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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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容初的亡魂與身體齊平,在白衣素縞的送葬隊伍中,恰就停在棺槨頂上三尺高的地方。那暖裹在棺槨中的身體依然牽扯著她,叫她不能離的更遠。
她的丈夫孟恒趿鞋披麻,唇下一抹輕須,扶棺走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他比袁容初大五歲,今年也不過二十七,才升六科都給事中不久。給事中雖為七品官銜,但輔助皇帝處理奏章並稽查六部,其權大比督察院,是連輔臣都要怯讓三分的實權職位。
人到中年三大喜,升官,發財,死老婆,他如今已占齊了兩樣。
沿途有婦人們在竊竊私語:孟澤西真乃良人,雖那袁容初婚後九年無子,又聽聞近年來身體一直不好,但是這些年來他一不納妾二不收通房,至袁容初死時,身邊還是幹幹淨淨。再看看我們身邊,那一個男人不是日子稍稍寬裕就要納房妾,抬個丫頭的?
如此良人,袁容初真是無福氣。
袁容初一路聽著一路笑,恰就是這良人,在外養著外室生著孩子,在她生死掙紮時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說:“容容,你已然如此痛苦,不如早些閉上眼睛。活著是修煉獄,死了才是解脫。你解脫,我的心才能解脫。”
無情的勸死之言都能說的如此動情,滿京師聞名的良人孟澤西,與袁容初一段青梅竹馬的婚姻,就這樣隨著袁容初的死亡而解體,當然,於袁容初來說,也確實是最終的解脫。
她所經曆過的痛苦和恥辱,終將因此而深埋於土,從此無人能知。
唯有一點,她終不能放下。她瀕臨死亡還執意要盞水來潤唇:“澤西,我願意埋葬自己,護你一世清譽,給你的新人與孩子挪地方,願意即刻就死,可請你垂憐我一回,把百川那封信還給我,那怕當著我的麵燒掉也行,好不好,我求你!”
百川,乃是李長庚的字。李長庚者,本朝開國六爵之一韓國公府上的世子,韓國公乃鐵券受襲的世襲之爵,世子李長庚節製北方三邊為總兵,閑時鎮守邊防,戰時領將軍令而出征。
孟恒將袁初容一隻手捂在自己唇上,兩行清淚漸漸潤澤她枯幹的手指:“你到如今,仍還隻記著那封信,和李長庚那個人。”
她是因為那封信,才願意嫁給他的,也恰是因為他握著那封信,她才願意守在他身邊這麽多年。到如今臨死,仍還是為了那封信。
孟恒天生膚白而須少,唯頜下輕輕一抹,他眼眶略深,無論望著誰,無論他心中在圖謀什麽,那雙重瞼桃花眼總會滿含著無比的善意。他將袁初容的手緩緩放在床上,取被子壓好揶緊,起身居高臨下俯著臥床上的病妻:“不但那封信我不會給你,李長庚那個人,我也要以它為刃,替你複仇!”
這可怕的話語,他亦是說的深情款款。袁容初掙紮著最後一口力氣伸手去拉孟恒的手,拉到之後仰起脖子費力將它貼在自己唇上,歎道:“澤西,無論當初我是因何而走進婚姻,也無論我愛不愛你,我是真心實意要與你過日子的。便是四年前的那件事,我亦早忘記了,我沒有仇恨,沒有怨言。這四年的日子,我是自願一步步邁向死亡,心中無愛亦無恨,更不願你為了我而再起波瀾。而百川,你決不能動他,更不能利用他的信,你若敢利用它,我便是化作厲鬼,也要回來糾纏你,折磨你……”
她拚盡全身力氣張嘴咬住孟恒的手指,恨不能化成頭狼咬斷那根指骨,叫他就此回轉,就此放過李長庚。這瀕死之人的牙齒刃如鋒,瞬間便將皮肉咬破,鹹腥的血潤入袁容初幹涸的唇舌間,孟恒見袁容初叫血嗆的劇烈咳嗽起來,緩緩撫她躺下替她蓋被,麵上比蚊子咬過一口還要平靜:“你連自己的尊嚴都不在意,隻在意那封信,和李長庚那個人,可我仍愛著你。容容,在地府等我。”
袁容初一口口往出吐著濁氣:“若我隻是為了那封信而屈身於你,我有多少次機會能殺死你?我可以在飯菜裏下毒,可以在茶水裏下毒,夫妻之間,我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殺死你,你死了,我可以慢慢去找那封信。可是我沒有,即便你養外室,我也未曾動過要殺死你的心,我一直在等你歸心。可你了?”
袁容初語滯,她終歸不能說出那句話,那句足以打擊到孟恒五內摧傷的話,隻睜圓一雙眼滿是乞憐的望著他。
“歸心?”孟恒緩緩抽出帕子摔開,往指頭上裹著:“你的心都在別處,我的心何處可歸?我既心無歸處,自然也不會去華藏寺救你!”
原來,這才是真相。
不是他無力救拔,而是他不願救拔,他眼睜睜看著她在華藏寺受苦卻不願伸手救拔。
袁容初叫孟恒這句話驚的無法閉眼,一口陳血不能吞而無力吐,從升靈堂到盛棺蓋被,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始終盯著孟恒。她的良人,到死的那一刻,仍不相信她愛過他。她盯著他披麻裹縞,盯著他跪在自己棺槨前,一雙隻會握筆的細手撚著紙錢定定跪了三天三夜。
臨起棺的那一刻,他流了一滴眼淚,竟叫袁容初心頭一顫,以為他或者有心,或者會回轉,或者會拿出那份信燒給自己。可她仍舊錯了,他之所以流那一滴眼淚,是因為恰恰李長庚的父親韓國公李驥進門奔喪。
李驥說:“雖同為師兄,百川遠在三邊為鎮,老夫替他來燒張紙,還請孟都事勿怪。”
他是大都督府都督同知。大都督府掌天下之兵權調令,皆為開國功臣之後來為任,現任成西平侯沐正為左都督,成山侯武立為右都督,李驥則屈居第三,為都督同知。
孟恒緩緩抱拳:“怎敢勞國公爺親至……”
袁容初看著孟恒往後跌倒,也看著眾人將他扶起。他步履蹣跚,唇色焦紅眼圈青黑,一步步隨棺出城,直到廣寧寺。孟恒是隴中人,在京為官,遠途上扶棺歸故裏,要等三年化肉剩骨時才能成行。
孟恒是叫隨從們從廣寧寺抬回京城的。寄棺已畢,他仍不肯走,揮散眾人獨坐於棺槨前。袁容初的亡魂此時已能掙紮著坐起來,卻仍是浮於棺槨之上三尺。他坐於地上,她坐在棺上,一生一魂彼此相對。
這深入地下七尺的地窖中寒氣四徹,孟恒忽而猛然一聲冷笑:“若不為那封信,你是不會肯嫁給我的,對嗎?”
袁容初無言,當然,音為五髒所發,她為亡魂,本不具五腑,又如何能發音。
“你我成親九年,這九年中無一日,你不在想著如何從我身邊偷走那封信。你討好我,奉迎我,有時候卑賤的甚至不如秦樓楚館中任人踐踏的妓子們。而所做這一切,皆是為了那封信,為了李長庚那個人。”孟恒繼續冷笑:“我明知你的背心卻沉溺其中,如飲鳩上癮般無法自拔。可你越是表現的卑賤,我就越是痛苦,概因我知道那不是愛,隻是你為了保護李長庚而所作的犧牲。如今好了,你終於解脫。
容容,我愛你。”
那口積在胸口的陳血終於自袁容初的唇角漸漸溢出。成親九載,她無一日不是親自下廚洗手作羹湯,暑時為他打扇,寒時為他捂腳,恨不能將一顆心掏開他,便是後來他在外養有外室鮮少歸家時,她仍希望他能回轉,可在這良人心中,自己竟是卑*妓子的奉迎和討好。
而恰是因此,他才不來救她。
孟恒仍有一言:“那封信,如今恰就放在我六科直房公案最下層的抽屜內。李長庚那個人並整個韓國公府,以及盤根錯節牢牢掌握著整個大曆兵馬與朝堂的,這些世家們,我會以那封信為起頭,逐漸打壓,要叫那個人銷他們的鐵券,奪他們的爵位與官銜,直至府府覆滅。若你在天有亡靈,就睜大眼睛一步步仔細看著。
便是那個淩駕於頂的那個男人,我亦要一步步將他拉下來,禍亂他的朝堂,破他的河山,為你報仇!”
那口血自袁容初唇角緩緩往下流著,她仍被禁錮在棺槨周圍,她知道他的戾氣從何而來,卻不知道他要造成怎樣的局麵,更不能從他手中奪到那份信,甚至不能平息會因那封信而起的災禍,她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轉身離去。
她想說:澤西,我於你是無怨的,亦是無恨的。便是對整個世界,無怨亦無恨,唯有長庚那封信,你不能拿出來,也不能由此而發難。
長庚那孩子,是無錯的。
夜幕深沉四野蟬鳴,袁容初以為自己死了,或者就一切都能了,所以她忍恥四年,咬牙等死,以為可以拿命換得李長庚一世平安。可如今,她冰冷的身體依舊雙眼睜圓,她坐在棺槨之上三尺的地方,死不能冥目,卻又無計可施。
韓國公李驥口中那遠在關外鎮守三邊的三關總兵李長庚,恰就在這時推門進來。他風塵樸樸,手中還執著馬鞭,皂靴上滿是黃沙灰塵。
他進門接過沙彌手中的燭台,隨即便背手掩上了房門。
他終於還是來了!袁容初心中一聲輕歎。
距今,她已有九年未曾見過他。當初離別時,李長庚還是個才十四歲的少年,騎在高頭大馬上虎勢猿形,仿佛隨時就可以一躍而起。
憶起那時,到如今袁容初唇角還要浮起一抹笑來。李長庚為貴家之後,按例不必參加科考就可以在朝中謀到差職,但韓國公李驥送他到求古書院她父親名下來讀書,畢竟就算從戎,隻會征戰也不過一武夫,想要為良將,就不能不讀書習兵法。
李長庚聰穎善悟,但既無科舉的壓力,讀書便總不愛用心。
當年每每她經過窗前,總見他側眸對著自己擠眼。無論何時,隻要她望他一眼,總能被他發現。從八歲到十四歲,整整六年時間,李長庚是袁容初看著一天天長大的,看他圓潤的臉龐漸漸有楞角,與他一起數褪下來的牙齒,聽他漏風的笑聲和漸長喉節時怪異的聲音。
分別時才十四歲的少年,經九年風雨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他披著黑色披風,內裏穿著件白色繡牡丹堆紋的曳撒,五官依稀還有當年的清秀,緊鎖的秀眉下一雙鳳目,唇緊鎖著,仍是清清瘦瘦的身形,行步之間依舊是當年的虎勢。
叫他一雙利目盯著,便知自己是一抹別人看不見的亡魂,袁容初依然如當初一般禁不住心要怦怦跳動。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往後躲著,便聽李長庚叫道:“姐姐!”
若有五髒六腑,袁容初不知自已此時是想哭還是想笑。她不停張嘴,不停大聲呼喊:“百川,你的信被孟澤西拿走了,他要害你,快去殺了他!”
李長庚的手撫過棺槨,桐油浸透螭蚊雕花的百年老柏木,袁容初去握他的手,卻如從水中掬月,終究不過一空。他停在雕著春江花月夜,隔簾而望的棺頭,緩緩俯身,以額抵著棺板。袁容初緩緩躺平,自己努力往下移著,待移到自己身體上方時,便能看到貼額在棺板上的李長庚,兩行長淚無聲緩流。
“姐姐!”這是李長庚第二次叫她。她試著應了一聲,但顯然他並沒有聽到。
他轉身倚著棺身,裹緊身上披風歪頭靠在棺槨頭上,便沉沉睡著了。
隨著李長庚睡著,袁容初的意識也陷入混沌之中。次日一早他不言不語便離去,待到半夜時,卻又回來裹衣睡在棺蓋前,仍是輕輕叫了聲姐姐便閉上了眼睛。
袁容初不知黑白無常何時來索自己的魂命魄,她膽小怕鬼,自己成了鬼依舊怕鬼,怕這四野寂寂的地底深室中的黑暗和無止盡的冷,但有多年未見的李長庚陪著自己,這孤魂野鬼便也做的有些暖意。她能離的更遠了,便嚐試著壓低身體,依偎到李長庚身邊,恰如當年在求古書院時,兩人依著一棵樹讀書或者言談的樣子。
次日一早,五更李長庚又走。袁容初以為他從此再不會來了。可到了半夜,李長庚又推門進來,這一回,他手中還捧著一疊折疊好的宣紙。恰如初來那夜,他站在棺尾盯著袁容初看了許久,又繞到棺頭,將那疊折好的宣紙輕輕放到棺蓋上,這才複又坐到了地上。
袁容初輕輕繞到李長庚對麵,便聽他說:“姐姐,您自嫁人就不肯理我了。或者是當年我唐突了您,叫您到如今還對我生著怨恨。”
不等袁容初搖頭否認,李長庚又道:“我在方丈寮房屋坐了三天,連著書了一整部《金剛經》。我無力悔已過,隻能寄希望於這些莫須有的,冥冥中的力量,望能助您通往極樂,從此解脫。”
九年未見,並不是李長庚得罪了袁容初或者袁容初不想見李長庚,而是因為孟恒總愛鬧些小情緒,借故推脫不願袁容初見李長庚,況且為了那份信的愧疚,她也無顏見他。也許這樣的舉動叫李長庚生了誤解,以為袁容初生自己的氣,才會從此不相見。
他重又閉上眼睛,唇角漸漸浮起一絲苦笑來:“我記得您最後那封信的每一個字,我會聽您的勸,回京城緩和與父親的關係,認那奸婦做母,娶房妻子成家,從此收斂自己的壞脾氣。您都不在了,我的堅持又有什麽意義?”
袁容初心中一顫,卻也有些欣慰,這固執的孩子,領三邊總兵之職鎮守關城,多少年來少回京城,如今因為她的死,他卻願意學乖了。他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如他這樣的年級,許多人膝下已有稚子繞膝,成親早的隻怕孩子都開始初蒙讀書了,可他到如今還是孑然一身。袁容初當年還與各世家走動時,偶爾於各種場合見到韓國公夫人沐氏,總聽她抱怨繼子難馴。
確實,李長庚不是個好相於的人。他出身世家又容樣出眾,但性孤氣傲好打鬥不平,最恨京中各侯府伯府中靠著祖宗戎馬功勞混飯吃的世家子弟們,更厭惡他們成天隻知鬥雞鬥蛐蛐,賭錢喝花酒逛胡同捧戲子。
又他自幼學得一身功夫,見誰不順眼朝屁股就是兩腳,在京城也算惹得天怒人怨。再有國公夫人沐氏不遺餘力的四處替他倡名聲,李長庚在京城,也算臭名昭著。
如果他願意回京緩和父子關係,願意娶妻成家,收斂自己的性子,袁容初當然高興。可恰也是因為此,她更擔心孟恒會加害於他。這桀驁不馴的年輕人才想學著別人的樣子好好生活,她怎能放任孟恒因為自己的過失而加害於他?
袁容初心中一顫,卻也有些欣慰,這固執的孩子,領三邊總兵之職鎮守關城,多少年來少回京城,如今因為她的死,他卻願意學乖了。他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如他這樣的年級,許多人膝下已有稚子繞膝,成親早的隻怕孩子都開始初蒙讀書了,可他到如今還是孑然一身。袁容初當年還與各世家走動時,偶爾於各種場合見到韓國公夫人沐氏,總聽她抱怨繼子難馴。
確實,李長庚不是個好相於的人。他出身世家又容樣出眾,但性孤氣傲好打鬥不平,最恨京中各侯府伯府中靠著祖宗戎馬功勞混飯吃的世家子弟們,更厭惡他們成天隻知鬥雞鬥蛐蛐,賭錢喝花酒逛胡同捧戲子。
又他自幼學得一身功夫,見誰不順眼朝屁股就是兩腳,在京城也算惹得天怒人怨。再有國公夫人沐氏不遺餘力的四處替他倡名聲,李長庚在京城,也算臭名昭著。
最近盜文又開始秒盜了,訂閱也一路的撲,越來越少,快不到收藏的十分之一了。我又開始做防盜啦,因為我要掙六千的全勤,所以就沒有額外贈送了,親們知道的,我十一點更新,會準時替換的,給大家帶來的麻煩表示深深的歉意。
剛才在後宮研究了一下六千全勤,看了很久還是沒看懂,而且說係統要認定章節無意義的話也會判全勤缺失,真是頭大了。
如果有人翻開了防盜章,而且也看了的話,那我就在這裏廢話一下,就是關於這篇新文,其實要等到發完宰輔才能發它。這篇文章講一個女人在死後四十九天當中,附體於一個小姑娘,然後看到這四十九天中發生的故事。基本就是一天一天的寫,現在寫到十八萬字,是第十九天。
當然,故事結尾不是會悲劇的,無論原身還是女主,都會有很好的歸宿。而且我打算以想象不到的方式虐虐渣男,哈哈,不過渣男不是孟恒哦。
還從來沒有在未完成作品之前說過關於作品了,其實是為了湊字數而不被係統判定為無意義的文字。感謝支持正版的朋友,當然,我覺得估計看盜文的也很少,很多人可能隻是中途棄文了,畢竟對於很多讀者來說,船開完了,對文的興趣也有完了。當淪落到以開船來吸引讀者,我真的是無顏以對讀者。
所以要再棄感謝不離不棄在讀文的讀者們,我知道現在的文章不關注人的成長與辛努厲程,基本要爽要撕才會有人看。可是我很老舊,不會寫很爽的文,隻希望那怕最後隻有一個讀者堅持看下去,也能讓這一個讀者有共鳴。
最後,再次感謝大家耐心翻我的廢話。最後,再次感謝大家耐心翻我的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