一出,諸將起身一同大聲回答:“末將遵命!”然後,眾將領命離去。
如此,房間裏隻剩下他,未明,以及錦蘭軒了。
最先開口的是未明,他放下手中的折子,調侃道:“我還以為疾風閃電二騎被你給雪藏了呢?”
“雪藏?”齊靖宇撇撇嘴,“你是在說笑?”
早在諸位將軍離去時錦蘭軒已經回神,她當然不會認為齊靖宇會把他一手打造的神騎棄之不用,隻是有些好奇,傳說中的疾風閃電騎到底是何等風采才會引得各國傳頌?齊國的疾風騎、閃電騎,金國的金鳳騎、金鸞騎,以及秦國的鐵甲騎、飛弩騎,皆是聞名天下的神騎。疾風、閃電不遜其名,以飛快的速度著稱;金鳳、金鸞名揚天下,以默契的配合揚名;鐵甲、飛弩威名赫赫,以強大的裝備馳名……頓時,錦蘭軒產生了如未明一般的疑問:這樣一隻奇兵為何不早早到來?
要知道,這對燕國來說可是強大的威懾。
未明笑笑,問出了她心中的疑問:“攻城是不需要騎兵,可我們不是總在攻城,為何疾風閃電不早早到來?”
“疾風閃電兩騎來的太早的話,平野郡就不會這麽容易就拿到手了,燕聞毅也不是個傻子……”
錦蘭軒微怔,未明沉思,許久,他們同時看向齊靖宇,神色皆是複雜難辨,公子靖不愧是最有希望結束亂世的人。
確實如此,平野郡被割讓,難道僅僅隻是因為燕王昏庸嗎?不見得罷——秦國已經來勢洶洶,一個秦國已經銳不可當,更遑論一個與秦國齊名的齊國呢?然而,不比燕聞毅與謝瑜已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最起碼麵上看來齊燕之間起衝突僅僅是一場誤會。盡管齊國已經以大軍壓境,但比起聲名在外的疾風閃電這等神騎而言,對見識過秦國鐵甲騎和飛弩騎的燕聞毅來說壓力相對小的多。若是戰爭還未開始就出動疾風閃電,哪怕有秦國在前吸引仇恨值,昏庸如燕王,怕也不是這麽容易看輕齊國的。
“你們怎麽這麽看我?”齊靖宇莫名其妙,“怎麽,靖說錯了?”齊靖宇發現不僅錦蘭軒越來越難懂了,連未明他也開始搞不懂了。
“沒……”未明以手托頜,“你說的很對。”
聽了這話,齊靖宇轉頭看蘭軒,那意味很是明顯。
哪怕齊靖宇的目光再是明顯,錦蘭軒也能做到視而不見。然而,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忽略就能忽略的了的。
越是想不明白,齊靖宇越發想要知道。既然錦蘭軒對他隱晦的詢問視而不見,那麽,問出來不就好了?於是他問:“仲宣,靖說的話很奇怪?”
此話一出,引未明側目。畢竟,在他的印象裏承宗不是個追根究底的性子。
當然,一般而言齊靖宇並不會追根到底,可是,若是那件事情他感興趣的話了那就另當別論了。而恰巧,他對錦蘭軒感興趣,更巧的是此刻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猜不透錦蘭軒的想法。
不論錦蘭軒有多不想回答齊靖宇的問題,但是既然他已經明晃晃的問了出來,她就絕對不能像以前一般視而不見。更何況,這問題也沒有見不得人的,她隻是懶得搭理公子靖罷了,要知道,有一就有二,可以想象的到這之後的若幹個問題了。她不知道的是,她愈是單方麵逃避齊靖宇的發問,他愈是想要知道她的想法。此刻,她依然不想回答他,於是回答的很是敷衍,她說:“不奇怪,世子說的很對。”
“那你們為何這樣看我?”明明問的是兩個人,但是齊靖宇的視線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過蘭軒,顯而易見,這個問題需要錦蘭軒來回答。
是他想多了嗎?未明的食指指向他的太陽穴,承宗一向喜歡針對錦蘭軒,而他和錦蘭軒沒有想到的方麵承宗肯定覺得蠢得很,所以,承宗不明白問這個問題很正常吧?可是,為什麽他就是覺得不對勁呢?
“世子所想比仲宣我深的多——”說著,錦蘭軒對著公子靖作揖,“吾不如世子遠矣!”
“咦?”齊靖宇雙手置於胸前,一隻手捏著下巴,越發不明白她的所思所想了。
這倒不是齊靖宇不夠聰明,也不是蘭軒和未明愚笨,隻是他們的性格如此——試想一下,未明提出以死刑犯作為攻打燕國的借口的場麵,是不是無比荒謬?然而,齊靖宇提出來確是再理所當然不過了。
“要是我的話了,根本不會考慮燕王的想法……”錦蘭軒進一步解釋,“燕王在我眼裏隻是昏庸的代名詞,燕國已經是強弩之末了,麵對一個弱小的敵人和一個勢均力敵的對手,一般人都會看看輕敵人而重視對手,我也不例外。”她沒有發現的是,盡管她依舊抗拒,但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完完全全的和齊靖宇站在統一立場上了。她的聲音還在繼續,“這本來沒有錯,但是,無疑世子做的更好。我竟然連最基本事情都忘了,此刻,我的對手是燕國,不是秦國。”
“未明,你也這麽想?”齊靖宇轉頭問未明。
未明攤手,“不然呢?”
齊靖宇像是想到了什麽好玩的事情似的,他竟笑出聲來,“哈哈哈哈……”過了好久,他才停下來,又恢複了他慣有的形象,他說的再是認真不過,“你們想多了——我隻是慣於謀求利益最大化罷了。”
然而,蘭軒和未明卻不覺得可笑,哪怕他們想多了——更多的卻是心驚,心驚於他總能不為外物所動冷靜的攫取最大的利益。
好吧,隻有他一人覺得可笑,他倆都不配合,齊靖宇也不會自討沒趣。反正關於進軍的問題多的是,隨便一個問題都夠他們討論半天的。然而,無論錦蘭軒如何消極怠工,可是該她參與的討論卻是一個也少不了。以她的見識,又很難做到完全的置身事外。而所謂的獨善其身,則完全是她的一廂情願了,不知不覺間,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她全都知道了。
哪怕是聞名天下的閃電騎已經向著渝城聚集,並且渝城城門前不時有從宛城趕來的兵甲前來探看,葉九歌依舊滿不在乎。不,也不能說不在乎,她摩拳擦掌興奮的要命。與之相反的是渝城縣丞方邕一臉衰容,表現的如同死了親媽似的,由不得方縣丞不著急,要知道,截止到昨天,齊軍已經連破三城。要不是他的家眷都在太守府,他都在考慮要不要叛變了,畢竟宛城縣丞的下場著實算不上好。閃電騎威名在外,他想不出一絲贏得可能,好在,他的身側是葉九歌,剛剛他向她的親兵打聽過了,這個女人曾讓虎豹騎吃了大虧,這勉強讓他感覺一絲心安。
“你能不能別跟著姑奶奶我了?”哪怕即將一展所長,若是身後墜著一條跟屁蟲葉九歌也高興不起來。葉九歌覺得一定是剛到時她讓阿福給他的下馬威太厲害了,厲害到他從委曲求全的言聽計從發展到了尋求庇護的如影隨形。
“我害怕……”
“……”葉九歌殺氣騰騰的直盯的方縣丞雙腿直打哆嗦,她忍無可忍的開口:“你是個男人!”
盡管方邕對著一身兵甲的葉九歌也怵的慌,但是他更害怕城下的齊軍,害怕即將到達的閃電騎,反正葉將軍是自己人,又不會殺了他,他還是跟著她好了。聽了葉九歌的話方縣丞一張老臉燒的通紅,然而,這並不能改變他亦步亦趨的跟在葉九歌身後的決心。
當葉九歌再次抬腳,再一次聽到緊隨其後的腳步聲,也隻能無奈的搖搖頭。換個角度想想,這方縣丞僅僅隻是膽小怕事而已,若是來個不懂裝懂又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人她怕是更受不了。起碼,現在全城二萬兵馬全部由她指揮,不存在桎梏,可以完完全全按自己的意願進行行動,這未嚐不是一種幸運。
遠山,金烏下墜,玉兔東升。天漸黑,人將眠,而葉九歌的眼眸卻亮如星辰耀比日盛。
當葉九歌在距渝城二十裏外的柏樹林中殲滅閃電騎一萬左右人馬的消息傳到齊靖宇跟前的時候,一向沉著冷靜的齊靖宇在錦蘭軒麵前失手打碎了他手中的茶盞。
疾風騎和閃電騎是他一手打造的神騎,他為此付出了巨大心力。騎兵花費巨大配置艱難一向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配置騎兵不僅僅是財政的問題,馬匹、兵甲和騎手更是缺一不可。縱使財力,馬匹,兵甲都不是問題,唯有騎手很難做到一蹴而就,一個優秀的騎兵最起碼要經過三五年的訓練才能學會全部的技巧。閃電騎總共隻有十萬人,這一萬兵馬的損失讓齊靖宇再也無法做到心平氣和。
“司徒嚴呢?”齊靖宇這話說的尤為咬牙切齒,“不是讓他小心葉九歌了嗎?”他吩咐司徒嚴強攻渝城本以為萬無一失,根本想不到司徒嚴會不聽他的吩咐從而中了葉九歌的埋伏……不聽軍令,這由不得他不怒——
錦蘭軒不語,等待他的是一室的寂然。至於司徒嚴,他左臂受了箭傷,還在宛城養傷。
事已至此,齊靖宇也知道現在根本不適合追究責任。況且,司徒嚴也已經盡力,要不是他拚死奮戰,兩萬閃電騎恐怕要盡數覆滅。雖說是因為司徒嚴不聽命令才造成這樣的後果,但葉九歌的計謀不可謂不高明,至少麵對當時的局麵司徒嚴是無法發現破綻的。就司徒嚴而言,他是將才,卻不是帥才。
“葉九歌——”這三個字環繞在齊靖宇的舌尖,盤踞在他的心頭,久久不散。許久,久到錦蘭軒以為齊靖宇不會再說些什麽了,她的耳畔又傳來了他低沉的歎息:“就讓本世子去會會你!”
兵臨城下,大軍壓境。
攻城之戰迫在眉睫。
然而,城樓上的葉九歌身上卻沒有絲毫的緊張感。她摸著下巴,饒有興致的看向離城樓一二百尺的椅子上的人,她伸出一隻手,遙指椅子之上的人,“方縣丞,那個就是公子靖了?”
方縣丞結結巴巴的說:“應、應、應該吧……”他全身抖得厲害,可是,現在他倒是想跑,可是他也得跑的了啊——再說了,這兩日葉九歌已經將城中的百姓悄無聲息的盡數遷走,他要是現在躲起來,萬一一會兒葉九歌撤退他不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再說了,葉將軍這麽張狂的一個人會打沒有準備的仗嗎?沒看閃電騎一下子就滅了一萬多嗎?
“應該?”葉九歌笑的張狂,“姑奶奶看就是——”
“對,對,對,”方邕聞言緊跟著點頭,“姑奶奶你說的對——”自從葉九歌殲滅閃電騎一萬人後,他對她的信心立刻變得空前絕後。若是他知道城下的公子靖是齊國的不敗戰神的話了,他也許不會這麽盲目的自信了。
“對,對,對個頭啊——”葉九歌嗤笑,“你怎麽看出來的?姑奶奶我怎麽看不出?”
“不對,不對!”方邕頭搖的和撥浪鼓似的,真難為他一把年紀動作還這麽麻利。他奉承道:“那個小白臉兒怎麽會是公子靖嗎?”
“那你告訴姑奶奶我,椅子上除了公子靖還會有誰?”
“啊?”方邕一臉的無辜。
另一方麵——
城下,錦蘭軒鳩占鵲巢,她坐在了唯一的那一把椅子上,說實話,她是不想來的,可是最後她還是被齊靖宇硬生生的拖來了。既然如此,就怪不得她占了他的位置。
當然,要是她知道後續發展的話,無論如何她也是不會坐在這把椅子上的,可惜,她不知道——正是因為她不知道,她才能如此理所當然,如此安之若素。她的手裏拿著一支千裏目,正對著城樓張望,“那就是被譽為‘火狐將軍’的葉九歌嗎?倒是意外的英氣——”
“應該是吧……”站在她身側的齊靖宇有些許遲疑。
“咦?”因著他的不確定錦蘭軒轉頭看他,“情報上不是說葉九歌駐守渝城嗎?”
“我又沒見過她,”齊靖宇轉頭問一旁的司徒嚴:“城正中的是葉九歌?”
司徒嚴立即回道:“稟世子,正是她。”雖然司徒嚴對金仲宣不屑一顧,但是麵對齊靖宇他是百分之百信服的。
“果然是她,”聽了這話,齊靖宇轉過身來,“是她——”
司徒嚴眼睜睜看著世子轉過身去和那個小白臉說起話來,他瞪大了眼睛,胡子一抖一抖的,氣的他傷口都開始痛了。你說要是未明有這待遇也就罷了,金箔這個小白臉憑什麽——現在的問題是未明都不曾有金仲宣的待遇,這小白臉兒還不知足,他還指揮起世子來了……
錦蘭軒當然知道司徒嚴的不滿,可是那又怎麽樣?軍中不滿她的人多的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她又不會少一塊肉,她當然是該怎麽做就怎麽做了。
齊靖宇也知道有不少人對錦蘭軒不滿,可是隻要錦蘭軒一天未曾展現出她的實力,這樣的不滿便不會消失。不過,他也不以為意,快了,從她選擇親臨戰場,她就逃不了。
須臾,戰爭開始——
號角聲聲,旌旗蔽日。
齊兵向著渝城發起衝鋒,有的人倒下了,有的人還在繼續。攻城之戰,從來都是防守的一方更占優勢,何況,攻城的話,騎兵根本無法發揮作用。
‘鐺——鐺——鐺——’石柱撞擊城門的聲音嗡嗡作響,即使在這嘈雜的戰場上依舊聽的清清楚楚。一下又一下的撞擊聲仿佛敲在了葉九歌的心頭,她知道哪怕攻城的一方不占優勢,但十倍的人數差距依然使得齊軍牢牢的占據優勢,更何況訓練有序的齊兵和兵力疲痹的燕兵又豈是區區人數的差距。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燕軍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提升戰力,而燕軍此刻的士氣開始低迷,原本因為大挫閃電騎從而強行提升上來的士氣一旦崩潰,渝城頃刻間便可易主。哪怕她原本也是打算棄城的,但絕對不是現在。
葉九歌看一眼遠處端坐在椅子上的‘齊靖宇’,最終做下決定,“拿我的弓來——”
他的身後阿福恭敬的把弓箭遞給了她,至於方邕,戰爭一開始就嚇暈了過去。
葉九歌的臂力不如薑維,但強於一般人遠矣。一般將士也就拿兩石弓,射百步;而她可以拿五石弓,最遠可射達四五百步處。哪怕她知道公子靖武功高強,這一箭他一定可以躲的開,但是,她還是要這樣做。這不是僥幸,這叫兵不厭詐——戰場形式複雜,到時候她喊一聲公子靖受傷了,又有誰會不信?
葉九歌深吸一口氣,上箭拉弦,灌以內力,弓弦被拉至滿月,葉九歌的胳膊都有絲輕微的晃動,她微微調整方向,箭矢正對著椅子上的‘齊靖宇’,呼氣放箭,‘嗖’的一聲箭矢破空而出,直奔目標而去。
箭射出的一霎那,弓弦硬生生的被崩斷了——葉九歌的額上沁滿了細密的汗珠,她禁不住屏住呼吸,眼睛追逐著箭矢前進。她盡了全力,現在也隻能聽天由命了,她由衷的期望這支箭能為齊軍帶來混亂。
離弦之箭,勢如破竹。
當錦蘭軒察覺到這支羽箭的時候,它已經近在眼前,一息之內,此箭必能穿身而過。
至於躲避?她根本就想不起來。
她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一動也不動,反而是她的瞳孔因著驚嚇在這一瞬間放大。
倒是她身側的齊靖宇動作更迅速些——
他向前一步,站在錦蘭軒前方,一把扯過錦蘭軒放在扶手上的手腕,巨大的力度使得錦蘭軒整個人都擁入他的懷中。他甚至都忘了,明明他可以用身上的佩劍將這支羽箭擊偏。四目相對,兩人氣息相聞,彼此的目光卻難掩震驚。錦蘭軒在齊靖宇的懷裏轉了半圈,羽箭擦過齊靖宇的後背,穿過椅背,整個箭頭直直的末入地麵當中。
錦蘭軒整個人靠在齊靖宇懷裏,她的耳畔是齊靖宇清晰有力的心跳聲,不知怎麽的,她那一向平靜的心湖驚起巨大的波浪來,蕩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讓她忍不住開始驚慌失措。她一向精明的腦袋開始停止運行,她臉頰泛紅,下意識的低下了頭,她沒有看到的是齊靖宇看向她的眸子是何等的複雜。沒有人知道,當發覺到那支飛馳而來的箭矢開始,到這一係列的動作結束為止,齊靖宇完全是根據本能在行動。他自問不是個舍己為人的性子,事實上直到現在他都覺得不可思議,他就那麽義無反顧的做了。
齊靖宇並不愚蠢,他不會不知道他如此奮不顧身的行為到底意味著什麽,直到現在,他再也無法自欺欺人的告訴自己他對錦蘭軒有的僅僅隻是單純的興趣。他剛剛的行為,分明是對錦蘭軒動了真情。他看向她的眸子裏有震驚,有無措,有害怕,有慌張……但唯獨沒有驚喜!
齊靖宇還來不及多想,就聽到了司徒嚴的怒吼:“世子——”天知道,他眼睜睜的看著羽箭末入地麵的那一瞬間有驚恐。
此言一出,齊靖宇和錦蘭軒如夢初醒,齊齊手足無措的放開彼此,各退一步。
齊靖宇眼神飄忽,一手握拳,再無一絲關注錦蘭軒。
錦蘭軒眼眸低垂,臉頰透紅,未曾半分看向齊靖宇。
司徒嚴三兩步跑向齊靖宇,“世子,你沒事吧?”
“我沒事——”
“那就好,那就好,”司徒嚴長舒一口氣,“世子你也太不小心了,”他恨恨看一眼蘭軒,“別人哪及世子尊貴——”經此一事,他對錦蘭軒的意見更大了。
“咳,”齊靖宇掩唇,“我心裏有數,我這不是沒事了嘛……”他雖然給了司徒嚴解釋,語氣裏卻難掩心虛。
“公子靖中箭,公子靖中箭!堅持住,兄弟們——齊軍很快就會撤退!”蒼天保佑——事情意外的順利,即便不知道齊靖宇是否受傷,但司徒嚴那一嗓子卻很難被人忽視,葉九歌聽到叫聲吼,就吆喝開來。
一傳十,十傳百,燕兵士氣如虹。
齊軍不可避免的出現了慌亂,畢竟司徒嚴那一嗓子是真真切切的。哪怕一再辟謠,齊軍的士氣也低迷了下來。
齊靖宇早已無心考慮其他,他忍不住蹙眉,最終作下決定,“鳴金收兵——”
“太好了——齊軍退兵了!”
“我們成功了——”
“齊軍終於撤退了……”
“齊兵退了……”
此時,城樓上的葉九歌也禁不住露出了笑容來。
是夜,帳篷裏燈火通明。
要是往常,此時齊靖宇和錦蘭軒一定同處一室。可是,今晚,帳篷裏隻有齊靖宇一人,他的麵前擺著一盤棋,他的手裏捏著一顆棋子久久未動。
他不明白——
他為何會動心?
他為何也會動心!
他怎麽就偏偏對她動了心?
他想不明白,越發煩躁起來。他猛地起身,袖擺帶動棋盒,黑色的棋子撒了一地,燈光下,它們散發出瑩潤的光,越發蠱惑人心了。
他的腦子裏又不自覺的浮現出白天的景象來,思維越發混沌了。
她整個人依偎在他的懷裏,她那麽懵懂……
然而,這都是假象!
錦蘭軒那個冷情的女子也會害羞?乖巧是假象,聽話是假象,防備算計才是真的她!
他怎麽會對她動了心?
還有……最重要的是:動心了又該怎麽辦?
他不明白的是——他何止是動了心?隻是單純的動心,又怎麽會忽視掉他自身的安全?
羽箭襲來的那一瞬,他的行為……那分明是一個男人為了深愛的女子才會作出的表現。
今夜難眠的又何止是齊靖宇一人?
錦蘭軒已經在獨屬於她的帳篷裏繞了無數圈了。她的腦海裏充斥著白天的那一幕,才上眉梢,又下心頭。她不斷的告訴自己,齊靖宇救她是為了他們的交易,她死了,他們的交易作廢,他就再難從她手裏獲得些什麽了。何況,她死了,又何止是交易作廢那麽簡單!若是她在戰場上身亡,他會受到她身後勢力的慘烈報複,不死不休——
可是,這樣的理由,她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無論她有多重要,她也不認為她值得齊靖宇奮不顧身的去救她,她再重要能重要過他自己的命嗎?
可是,他為什麽要舍身救她?
她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原因——
至於公子靖愛上她?怎麽可能……他那樣的人怎麽會有心!
可不得不說,箭矢破空而來的一瞬,他的行為她無疑是感動的。若不是他,恐怕她現在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體了。可是,要說感激,也沒有,要知道本來她並不需要出現在戰場上。
可是,她也騙不了自己,她在他的懷裏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一股淡淡的喜悅在她的內心裏升騰,這喜悅來的如此莫名其妙,她這是怎麽了?
她不知道的是,她一向畏懼的愛情之花已經發芽,它衝破堅硬的外殼,穿過腐爛的果肉,生出了脆弱的嫩芽來。
她根本就不曾把發生的這一切和感情聯係在一起,她越是思考,越是焦頭爛額,越發沒有思緒,而白天的那一幕就越是一遍遍盤踞在她的心頭,她越發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不過,她是真想不明白,還是不想想明白?
許多年後,她才驚覺她對他的感情最初就是從這裏開始的,若不是他奮不顧身的救了她,也許,她永遠也不會動心——最起碼動心的對象不會是公子靖。
隻是,若他沒有救她,她早就不在了。如此,再談如果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夜越發深了,韶音終於忍不住開口:“少爺,該睡了——”
“知道了——”
可是,夜影幢幢,她真的睡的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