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國公(大結局)

字數:16084   加入書籤

A+A-




    她果斷轉身道:“不許抬進我家去,隻要不見屍體我就不信他真的死了。”

    他不可能不給她一個交待就這樣死掉。她多少回跟著他到戰場上,見他在萬軍陣zhong猶如天神一般戰無不勝,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死,他是不可能死的。

    何鬆轉身看伏青山。伏青山緩緩解著身上的孝服,擺手道:“在此等著。”

    雖然不是屍體,雖然隻有一具被血漿透的鎧甲,可伏青山依然很滿足。

    那個拿塊石頭一下下砸死他大哥的,在這兩院之隔的牆上,躍牆而過欺占走他妻子的男人,有一身蠻力可敵百夫,亦有用兵的技巧可敵萬夫。他單手拚不得,於朝堂設陷亦不能一擊致命,反而還有可能會牽連到自己。

    惟有一場戰爭。自平王入京開始,他就在謀劃這樣一場戰事。

    先是河西走廊的全線大捷。伏罡雖猛,無糧無兵器,終歸也隻能小打小鬧。他本自掌兵部,再遊說高千正與黃熙,僅著兩淮的糧稅而支持涼州,讓一場大勝仗衝昏皇帝的頭腦。

    李存恪能坐得穩江山,河西走廊大捷替他增色不少。他嚐到了甜頭,在朝政難理,群臣難治時,自然而然想到的,便是另一場戰爭,用勝仗來提升自己與伏罡的威信。

    於是,從此,伏青山聯盟眾wen臣,以河西走廊一戰勞民傷財故,從此不再支持打仗。那怕從東到西,整個邊境上時常有北蠻騷擾,wen臣之諫,也皆以送帛止戈為主。

    送那些小部落幾萬兩銀子,止一場上百萬兩銀子的戰爭,實在是再劃算不及的賣買。

    皇帝本是野性,又狠嚐過戰爭的甜頭,一次次與群臣相爭,相辯,最終,在這膠著達到即將繃斷的時刻,伏青山發動wen臣們改變諫意,力主應戰。

    猶如被勒過太久籠頭才鬆了口的馬,而伏罡一路猛進,次次大捷,是皇帝自己狂喜後的輕率大意,叫伏罡陷入被動,最終身陷重圍。

    而屍體歸京,是伏青山這些年謀劃zhong最得意的一場。就算沒有屍體,隻是一幅鎧甲,那也是伏罡的鎧甲,在鄂爾齊思河那種沼澤與泥潭密布,野獸橫行,遊牧布落密入lin的地方,失了鎧甲就是失了性命。

    伏青山確定伏罡已死,隻是缺幅屍骸而已。

    鎧甲回京的時候,本該孝妝出迎的晚晴卻跑了。

    不過沒關係。伏青山知道,除了伏村,晚晴再無歸處。於是,他又發動交好的wen臣們請旨,請旨葬伏罡於故土,而自己,自然而然的,扶棺歸故裏。

    現在,就像牧羊人要去尋回他走失的小羔羊一般,他要去尋回自己迷途的妻子了。

    晚晴轉身進了院子,自後院牽了白鴿,從後麵小徑上才走了幾步,就見伏青山從自家後院開門走了出來。他脫了外麵那件孝衫,如今仍穿著自己鬆青色的圓領袍子,仰臉冷笑道:“無論你躲到何處,無論你信不信,他死了就是死了。”

    這本是條尋常無人走的小徑,伏青山家後麵一沿鋪著青磚墊底,伏罡家卻是晚晴新割過的齊齊草茬。伏青山道:“距離上一回咱們在這裏對站,過了將近十年。”

    她瘦的有些不成樣子,骨立形銷,頭發都枯黃著。身上穿著件青色短襖,下麵綁腿布鞋,頭發亦不過簡簡單單挽著,像那些行走江湖的道姑一般清落。麵上神情猶似當初第一日到他家時般透著惶恐與驚懼,以及努力強撐卻一指就可以戳碎的勇氣。就連眼zhong那叫京城錦繡雲堆的將軍府生活日益滋養出來的天真神態都蕩然無存。

    但恰是這樣的她讓他心zhong生出了份滿足,他拚上自己這七八年zhong所謀劃的一切才報了奪妻之仇,她也該剝去伏罡所賦予的一切,重回到當初還屬於自己時的樣子才對。這樣,他做的一切才是值得的。他還有機會東山再起,她亦還能有重新煥發的機會,但那一切都是建立在將伏罡這個人埋葬於河對岸的的前提下。

    伏青山走近兩步去接晚晴手zhong的韁繩:“你這樣就很好,扔了這匹馬,從那扇門上走進去,你仍是我伏青山的妻子。”

    晚晴如今恨伏青山這偽作的君子樣恨到了骨子裏,學著鐸兒當初踢他的樣子一腳踢到伏青山小腿的幹骨上,冷眼看著伏青山疼的扭曲了臉也不敢彎腰去撫那腿,幾步跳上菜園子抓了一把土說:“慢說伏罡死沒死還是兩說,就是他真死了,天下間的男人都死絕了我也決計不會嫁給你。”

    她慢慢鬆了五指,揉碎的土自指間往外溜著:“良夫當如沃土,滋養婦人如稼穡般豐茂。伏罡就是良夫,我一個隻字不識兩眼一抹黑的婦人跟著他幾年,如今能自己坦坦蕩蕩行走於天地之間,能聽,能讀,能去思考,這一切皆是他的栽培。而你……”

    晚晴冷笑著跳下田梗,走近了伏青山才道:“你當初雖心厭於我,為了能叫我替你侍奉雙親替家裏幹活兒,雖有厭惡也不表露出來。到了京城後更是先魏芸而後高含嫣,利用她們,踩著她們往上爬。魏芸可作夫子的女子,叫你逼成個瘋子一樣,高含嫣更是直接瘋了。你這樣的男人,怎可為夫?”

    事實上,晚晴並不知道會群芳那可憐的小妓子醉蓮並與魏舍人雙死於床的春嫣,亦是他前進的台階,是他踩著往上爬的樓梯。伏青山的晉升路,一梯一梯皆是女人的肩膀。

    伏青山才要張嘴,忽而見晚晴臉上變了又悲又喜十分奇怪的神色,他也意識到身後有人走來,才轉身便遭伏罡一鐵拳打在鬢角幾乎骨崩肉裂。伏罡滿身風塵一臉胡茬,一把拽住伏青山拖進他那高牆大宅zhong悶拳揍著。

    晚晴追著撲到後院門上,見伏罡推關上了兩扇門,溜腿坐在門外重又哭了起來。

    伏罡將伏青山狠揍一通,揍夠了才甩著沾在手上的血跡緩聲道:“你是我的小輩,便偶爾有些出脫鬧些脾氣,我以懷柔故也不肯狠加責備於你。但是你竟拿一國多少將士的性命來開玩笑,我不能殺你,卻也不能放過你。”

    伏青山吐出一口口紅紅白白連牙帶血的粘物仰臉冷笑道:“你打死了我大哥還不夠,如今要連我一起打死麽?那就來吧。”

    伏罡一隻鐵拳捏的錚錚作響,忽而狠命一拳重重砸到伏青山腦袋上,將伏青山整個腦袋打摔到肩膀上又彈回來。

    晚晴在扒著門縫恰看到這可怕的一幕,拍門哭求道:“伏罡,求求你,多顧念顧念我的鐸兒。伏青山或者該死,我的鐸兒不能沒有爹。”

    伏罡伸拳還欲要打,忍了許久終於還是收回了拳頭,回頭拉開門就見晚晴坐在地上眼巴巴望著自己。他屈膝跪下,攬晚晴在自己懷zhong抱了,湊唇在她發鬢間尋摸著,輕聲道:“對不起!”

    晚晴語無倫次,鼻涕眼淚滿臉湧著,搖頭道:“我一直都不信,我不信你會死,也不信你會丟下我。”

    如果他真的死了,就是她一輩子的悔罪,他出征時,她甚至都沒有去送他。

    伏青山鬧了好大一場笑話,扶棺歸來碰上伏罡本尊歸了故裏。他如今不過一個書院的山長,因著這幾年為官清廉撈到的賢名還著實有些wen官擁護,此時叫扶棺的官員們相抬相擁著往清河縣而去,伏罡下手並未使上全部力氣,想必還有救治的可能。

    門外擺著亮閃閃油光光一尊金絲楠木的大棺。晚晴此時略揚了腦袋,有些自豪的看伏罡打量四周,忍不住問道:“我收拾的怎樣?”

    伏罡低頭見晚晴笑的孩子氣,正是求著要自己表揚的意思,深讚道:“很好,隻可惜再不能從那牆上望到你。”

    伏青山加高了院牆,將那牆角的大槐樹也砍去,站在這院子裏再也看不到那院了。

    晚晴聽這話心zhong泛起些酥意,盯住了伏罡暖昧笑著:“果然你當初就曾站在這裏看我,怪道我總覺得後背有些癢癢。”

    伏罡叫她眼睛撥弄的心猿意馬,才要回逗晚晴兩句,就見伏高山長伸著手邊揖邊走了進來:“阿正叔,萬幸萬幸!”

    春山亦陰著臉色跟在高山身後,兩隻眼睛上下梭量著晚晴。伏罡點點頭應付過高山與春山,攆他們道:“我這裏無事,快回自家去。”

    高山有些手足無措,指了院外棺木道:“那東西太過顯眼,您要怎麽安置,我呼喊些上伏村的男子們來。”

    伏罡亦犯起了難愁,金絲楠木為棺,隻有王侯將相能配,他如今才值盛年,縱是純金給他造個棺材亦不及多活一天有價值,自然不願意要這東西。但這是禦賜的,況且棺材這東西總不能冒冒然送給別人吧。

    晚晴亦不理高山春山兄弟就在麵前站著,掰了伏罡的胳膊彎腰笑了許久才道:“這棺木是有主的。”

    院zhong幾個男子俱驚,伏罡問道:“是誰?”

    晚晴並不答言,出院門到伏識老娘家門上,這種多少年前的老院子並不設門隻開一戶小單扇,那前朱雀後玄開的金絲楠木大棺自然抬不進來。伏罡問晚晴道:“你要將棺木送給伏識老娘?”

    晚晴推了伏罡道:“快去著人將棺材抬到這門上來,我去叫她。”

    伏罡拉住晚晴道:“不如仍放回自家,這是禦賜之物,隻怕她當不起。若大嫂無棺下葬,我出錢替她置一幅棺板即可。”

    晚晴道:“叫你去你就去,我自有主張。”

    伏罡是個妻奴,隻要她的吩咐但從無異的。見高山已帶了上伏村的年輕男子們在大槐樹下站著,一起招呼去抬棺木了。

    晚晴進了伏識老娘那廳房,黑油彌漫過椽梁的老屋子裏,伏識老娘粗喘拉的老長,間或不停的哼著。那裝點心的盤子裏還剩著幾隻幹透的糕點,一隻藍邊粗瓷白碗zhong有半碗發黃的冷水。最淒惶不過便是這樣的晚晴,無子無孫,孤獨一人,連自己都盼不到的閉眼,死是餘下生命唯能盼望的歡喜事情。

    “大娘!”晚晴握了伏識老娘的手,輕喚了幾聲。垂死的老婦人漸漸睜眼開昏黃如獸般良善的眼睛,四處搜尋著晚晴的目光。

    晚晴緊了緊她的手道:“你的棺木來了。”

    “哦?”這垂死的老婦人眼zhong忽而如星辰點亮,裂了幹透的嘴唇笑了笑道:“在那裏,快扶我去看看。”

    晚晴不信她能站起來,見高氏與婁氏兩個在門外站著,指揮她們開了窗子,自己扶伏識老娘在窗前坐了,指著院外隱隱可見的金絲楠木大棺道:“就在那裏。”

    伏識老娘定盯看了許久,長長的出了口氣歎了一聲,使勁捏著晚晴的手道:“扶我出去看看。”

    晚晴無法,隻得又叫高氏與婁氏兩個進來扶她,三個人一起捉著伏識老娘給她裹了件齊膝的半襟衫子,扶她顫危危出了廳房下了台階。老婦人此時也再不要旁人攙扶,自己跌跌撞撞走到門外,將那陽光下金絲爍爍的大棺親手撫了一遍,邊撫邊讚歎,眼zhong流出兩行昏淚點頭道:“好!好棺板!”

    她摸了摸自己身上沒了顏色的爛衣,複又歎道:“隻是我身上穿的太過尋常了些。”

    晚晴道:“我們替你置備幾件壽衣,你放心。”

    伏識老娘點點對,十分不舍的再望了棺板一眼,叫高氏扶著回屋去了。

    高山兄弟見伏泰正堂堂昂藏七尺的男子竟一幅善耳全憑婦道人家作主擺弄起家zhong大事,心zhong又氣又恨又看不起他,卻又不得不尊著他。終是高山惴言道:“這樣怕有不妥,畢竟是禦賜之物,怎好給她一個年老的貧婦。”

    晚晴道:“咱們伏氏一族這幾十年zhong多少婦人少年喪夫,一人孤苦守到六七十歲,這樣的婦人族zhong本就該上報到縣衙請封貞婦。但咱們族zhong這些年竟未曾為一個貞婦上疏請封,難道不是你們族zhong的失職?

    伏識老娘年級輕輕守寡,到如今夫子俱喪,你們便上疏替她請封一個。既她是個貞婦,蓋作牌坊都使得,一幅棺板有何使不得?”

    伏罡見自家小夫人侃侃而談居然有十分的道理,望著她隻是笑而不語,微微的頜首以讚。高山雖如今做著族長,不過仍是學了些伏盛的色茬與風流,其它事上一概不通,聽了這話也隻好做罷。

    至晚晚晴與伏罡沐洗過回到那積年的老床上並肩躺著,晚晴這才問起別後的事情。伏罡牽了她手慢慢搖擺著細細述道:“當初接到軍令,要我們孤騎深入腹地去突擊,我度及前後也知這戰術有點風險,但軍令如山不得不存,所以也隻得前去。一路深入亦不敢太多戀戰,保存實力一路直到額爾齊思河。因北蠻盟軍切斷來去通信也不知後方戰備如何,與敵軍側麵交鋒過幾次之後便丟盔卸甲佯敗而逃。

    三十六計走為上,那時正好北蠻明軍皆在哈爾哈lin一帶集合,繞居延到涼州一帶並未受到太大阻礙,我帶著騎兵部將們一路從過居延到涼州,再從涼州入關,一路繞了好大一圈子。入關後恰聽聞伏青山扶棺回故裏,我就安排好部將們回京,自己往此而來。我想你定也在這裏。”

    晚晴憶起自己這幾月的煎熬,忍不住又心酸起來:“你不能死。皇帝缺了你,還有別的將軍可作戰,我卻不能沒有你,你是我的夫,亦是我的天,你死了,我的天便塌了。”

    伏罡道:“女子講求以夫為天,我卻隻是你的夫,並不是你的天。你可以單人匹馬從京城回到清河縣,才真是叫我另眼相看。”

    晚晴道:“不止了。我還砸了你家的鎖,修葺了你家的屋子,把你爹娘的牌位都抱回了家。”

    若他果真死了,她打定主意要在此替他頂立門戶,將這門戶香火延續下去。

    伏罡出家幾年,於親情隻有心理上的眷依,並不在意形式,此時才驚問道:“果真?”

    晚晴道:“果真。”

    她忽而憶起件事情,爬起來跳腳到外屋八仙桌旁抱了伏海的牌位過來,取開上麵的簷子自內抽出張發黃的紙來,又蓋上牌位跳進西進,揚手道:“我竟忘了,這裏有張紙,上麵恰有我的名字。當年正是我收拾這屋子的時候,從這床頂的夾板zhong發現的。”

    伏罡亦坐了起來,兩人湊在燈下一起讀那張紙上的幾行字。

    君玉韶,念晚晴。然諾重,遂成行。惜去來匆匆,光浮淺影。山樹雲深哀意濃,水墨畫意手撫親。盼來日、覆蹈歸是途,補遺徑。

    伏罡才讀得一半就笑了起來:“這是我小時候所寫的半闕詞。因讀書識字不多,隻寫得半闕再寫不下去,便夾到了床梁上。”

    他憶母而書麵半闕詞,走後不久,還是滿臉癩瘡的小丫頭來打掃這屋子,尋到了那張紙,於是有了一個美好的名字。

    晚晴細看,果真是伏罡的字,比之如今稚些生疏些,但確實是他的字。

    她伏到他懷zhong笑的不能自己,拿起那張紙看了又看,忽而丟了紙轉過身上吻上伏罡的眉眼,挑舌尖將他唇舌吃了個夠,一路吻下去在他胸前拱著,伏罡不過轉身便將她壓到了身下,翻上來揉動起來。

    伏識老娘次日早起辰時喪去,趕在咽氣前穿上了新縫的喪服,舒舒服服躺到了那白褥金被,陀羅尼經壓體的大棺之zhong,人這一生,封王侯拜將相,活著時縱有山珍海味享之不盡,到死也不過一縷黃湯,唯一具棺木,是此生唯一可以帶走的東西。

    伏識老娘滿足的不能再滿足,歡喜的不能再歡喜,長歎一聲而逝。

    人世的可笑就在於此。死是天地間人最怕的事情,此時卻因著一幅棺材,許多人卻羨慕起伏識老娘來,羨慕自己死的不夠及時,不能享用這樣一幅好棺材。

    這樣的人便要不停冷笑:“她一幅輕賤骨頭賤到了骨子裏,便是三底兩蓋都要壓她個難以超度,更何況這樣尊貴的棺板,好不好打入地獄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發送完伏識老娘,伏罡與晚晴也該起身回京了。

    因伏罡詐稱已死,到了四五月間又恰值青黃不結,盟軍便結集大軍先是攻占了慶州,再揮師南下,是要直取京師了。

    伏罡的大部本在京城周邊待命,等的便是重新一戰。待他一回京便集結軍隊,又一次北上。這一回卻是正麵交鋒,連皇帝李長庚都披上戰甲,去親征了。

    朝zhong自然有黃熙,唐政等wen臣相守,青山在秦州城養了些日子,又重回到了京城。但他官職已丟,唯有那山正一職還在,此時便仍回應天書院去做個山正,倒也符合他那寥落孤單的wen人氣性。

    送走伏罡一月,晚晴才發現自己懷孕了。這一回她不必丫頭婆子們提醒,鐸兒首先就將剪刀並伏罡架子上的鋒刃之類的東西,全從暢風院撤了出去,生怕見之相忌她又要流產。

    自打晚晴懷了孕,鐸兒回到應天書院之後,便甚少回過將軍府。晚晴心念他去看過幾回,見他與伏青山父子倆人單住一個院子,卻也有個老仆相伴,整理的井井有條。

    鐸兒這孩子自幼跟著母親流離,成熟的早,如今見了晚晴亦少言語。既她再懷了身孕,便是她想跟孩子親熱一點兒,鐸兒也會立即躲開,即便她撫一下他的臉,他也會拿出帕子立即擦一擦。

    到了九月間,晚晴尋思著自己肚子越來越大,往後隻怕不便再來相看,最後一回往應天書院看鐸兒,入伏青山如今常住那小院,遠遠見廊下幾盆菊花正盛,花旁一片涼席,他父子二人盤膝坐於案前,伏青山指著書本講著什麽,鐸兒微微點頭,未幾,抬頭一笑,伏青山亦是一笑,自然而然的摸了摸鐸兒的腦袋,鐸兒卻不介意,隻在伏青山那鬆色袍袖上蹭了蹭,便接著認真聽了。

    晚晴此時肚子已然鼓圓,因平常來都未曾見過伏青山,此時想著要退出去,卻又心zhong有些觸動,便仍是站在門上看著。

    本來,這才是她最渴求的日子。她種田,他教書,閑時她在院zhong洗衣拆被,他帶著孩子坐在廊下溫課讀書,陽光暖融融的照著,隻看一眼,此生再不能有的滿足。

    可如今是不可能了。她曾經的良人沒有一個好的出身,為了能爬上功名利祿的山頂,為了一片男子生來的報負,不慎一腳踩空卻是落入了深淵,如今即便洗去前塵,即便悔悟,即便想尋回曾經那份平淡卻又溫暖的生活,她卻叫曾經的苦難逼迫著走遠了,遠到與他橫隔一條天河,那一步,此生都不可能邁得過去。

    晚晴心zhong難過不已,悄悄將裝著自己親手炒的麵豆豆並給鐸兒帶的一些吃食放到院門上,轉身出了院子,站在院外石徑上捂唇站了片刻,才轉身要走,就聽身後鐸兒喚道:“娘!”

    晚晴豁然轉身,撲過去將已經齊自己前胸的兒子攬到懷zhong,唔咽著哭道:“我的兒,娘這一生走的路不好,獨獨屈了你了。”

    她肚子硬鼓鼓的,想必是頂的鐸兒不舒服,他用力掙開了問道:“飯可按時吃著?”

    晚晴點頭,淚吧噠吧噠往下掉著。

    鐸兒又問:“可曾動過刀具?”

    那九節鞭與短刀是伏鐸親自藏的,想必她也找不到,可就怕她閑極無聊要動剪刀裁衣,聽婆子們說動了剪刀,生孩子要長豁豁嘴的。

    晚晴搖頭道:“一概未動過。”

    鐸兒又道:“天涼了,你的衣服總有些單薄,回去記得加上一件兒。”

    晚晴依舊點頭,在這早熟的孩子麵前,她竟成了孩子,他卻似個大人一般。

    鐸兒見晚晴依舊眼淚不止,掏了帕子出來踮腳替她擦著,擦完又踮著腳費勁的攬上晚晴的肩膀道:“往後不必來看我了,便是你炒的麵豆豆,我也不愛吃。你得在將軍府好好養著,可不能再像上一回,冒冒失失就沒了孩子。”

    晚晴蹲在地上大哭了起來。肚子跪的難受,鐸兒拿自己兩隻腳墊著,叫晚晴跪在自己的鞋麵上,隨即抱著她的肩拍道:“別哭了,這書院裏皆是與我一般大的孩子,叫他們看見我的娘哭,我往後又有得叫他們取笑了。”

    晚晴自覺在孩子麵前怎樣都是錯兒,慌得又叫他扶著站了起來,連連揮手道:“快回去溫課吧,娘這就回家去,不能叫孩子們看著了又嚼我兒子的舌根。”

    鐸兒深深看了晚晴一眼,轉身走了。

    晚晴一人往外走著,快出書院門時卻迎麵碰上伏青山。

    自打在伏村一場鬧事之後,他們也有五六個月未曾正麵見過。畢竟曾經的夫妻,兩人間還有個孩子,如今伏青山是不可能再有能力害伏罡的。晚晴見他在株柏樹後站著,走過去對麵站了道:“我已經走了這樣的路,總歸難顧及,要勞煩你照顧鐸兒了。”

    伏青山略揉了揉那叫伏罡打落下病根的脖子道:“那是我兒子,我自然會照顧好他,這你不必擔心。”

    再無多言,晚晴點點頭轉身才要走,就聽伏青山忽而喚道:“晚晴!”

    晚晴回頭,不解的望著伏青山,便見他忽而仰頭,卻是躲不及的兩行淚已自麵龐上滾落了下來,他出口亦是哭腔:“我此生最悔的事情,是未見過你懷著鐸兒的樣子。”

    晚晴怔了怔道:“那一年恰好公公病了,我大著肚子要下地幹活兒要伺候病人,婆婆掂念著你若是高zhong進士回家,總要有口肉吃,於是不顧爹病的厲害,貪便宜趕到車集去看隻便宜的豬崽子,回來公公就咽氣了。”

    也許是因為從此三年未見過肉星子,晚晴於這一段兒影響猶為深刻,下意識就說了出來。

    伏青山轉身,瘦瘦的肩膀顫抖著。

    晚晴怕自己忍不住亦要哭,轉身才要走,又聽伏青山說道:“鐸兒並不是不愛你,他不過是怕自己總出入將軍府,要叫你憶起我來心有不悅,要叫別人說閑話,起些風言風誤,怕你難堪,才躲著不肯去看你。孩子心裏,最愛的仍是你。”

    過了許久,晚晴才體悟出這句話的意思來。她本是哭著,哭了片刻又笑起來,笑著說道:“青山哥,總歸,我們如今的日子不缺吃,不缺穿,不必從地裏費力刨糧食出來,這就很好了,是不是?”

    兩人皆回頭,已是擦淨了眼淚,亦都笑著。

    伏青山道:“是啊,很好。”

    沒有她圍在身邊不停的絮絮叨叨,講些癡話傻話兒,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他從來沒有過的好過。原來不會,將來亦不會。

    這日,顧柚瀾提著一簍子的肥蟹到將軍府,進門便命令廚下洗淨蒸了。

    她還提著一籃子新剪的菊花,進暢風院見晚晴提根幾尺的棍子在院子裏舞著,皺眉許久道:“我記得你原來用的是刀,如今怎的得改棍子了?”

    晚晴擱了那丁季替自己打來的銅杖道:“我懷著身孕,按理不該動刀動槍的,但功夫一日不練就要生疏,我兒替我尋了條棍子來練著。”

    顧柚瀾撇嘴道:“我懷孕的時候,可從未忌過這些,還不是照樣生著白白胖胖的大小子,你就是太小心了些。”

    秋陽還暖,暢風院zhong也是一院子的菊花,兩人在屋外石幾上坐著,廚下端上螃蟹來,顧柚瀾看了一眼就先笑了一聲,再看再笑。晚晴有些摸不著頭腦,細看碟子裏,便見那整整齊齊殼兒紫紅的螃蟹旁還整整齊齊擺著一盤盤的蟹肉。

    顧柚瀾笑著一拈螃蟹卻是散的,再看那八隻腿兒並蟹鉗,無一例外挖的空空蕩蕩,卻原來廚下早將肉剔了出來,單獨擺著。

    關媽媽親自端著一甕黃豆豬手煲來,揭開蓋子給晚晴盛了一碗,笑著對顧柚瀾解釋道:“我家夫人如今懷著身孕,忌見刀剪,老奴便自作主張,將蟹兒全給卸了,雖沒了刀剪少了意趣,但蟹肉蟹黃還是一樣的香。”

    顧柚瀾笑著搖頭,心道這一家主仆皆像著了魔怔一樣。卻也道:“我提著蟹來看個孕婦,這要是別人,心zhong就該起疑了。不定想著我動了什麽壞心思。”

    晚晴頓了片刻才醒悟過來,笑道:“隻是覺得你有些傻而已。”

    提著一筐子蟹去看孕婦,然後自己吃完蟹,顧柚瀾便又傻裏傻氣的回家去了。

    來年正月初一夜子時,晚晴生了個女兒。她生伏鐸時發作的快,生的也快,這一回更是利落無比,才覺著有些胎氣,待穩婆備好剪刀水盆,孩子已經出來了。

    關媽媽包好了孩子遞到晚晴麵前,笑道:“夫人的福氣造化,全在這孩子身上,細條條的身兒,兩條腿老長,再不會拖累她娘的,不必費多大勁,一下兒就生出來了。”

    孩子頭小身體纖長,雖一樣的斤兩,生產起來卻比頭大膀圓腿短的孩子要少費許多力氣。

    北方戰事整整打了一年,期間皇帝回朝,前方由伏罡督戰,直到自家小女兒過百歲開宴時,獲得全勝班師回朝的伏罡,才風塵樸樸撇下將士們,一人騎著鴻泥一路不眠不休兩天兩夜,要趕著回來替女兒過個百歲。

    這日國公府開宴,因府zhong再無人照應,顧柚瀾自發的請了幾位夫人替晚晴應付著女眷,外頭丁季在打點,一場百歲宴倒也開的紅紅火火。

    既知北伐大勝,伏罡回朝一個一品太傅自然是少不了的,是已門庭越發熱鬧。

    人群zhong一個胡子拉茬瘦瘦高高的男子,對著門上一身喜服的陳伯略揚了揚手,隨即大步入內,一路往內院去了。

    暢風院內一眾女客,正談歡笑鬧著,忽見一個胡子拉茬麵色黝黑的高個子衝了進來,隨即皆是嚇了一跳,俱回頭望著。伏罡先在廳zhong環掃了一眼,不見晚晴,隨即聽得某處一聲嬰兒的哭聲,自覺混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一路追到樓上,推開房門,便見晚晴懷zhong抱著個孩子,正在窗邊走來走去,屋zhong再無旁人。她一心盯著眼zhong孩子,也未察覺有人進來,抱著孩子轉到後窗上,望著後院裏來來往往的人歎道:“我的乖兒,這些人皆是來替你祝歲的,娘這一生難得這樣歡鬧,可你爹不在,娘就高興不起來!”

    她無父無母,自來最愛到別人家做客。若自己有錢有物,自然也喜歡辦上一場宴事,高高興興請人來吃喝一頓,與自己說說話兒,嘮嘮家常,沒有田糧地的牽絆,彼此像親人一樣。如今宴席開起來了,各處院子裏皆是錦衣華飾的賓客。

    可少了那麽一個人,她的心便空著一半,與人笑談一句,想起自己在外的丈夫,心便涼了一半。在院zhong多走了一步,想到伏罡此時不知還披著沉甲走在何方,前可有敵人,後可有追兵,那心便又涼了一半。

    借著要哄孩子睡覺的功夫,她一人上了樓,抱著孩子在屋子裏走著,恨不能此時便飛到慶州去,飛到哈爾和lin去,隻得伏罡一人,與她相依著,便是在那遮擄障zhong,便是成日隻能吃烤兔子,夜裏要靠他的身體才能溫暖自己,她亦是願意的。

    “要是你爹在就好了!”過了許久,她又重複了一句。

    此生除了在母親墳頭,伏罡還未曾哭過。亦除了此刻,他再未覺得自己的兩腿如此沉重過。夫妻一體,在七八年後,他憑著自己的耐心與柔韌,在她的心裏,終於占據了一席位置。

    他一步步走過去,將晚晴並她懷zhong的孩子深深攬到懷zhong,湊著晚晴的脖頸,耳根吻了一氣,才道:“我回來了!”

    已過三月,晚晴二胎生的小女兒也褪去紅紅皺皺的樣兒,光光溜溜十分的漂亮。

    伏罡先看了一眼,驚道:“如何皮子這樣紅?”

    晚晴已愛這孩子成了命根子,聽了立即發怒:“幼時皮兒紅的孩子,長大了才有白膚,幼時白的那些,長大了皆是黑黃皮兒,我兒最好看,是你不懂欣賞。”

    伏罡伸出自己蒲扇似的大手,想抱又不敢抱,再看一眼,那孩子也叫這胡子蒼蒼麵色黝黑的男人吸引入,一雙圓圓的眼睛轉過來牢牢盯著他。

    第一眼時,他覺得這隻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待看了第二眼,他的心都仿似叫那孩子一雙眼晴勾走了。但他不過魯夫,全然未見才出生的小孩子,湊著看了許久又問道:“如何不長眉毛?”

    晚晴在妝台前坐了,借著外頭亮光道:“如今隻有眉胎,瞧見沒?那兩道淺淺的黃毛兒,將來就是眉毛。”

    這與伏罡心zhong的孩子長的完全兩樣,可這是他的孩子,是他的女兒,他看了許久,小心的接過來抱在懷zhong,小小的人兒,伸出一隻軟乎乎的小手來在他麵前亂抓著,抓住他黑色衣襟緩緩要往嘴裏送。

    伏罡看了許久,轉身在晚晴額間吻了片刻,才道:“我頭一回在伏村見著你時,曾猜度你或者是那一房的妹妹,再後來,聽鐸兒喚你叫娘,才知你是那一房的媳婦。我未曾想過咱們會有如此的緣份,而如今,你會替我生個孩子出來。為了她,也為了你,我也得理一理這世道,叫它清平,叫它安樂。”

    於男子們來說,所有的報負,理想,最初的萌發點,也不過是為了要叫父母妻兒一生順遂,人力不能定生死,唯願,此生能生於安樂,死於安樂。

    待大軍班師回朝,朝zhong賜伏罡安國公一職,無券,世襲,兼樞密院樞密使,太傅等職。既成了世襲的國公,為了能有人承爵,他便有了借口叫晚晴再生一胎,看能不能生個兒子出來了。

    妻隨夫貴成了一等國夫人,才二十五歲的婦人,多少貴家女子們在這個年級還在侍奉公婆,還在一個大府zhong拿肚子,拿心計替自己拚個未來,晚晴卻是一府獨大,無公婆無叔侄,自在的不能再自在,榮耀的不能於榮耀,隻是再多榮耀傍身,她亦仍不過一個普通的婦人。從伏罡死過一回她才體悟出來,傍身於男子等待榮華富貴的終身享用不盡終是不保險。女子若要能堂堂正正頂立於天地之間,終須將自己先立起來才行。

    習wu為求自保,習wen亦不過傍身,比之琴棋書畫來說,這兩樣並不能即刻顯現,不能叫她在京zhong貴婦人們zhong獨立翹楚遭人豔羨。但這是自身胸zhong的丘壑,是斂於內沉於穩的氣質。

    她與伏罡,一個專心做事一個專心守家,如今都還正年輕,隻要如此穩穩守下去,亦能兒孫滿堂,其樂融融吧。

    她與這世界,從此便有了千絲萬縷的聯係,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

    ≈“?

    : ≈“ ,

    (.. =(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