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1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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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慶堂是京城生意最興隆的戲園子,今日唱的是《霸王別姬》。

    楚隨定了一個雅間,他與萬姝並排坐,然後讓潤哥兒坐在他右手邊。戲還沒開始唱,萬姝小聲與楚隨說話,潤哥兒到底是個孩子,第一次來戲園子,他好奇地走到前麵的護欄前,低頭往下看。

    台下擺著一排排的椅子,如今已經賓客滿堂,唱戲的還沒出來,潤哥兒一個個打量台下的賓客,看到一個婦人抱著女兒坐在腿上,潤哥兒眼睛一下子酸了,想到了自己的娘,娘也喜歡那樣抱他,給他講故事。

    他盯著那對兒母女,眼睛再也移不開了。

    萬姝話多,大多時候楚隨聽得都心不在焉,發現兒子一直在盯著一個地方看,楚隨笑了笑,趁萬姝暫且停了,他揚聲問兒子,“潤哥兒看什麽呢?”

    潤哥兒努力憋回眼淚,頭也不回地笑道:“那裏有個小丫頭,這麽大了還讓她娘抱。”父親沒有說過,但潤哥兒知道父親不喜歡娘,不然父親不會一句都沒有問過娘的事情,也不會娶別的女人。

    楚隨也是從男娃長過來的,理解兒子話裏對小女娃的不屑,既然兒子自得其樂,他就繼續聽萬姝聊戲了,什麽如果她是楚霸王,絕不會輕易自盡之類的話。

    喝了兩盞茶,台下傳來一聲鑼響,要開始了。

    潤哥兒乖乖退到父親旁邊坐下,楚隨左手被萬姝抱著,右手握住兒子小手,妻子、兒子誰都不落下。可潤哥兒看到嫡母抱著父親胳膊了,男娃想要單獨跟父親在一起,現在父親與嫡母舉止親.密,潤哥兒就覺得父親並不是特別喜歡他。

    在父親這邊受了冷落,潤哥兒越發想念周叔,始終記著周叔的叮囑,潤哥兒輕輕扯扯父親袖子,“爹爹,我想去淨房。”

    楚隨點點頭,吩咐長隨阿貴陪兒子去。

    戲園一共兩層樓,二樓南北各有一間淨房,南邊的給男客用,北麵的給女客用。潤哥兒跟在阿貴身後走到南邊的淨房前,叫阿貴在外麵等著,他自己進去,進去前還體貼地道:“你找個地方坐坐吧,我可能會很久。”

    阿貴便知道小公子要拉臭了,笑著點點頭,等潤哥兒進去了,他走到幾步外的窗前,背靠窗台,眼睛盯著走廊。大戲剛剛開鑼,這時候賓客們看得正帶勁兒,幾乎沒有過來如廁的,因此整條走廊空蕩蕩的,隻有一樓的唱曲抑揚頓挫地傳了上來。阿貴是小廝,能來這種地方享受的時間不多,眼睛看著走廊,注意力卻被唱曲吸引,嘴裏不自覺地哼了出來。

    淨房裏麵一共有八個隔間,左右兩排,潤哥兒一直往裏走,走到最裏麵,在左邊隔間外發現一塊兒小石頭。這是周叔跟他約好的暗號,潤哥兒高興極了,腦袋貼到門板上,悄悄地喊“周叔”。

    周叔低低咳了咳,然後從裏麵推開門。

    久別重逢,潤哥兒看到周叔,壓抑了快一個月的委屈頓時湧了上來,快步走進去,撲到周叔懷裏嗚嗚地哭。從他記事起,身邊就隻有娘親與周叔,潤哥兒還曾一度懷疑周叔就是爹爹,不然周叔為何對他那麽好呢?雖然現在潤哥兒知道自己的爹爹是國公府二爺,但潤哥兒還是很喜歡周叔,甚至比喜歡爹爹還多。

    “周叔,我娘不要我了……”

    說到傷心處,潤哥兒快要壓抑不住自己的聲音了。

    “潤哥兒別哭,你娘在咱們家住著呢,她沒有不要你。”

    時間緊迫,又隨時可能有人過來,周叔沒有任何時間可以浪費。他坐到蓋著蓋子的恭桶上,大手扶著潤哥兒肩膀,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對滿眼震驚的男娃道:“潤哥兒,你娘身份低,你父親、曾祖母、祖母都不讓她進門,趁你睡著把你娘趕走了,怕你生氣,才撒謊騙你。潤哥兒,現在你娘回了我那邊,她求我想辦法把她送進國公府與你團聚,周叔是有辦法,但必須潤哥兒幫忙,潤哥兒你敢嗎?”

    話說的有點快,但潤哥兒聽懂了,爹爹竟然與曾祖母她們合起來騙他,潤哥兒很生氣,但他更想快點與娘親團聚,因此用力點頭,鳳眼勇敢地盯著周叔道:“我敢,周叔你快教我!”

    周叔點頭,迅速從袖子裏掏出一個隻有半個小拇指大小的白瓷瓶,打開塞子讓潤哥兒看裏麵,“潤哥兒,這裏是三粒藥丸,入水即化無色無味,你趁人不注意悄悄放到太夫人、楚盈姑姑跟你爹爹的茶水裏,他們喝了會生病,郎中治不好,隻有我有解藥。周叔會把解藥交給你娘,你娘治好他們,他們就喜歡你娘,絕不會再趕她走,對不對?”

    潤哥兒眼睛亮了起來。畢竟才七歲,他或許有城府能在大人麵前藏住心事,但還遠遠沒有聰明到質疑周叔的計劃是否可行。周叔說的信誓旦旦,潤哥兒也覺得很有道理,再加上心急與娘親團聚,男娃一點都不曾懷疑。

    但他有不懂的地方,“為什麽要讓曾祖母、二姑姑生病?”爹爹肯定要生病的,那樣娘親治好爹爹,爹爹才會特別喜歡娘親。

    周叔笑道:“因為太夫人是國公府說話最管用的,隻要她不同意你娘進門,你爹爹答應也不行。除了太夫人,還得你大伯父楚國公同意,但他太聰明了,你下藥可能被他發現,所以潤哥兒得把藥丸放到你二姑姑的茶水中。二姑姑是你伯父唯一的親妹妹,你娘治好他親妹妹的病,他肯定感激你娘,對吧?”

    潤哥兒恍然大悟。

    周叔繼續囑咐道:“潤哥兒記住,這藥服下後三天就會發作,你最好一天內喂他們三人吃完,最遲間隔也不能超過三天。做好後,你晚上放個煙花,我在外麵看見了,馬上派你娘過去。然後這件事你必須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不然會害死你娘的。”

    潤哥兒看看周叔手裏的小瓷瓶,抿抿唇,伸手把小瓷瓶拿了過來,低頭裝進腰間的荷包。他想在國公府過有錢人的日子,也想接娘進來享福,隻要悄悄把藥丸放到爹爹他們的茶水中就行了,潤哥兒並不覺得這事有多難。

    男娃夠勇敢,周叔鼓勵地親了男娃一口,讓潤哥兒再重複一遍他的計劃。

    潤哥兒說的很簡單,該記住的卻都記住了。

    周叔欣慰極了,最後道:“潤哥兒要沉住氣,見到你娘之前,這事不能對任何人說,爹爹生病了,你要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潤哥兒嗯了聲。如果他告訴爹爹是他下的藥,爹爹肯定生氣。

    該叮囑的都叮囑了,周叔使勁兒抱了潤哥兒一下,讓他洗把臉再出去,如果有人看出他哭了,就說想娘了。

    分別在即,潤哥兒戀戀不舍地拉著周叔手,急切地道:“周叔你告訴我娘,就說我天天都在想她,讓她別著急,我,我明天就把事情辦妥了!”

    “好潤哥兒,周叔一定會告訴你娘的。”周叔又親了小家夥一口。

    潤哥兒還想再請周叔幫他捎話給娘親,周叔卻擔心耽擱太久惹外麵的人懷疑,食指抵在潤哥兒嘴唇上,不許他再說。靠門的隔間裏也有他的人,對方負責放哨,知道沒有其他人進來,周叔直接打開門,毫不猶豫地把潤哥兒推了出去,再重新關上。

    一門之隔,潤哥兒眼巴巴地盯著門板,直到裏麵傳來周叔低低的催促,他才一步三回頭往外走了。出了門,潤哥兒腦海裏全是周叔,沒有找阿貴,木木地沿著來路往回走。阿貴見了,以為小公子著急去看戲,便默默跟在後麵,隻在潤哥兒差點錯過二爺訂的雅間時,才出聲提醒。

    潤哥兒回神,低頭看看荷包,再抬起頭時,又是一個高興看戲的孩童模樣了。兒子回來了,楚隨輕輕地摸了摸兒子腦袋,指著戲台低聲告訴兒子那些人都是誰,潤哥兒仰著頭看,心裏卻記起了周叔的話,他那麽喜歡爹爹,爹爹竟然騙他……

    潤哥兒很難過。

    他真的喜歡爹爹,可爹爹不喜歡娘親,為了娘親,他隻能讓爹爹生病了。

    為了看戲台看得更清楚,雅間裏光線比較昏暗,潤哥兒小手抱著荷包,趁大人們看戲、下人們都在後麵站著,潤哥兒神不知鬼不覺地打開荷包,隔著荷包捏住小瓷瓶,小心翼翼地往手心裏倒了一顆小藥丸。倒好了,潤哥兒塞好瓷瓶蓋子,慢慢係緊荷包。

    準備好了,潤哥兒沒有急著下.藥,而是目不轉睛地看戲,過了會兒,他才把藥丸放在衣擺上,用荷包蓋住,然後雙手去端父親麵前的茶碗。楚隨看到兒子的小動作了,不以為意,萬姝卻皺皺眉,細聲提醒潤哥兒:“潤哥兒用自己的茶碗喝。”

    這話要是楚隨說,潤哥兒肯定心虛,但萬姝是他討厭的人,潤哥兒不服氣被她管教,一不服氣就不怕了,仰頭望父親,鳳眼水汪汪的,“爹爹,我想跟你用一個茶碗。”

    兒子跟他撒嬌,楚隨哪舍得反對,點頭默許了,再握住萬姝手,側頭與妻子耳語,“潤哥兒還小,隨他去吧。”話音落了,嘴唇也碰到了萬姝耳朵,知道萬姝最吃這一套。

    萬姝被他親得軟了半邊身子,哪還想浪費功夫跟一個小野.種慪氣?

    夫妻倆卻不知道,在他們竊竊私語時,潤哥兒喝了一口茶水,然後偷偷摸摸地把一顆豆粒大小的藥丸放到了茶碗裏。親眼看到那藥丸消失地無影無蹤,潤哥兒滿意極了,穩穩地把碗擺回父親麵前。

    楚隨漸漸地也渴了,伸手端茶時,記起茶水被兒子喝過,他心裏有一點點輕微的不適,本能地看兒子,卻見兒子也在看他。楚隨怕自己換茶會惹小家夥傷心,他無奈一笑,端起茶碗直接喝了。

    自己的兒子,沒什麽好嫌棄的。

    喝了一口,便有第二口,一場戲結束,楚隨一共喝了三碗茶,中間那盞,正是被潤哥兒下了藥的,因為嚐起來就是茶水本身的味道,楚隨沒有吃出任何異樣。

    看完戲,他興致盎然地攜妻帶子去逛鋪子。

    成功喂父親喝了藥,潤哥兒更膽大了,第二天早上他照舊隨萬姝去給太夫人請安,萬姝走後,潤哥兒撒嬌地賴在太夫人身邊,想待會兒再去聽先生講課。太夫人願意寵他,孫子臨走前乖巧地端茶給她,太夫人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地喝了好幾口。

    “還沒喝完呢。”潤哥兒看看茶碗,天真地道。

    小孩子有自己單純稚氣的堅持,好像喝完了才是真稀罕他的孝敬,太夫人笑著摸摸曾孫腦頂,一口氣把剩下的茶水也喝了。

    周叔讓他喂三個人吃藥丸,兩個都順順利利吃了,想到再喂二姑姑吃了就能盡快見到娘親,潤哥兒心情雀躍,早上讀完書散學後,他沒有去三秋堂也沒有回閑雲堂,而是領著丫鬟去了楚盈的香園。

    楚盈今日趕巧來月事,身子不舒服,在屋裏躺著呢,得知新侄子來了,楚盈有些意外,但還是坐了起來,等著招待小客人。

    “姑姑,你生病了嗎?”潤哥兒來到床前,見溫柔可親的二姑姑臉色蒼白靠在那兒,潤哥兒懂事地問。

    “一點小病,明天就好啦,潤哥兒怎麽自己來了?”楚盈拍拍床邊,示意男娃過來坐。潤哥兒身份尷尬,楚盈不曾主動去親近潤哥兒,但她與楚湘姐妹關係好,楚湘常常領潤哥兒過來,楚盈與男娃便熟悉了起來。男娃姑姑喊得那麽親,楚盈情不自禁也想對他好,左右在自己這邊,不怕礙了二嫂的眼。

    “先生今天講的課我不太懂,三姑姑不喜歡教我,我就找你來了。”潤哥兒忐忑地望著床上的姑娘,“二姑姑,你現在有力氣教我嗎?”

    楚盈失笑,叫他拿書出來。三妹不愛讀書,難怪侄子來找她。

    楚盈的聲音很好聽,潤哥兒聽得特別認真,仿佛真的不懂似的。等楚盈講了一遍,潤哥兒顛顛跑到桌前,不許丫鬟幫忙,他搶著倒了一碗茶,然後親手捧著端到楚盈麵前,“二姑姑喝茶潤潤嗓子吧。”

    男娃太乖巧,第一次被侄子孝敬,楚盈心裏暖暖的,接過茶喝了一口。

    “二姑姑多喝點。”潤哥兒殷勤地勸道。

    茶是涼的,楚盈肚子不適,委婉道:“姑姑不渴,先放著,一會兒再喝。”

    她客氣,身邊的丫鬟卻不想主子白受罪,笑著給潤哥兒解釋道:“我們姑娘這會兒不能碰涼的呢。”

    潤哥兒詫異地看向楚盈。

    楚盈俏臉泛紅,為了化解尷尬,柔聲勸道:“該用飯了,潤哥兒早點回去吧。”

    潤哥兒看眼被丫鬟端走的茶碗,心裏有點不安,二姑姑隻喝了一口,會生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