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截孔打張 武裝紅妝(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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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軍的到來給平涼城的經濟注入了活力。
雖然解放軍軍需充足,但還是有許多物資要在當地采買及補充,另外,解放軍駐地及營房的改建,也需要大量的建材及勞力,這些都需要花錢,而這些銀元的流入,自然會促進平涼的商業活動。
不過,由於大規模建設還沒開始,從解放軍手中流出的銀元,其數目其實不大,並不足以撬動平涼整體經濟的改善。平涼經濟之所以短短幾日,就展現出繁榮的勢頭,最根本的原因還在於,解放軍全麵取消了張兆鉀時期及之前延續下來的苛捐雜稅。
大戰當前,解放軍暫時無力深入鄉間,由於地方勢力還未全麵清理,對鄉間農戶而言,要看到徹底改製還需要等段時間。但平涼城不同,在此範圍內,解放軍取消苛捐雜稅的舉動取得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除地租、田賦外,平涼百姓還要負擔各種正稅、附加稅捐、臨時攤派款等。
稅目之多,令人瞠目結舌,計有有警察費、教育費、煙畝款、軍事雜費款、勞軍款、驗契稅、屠宰稅、印花稅、農具稅、茶稅、鴉片通過稅、土地增值稅、建設捐、借捐、善後捐、鹽捐、兵捐、馬丁費、補給差價、運費差價、購糧差價等達四十多項。
軍閥政府不但對妓女征稅,對百姓家的糞水也很感興趣,居然還征收糞水捐稅,以至於一副應運而生的對聯流傳很廣。對聯這樣寫:自古未聞屎有稅,而今隻剩屁無捐。
這些稅捐之中,有些稅種其實是應該征收的,但關鍵在於,軍閥治下的這些稅種不但額度定得很高,更收得很勤。例如鹽稅,五年之內漲了十二倍,而田賦已預征到了十年之後。
解放軍清理苛捐雜稅後,平涼百姓的負擔立時減輕,其他不說,像城門稅這種稅種,是當天就結算的,哪怕剛取消一天,就能讓人感覺到差別。隻有三兩天時間,要說百姓的生活水平能有什麽提高,這當然是瞎扯,但是沒有了苛捐雜稅,百姓潛意識裏便覺得多賺了幾塊銀元,消費起來比以往大方許多。
吳安平和夏聽白順著主街緩步慢行。雖然帶了幾個警衛,但平涼這幾日,街上經常能看到黑衣解放軍,民眾知道這些士兵很友善,除了迎麵碰上,並不曾故意避開幾人。除了警衛,還有兩人陪同,一個是這兩日向警備師營房供應蔬菜的城西大娘,一個便是羅素研。
街道上來往的民眾,雖然衣著未變,依舊貧窮,但麵孔已然露出笑容,眼睛也閃爍希望和憧憬。見此情形,吳安平不自禁道:“百姓已經看到希望,接下來就要大力建設平涼,讓希望盡早成為現實。”
夏聽白接過話道:“中國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隻要你不讓他們失望,他們就會讓你失望。”
吳安平正琢磨這句話,就聽見被當做向導的城西大娘道:“總司令,夏小姐,既然到城西了,不如上我家坐坐,我做幾道正宗西北菜招待你們。”城西大娘確實有這想法,她覺得總司令上街就像皇上出巡,如果能請到自己家中,那當真是天大的光彩。
夏聽白立即表示同意。
吳安平莞爾一笑,他知道夏聽白是好奇民國百姓怎麽過日子。
幾個人離開主街,拐進了巷道之中。
城西大娘很興奮,從百貨鋪買了兩瓶酒和一包白糖,又上屠宰店割了一刀裏脊和一刀五花肉,其他瓜子、花生也買了一些。吳安平知道這是為了招待自己這些人,便示意警衛上前結賬,結果被城西大娘攔住,死活不讓。
見爭不過大娘,吳安平便讓警衛買了一袋白麵和一桶菜油,一起拎上,算是付的飯費。這比剛才要付的錢可貴重,城西大娘更不同意,直到吳安平威脅不收就不去,她這才不好意思地表示願意收下。
城西大娘在前頭領路,小腳帶風,腰板挺得筆直。遇到認識的人經過,她打老遠就招呼起來,沒等人家問,就說自家來了貴客。
夏聽白道:“看,她把這當成榮耀。”
吳安平搖頭道:“這其實是我的榮耀。”
經過一處破敗的明莊窯,夏聽白看到主窯破碎的窗紙後,閃過一個小女孩的麵孔。恍惚之中,她被那一雙隱約看到的眼睛震撼,便停住腳步道:“我們進那窯洞看一下,那裏好像有個小女孩。”
吳安平看那窯洞,是西北常見的明莊窯,依土崖而建,一窯三洞。
隻是這家光景很差,窯洞很破敗,主窯的木門已經脫落,斜搭在土崖上,旁邊橫著根木栓,像是晚上抵門用的。連門的大窗,窗楞都翹起了木皮,本來內裏是貼了白色窗紙,現在已泛黑泛黃,破破碎碎,根本擋不住風沙。兩個輔窯,一個朝外開口,也沒門,看壁上的煙熏,應該是夥房;另一個開了窗,糊窗紙也爛了,用打著補丁的深色布簾遮著。
見夏聽白已經走了過去,吳安平也連忙跟上。
城西大娘自夏聽白提議過去,臉色就有些異常,見這時總司令也跟著過去,囁喏著想說什麽話,卻終究沒說出來,雙手合什念了句什麽,就快步緊跟過去。
主窯似乎是用來儲存雜物的,擺放著幾個掉漆開縫的箱籠,靠裏還有一大一小兩個陶缸,牆上釘著一些木橛子,上麵掛著一些麻繩及其他物件。左、右牆各與輔窯相通,左麵的門開著,可以看進夥房,牆角擺著些燒火的木柴。右麵的門則被一個藍布簾擋著,牆角放著一個半空的布口袋。
一進門,夏聽白就看到了那個小姑娘。
小姑娘隻有六七歲,腦後紮了兩個羊角辮,眉目很清秀,隻是臉色有些發白。她身上裹了件花布小衣,雖然打了補丁,但和露在外麵的手腳、頭發一樣,都洗得很幹淨。夏聽白進來時,她正騎在一輛發黑的木馬上搖晃著,卻沒發出一點聲響。
見陌生人進來,小姑娘抬頭看向夏聽白,目光像水晶般澄澈寂靜,卻透射出難以形容的憂鬱和悲傷。她沒有說話,就那麽靜靜地望向夏聽白,木馬停止了晃動。
夏聽白被小姑娘的目光震撼,心若猛然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揪起、攥住,生疼生疼,然而,還沒等她從那目光中反應過來,立刻又陷入到巨大的尷尬之中。
右側通往輔窯的藍布簾之後,隱約傳來一個男人的喘息聲,而且越來越急促,終於在一個高點戛然而止,隨後,是一個意味複雜的歎息。
一意識到不對,夏聽白就屏住了呼吸,一點聲響都不敢發出。十幾秒後,布簾裏麵沒了動靜,她剛鬆口氣,才又意識到小姑娘還在看著她。那目光澄澈而寂靜,構成一種奇異而強大的壓力,讓她喘不過氣。
這時,吳安平走進主窯,看到那個騎著發黑木馬的小姑娘,同樣心頭震動。接著,城西大娘在羅素研之前搶了進來,她視線四處遊移,看到右側牆角那個布口袋時,猛然臉色大變,嘟噥著嘴唇待要說話,便見夏聽白臉頰紅得像要滴出血來,終於猶豫著輕歎了口氣,話卻沒說出來。
吳安平剛想問主人在沒,就見右側布簾後突然走出個男人。那人三十多歲,背有些彎,黑瘦的臉上寫滿疲憊和沮喪。猛然見到這麽多人,他被嚇了一跳,斜靠著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那男人目露驚悸,小心翼翼打量眾人,發現城西大娘就在其中,正朝他不住打眼色。於是,他怯生生移動腳步,見無人理會,便幾步低頭出屋,在門外警衛的注視下,提心吊膽走出十幾步,才大步跑動起來。
吳安平被另一個掀簾而出的女人吸引,對此事本沒在意,但突然又覺得不對,便朝門外的警衛喊:“跟上去看看。”一個警衛應聲而出,朝那男人追了過去。
那女人很年輕,眉目之間與小姑娘有些相像,麵孔很好,隻是枯黃灰敗,呈現出病態的虛弱。她頭發有些蓬亂,眼神空洞而淡漠,掀簾而出,見屋內多了這麽多人,也毫無慌亂,隻對城西大娘勉強笑了笑。
她走到右側牆角蹲下,將手緩緩伸進那半空的口袋中,繼而,一種難以形容的震顫自那條手臂起,迅速傳遍了她的身體。這時,她猛然將手從口袋掏出,隻見那緊攥的手掌中,一粒粒小麥滑落下來,重又掉回那個半空的口袋。
小姑娘想去奔她,卻被木馬絆倒在地,可能有些疼痛,突然便哭了起來。
夏聽白見狀,便上前想去攙扶,就在這時,她身前猛然插進一個人來。正是那個女人!隻見她將小姑娘護在身後,像發狂的母獸,凶狠地盯住了夏聽白。夏聽白勉強一笑,見小姑娘的腿被木馬壓住,那女人好像沒看到,就伸出手去拉那木馬。
誰也沒有想到,這似乎激怒了那個女人,隻見她一把抓住夏聽白的手,狠狠咬在了上麵。夏聽白痛呼一聲,剛要抽手,視線正落在那女人的眼睛上,立刻,她被那充滿忿怒與絕望、仇恨和瘋狂的眼神嚇呆了,任由鮮血自那女人唇齒溢出,一滴滴滑落地上。
事發突然,吳安平等人這時才反應過來,趕緊上前幫忙,費力將夏聽白的手抽了回來,但白皙的手掌邊緣,已經多了一個血淋淋的牙印。夏聽白的身體被巨大的恐懼籠罩,不停輕顫,臉上更是血色全無,蒼白得令人心悸。
羅素研大聲指責道:“你屬狗的,怎麽見人就咬?”
城西大娘麵色難看,悄聲對吳安平道:“總司令,我們先出去吧。”
或許是受到驚嚇,小姑娘哭喊起來道:“阿娘!阿娘!”
那女人聽到哭聲,更見焦躁,從左牆根抽起一根木棍,對著幾人瘋狂揮動起來。這時的她披頭散發,將小女孩護在身後,喉嚨不住發出低沉的嘶吼,揮動著木棍,眼睛閃爍著仇恨與絕望的光芒,像是要與全世界為敵。
吳安平見那女人始終無法安靜下來,隻能無奈道:“還是先出去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