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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玠在朝中的威勢愈來愈盛,元靖帝授意之下,段貴妃也會不時的召謝璿入宮說話。謝璿惦記著惠妃那裏的吃食,每常入宮時總要過去瞧瞧,有時候碰見了落寞的寧妃,便也相邀前往。寧妃和惠妃都是與世無爭的性子,從前各守家門極少來往,如今活絡起來,倒也能合得來。

    冬至那日元靖帝依舊在南禦苑設宴,在宗親群臣麵前,頭一次提起了立太孫的事情。

    朝中雖也有人存異議,大多數還是順著元靖帝的心思,韓玠更無異議。

    隨著傅家被打壓,朝堂上的官員難免有所調動,許少留在鴻臚寺供職日久,年紀輕輕便成了鴻臚寺少卿。衛遠道經過曆練,在首輔衛忠敏的指點下日漸老練,也被擢拔入戶部做了個郎中,所執掌的正是西北一帶。

    除了不時被問及子嗣時有點煩心之外,旁的事情倒也算順暢。

    元靖三十九年開朝的時候,元靖帝便命禮部籌備,安排立太孫的典禮。此時的陳思安,也才四歲而已。

    謝家的爵位耽擱了一年,開春時由謝縝上表,將爵位傳於十六歲的謝澹。

    去年臘月深寒,到了開春的時候卻乍然暖和起來。二月初的時候就已是熏風醉人,到得陽春三月,萬物最光輝的時候,元靖帝在南禦苑賜宴,邀請京中王公權貴敷衍,並在謝池上備了許多船隻,方便女眷們遊湖賞春。

    因朝堂事務而時斷時續的謝池文社,也在這一天開了今年的首社。

    三月的謝池正是□□濃時,滿湖碧波在微風裏漾出清波,揉碎日影。遠處是宮苑高聳的圍牆和城樓上立得筆直的禁軍,近處的拂堤楊柳下綾羅往來,珠翠搖動。一陣風過,隱隱便有脂粉甜香傳來,夾雜著少女的歡笑。

    謝璿與謝珺、謝玖、陶媛及唐婉容五個人乘了隻大船,在和暖的春光裏,為柔風熏醉。

    因韓采衣二月初的時候就南下遠遊,沒了她的聚會總少一點熱鬧,就連初為人婦的唐婉容都小聲感歎,“從前表妹在的時候總嫌她聒噪,每回來了謝池都能被她吵得頭疼,如今她不在這兒,反倒有些不習慣了。”

    “是怪想她的,也有許久未見。”謝珺一笑,瞧著不遠處的飛鸞台,“幾年沒來文社,那邊的姑娘們可都不認得了。待會宴會完了,咱們跟著長公主過來瞧瞧?”

    難得謝珺會有這樣的興致,謝璿自然附和,“好啊。耽擱了許多社,也不知如今都出了哪些新的。過年的時候見著澹兒,他還說在國子監裏有幾個比他小的同窗,功課上不用功,詩詞書畫卻極佳,去年在這文社裏還出過些風頭。”

    “這麽一說,才覺得咱們也不小了。”謝玖瞧著遠處的飛鸞台,“那時候有一回跟著大姐姐來這裏,王妃才十歲呢。”這本是無意間的一聲歎息,卻聽得其餘眾人紛紛感歎。

    六年時光一晃而過,當初的女童已然嫁為人婦,那年的溫潤皇子與頑劣少年也成了青年。就連謝珺,彼時還是待嫁閨中的嬌羞少女,如今連孩子都是跑跑跳跳的了。而謝府之中,當初的六個姐妹也各自零落,謝珊慣常閉門不出,謝珮也甚少出門會客,謝玖更不必說,同處一座京城,也就隻剩她們三個有所往來。

    當年在恒國公府裏的那些舊事似乎遠去了,因韓玠、許少留和衛遠道三個人來往得勤快,姐妹幾個常會碰麵,感情半點都沒變淡。

    謝璿不由瞧向謝玖微微鼓起的小腹,“就等著二姐姐的孩子生下來,再過上十來年,就該換他們來這裏了。”

    成婚後的謝玖漸漸磨平了閨中的傲氣,低頭瞧著身子,目光透出柔和,“到時候就叫融兒帶著他們過來。”

    風過湖麵,船漾波瀾,幾個人漸漸靠岸,往南禦苑而去。

    這一日的賜宴顯然也頗熱鬧,元靖帝上了年紀,雖然有個陳思安日日陪在身邊,卻還是嫌宮裏冷清,難得賜宴一回,便令禮部將京中世家請了個遍。南禦苑占地廣,也不怕擁擠,這會兒宴席早已擺好,世家婦人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處閑談,夾雜著孩子的笑鬧聲。

    謝珺同謝玖攜手入座,謝璿則和唐婉容上了高台,隻不過謝璿是王妃,位子靠前,唐婉容隻是長公主府上的兒媳,稍稍靠後罷了。

    韓玠這會兒已經入座等著了,待謝璿同南平長公主等人見禮過,便伸手扶著她坐在身邊,道:“謝池上□□如何?”

    “比從前有過之而無不及。”謝璿不好在外人跟前表現得太親昵,坐得端端正正的,自韓玠掌中抽回了手去喝茶,又問道:“你沒去父皇那裏麽?”

    “已經給父皇問安過了。”韓玠語氣中稍有不悅。

    謝璿略微詫異,“怎麽了?”

    韓玠將她的手握在袖下,正待說話時見元靖帝已經在宮人拱衛之下走近,隻好站起身來,同眾人一起行禮。

    元靖帝已是五十六歲的年紀,就算皇家養出來的根底子好,這些年傷心事一件接著一件,如今的頭發大多已是花白,即便有皇冠藏住了,兩鬢間的銀發卻也十分惹眼。他的左右跟著玉貴妃和婉貴妃,卻不見段貴妃侍宴,再往後陪著兩個新近得寵的宮嬪,旁邊是相伴而行的惠妃和寧妃。

    玉貴妃已有許久不曾侍宴,今日打扮得格外齊整。

    歲月似乎沒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的印記,走出晉王“早逝”的陰影,她依舊還是從前的那塊美玉,柔潤的胭脂塗在臉頰上,就著那一身嫻雅氣度,依舊光彩照人。她平素非但不與外臣來往,跟這些命婦甚至皇家女眷們都甚少有交情,在婉貴妃的目光掃過南平長公主和謝璿及後頭的幾位王妃時,她隻是穩穩的盯著腳下的路,在元靖帝入座之後,款款坐在席上。

    這時候她才抬起頭來,目光掃過席上眾人,並沒有太多停留,隻在與謝璿目光相觸的時候,微微一笑。

    春光明媚,她的坐姿透著挺拔,雙手交疊,素淨的手指上不見半片護甲。

    謝璿恍然。仿佛又回到那年,她忐忑的走進樂陽宮裏,菱花垂簾之後的女人緩步走來,雖然不飾華麗釵簪,渾身卻都是高貴端華。旁邊婉貴妃的俏麗綽約在年輕宮嬪的襯托下稍有失色,就連那份讓元靖帝著迷的婉轉風流都仿佛淡了許多,唯獨玉貴妃還是當年的卓然氣質,修長的手指從容握起茶杯,美態依舊。

    像是一壇醇香的美酒,歲月輪轉之下愈見韻味。

    謝璿忽然明白了她即便曾精神失常,也不曾在元靖帝跟前徹底失寵的原因。

    忽然就想起了晉王,那個同樣溫潤的少年。

    也不知韓采衣是否到了那裏,兩個人到底能不能擦出緣分?

    出神之間忽然覺得韓玠扯了扯她的袖子,回過神時,就見小皇孫思安不知是何時到了她的跟前。立太孫的儀式早已在二月裏完成,元靖帝為此大赦天下,對這個孫子愈發疼愛,胖乎乎的小不點穿了一身的明黃,白嫩的臉蛋兒上盛著笑意,依稀可見當年陶嫵的影子。

    謝璿笑著伸臂將思安攬到懷裏,思安的手便揪住了她的衣裳,聲音軟糯,“嬸母。”

    “哎。”謝璿被這一聲叫得心都化了,將那小手兒握在手裏,湊過去就在他臉上香了一口。

    思安的手臂便往謝璿伸過來,往她懷裏湊,“嬸母抱。”

    這樣粉嫩的小娃娃送過來,謝璿哪有不抱的道理,瞧著思安那滴溜溜的目光又往桌上亂掃,便柔聲問:“思安想要哪個?嬸母喂。”

    這兒兩個人親昵著,上頭元靖帝將眼睛一眯,笑道:“思安倒是願意黏著信王妃。說起來——”他看向韓玠,“玉玠,你什麽時候再給思安添個玩伴?”

    韓玠站起身來,有點訕笑的樣子,“兒臣爭取早日給思安添個妹妹。”

    元靖帝繼續笑眯眯的,“前兒貴妃在宮裏設宴,請了幾個妙齡的姑娘進來,都是大家閨秀,人才也出眾,朕有意給你再添個側妃,多添幾個孩子,也熱鬧些。”——王爺納側妃就跟皇上選妃似的,側妃滕妾永遠都不嫌多。當皇後的尚且張羅著充實後宮呢,他久不見謝璿這個正妃有動靜,此時更不會顧及謝璿的想法。

    謝璿才拿小勺舀了將一小口酥酪喂給思安,聞言手勢一頓,卻還是若無其事的喂著思安。

    韓玠麵色微微一變,抬頭望著禦座。

    元靖帝的笑容跟平時沒什麽區別,婉貴妃卻拿眼神往謝璿身上瞟了瞟。這一下的意思韓玠自然明白——不止婉貴妃曾跟他婉轉的提過,就連謝璿都提過多次,勸他能應付且應付,別梗著脖子在群臣跟前與元靖帝對著幹。

    韓玠自有打算。不能拒絕賜婚,卻也有許多辦法來攪擾了元靖帝的“好意”。

    他目光沉靜的跟元靖帝對視了一眼,似乎有些為難,沉吟了好半天。

    元靖帝便也安靜的等著。

    席上眾人都知道韓玠自四年前就跟元靖帝在納側妃的事上僵持不下,此時也沒人去湊這個熱鬧,隻等韓玠的答案——信王殿下脾氣倔強,數次跟元靖帝意見相左時不肯低頭,這是眾所周知的事。

    就在眾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韓玠再度熱鬧元靖帝的時候,韓玠卻緩緩開口了。

    “兒臣但憑父皇做主。”

    這就是願意納妃的意思了,深知韓玠對謝璿寵愛程度的南平長公主都有些驚呆。

    上頭元靖帝很滿意,鋝著那把已然花白的胡須,點頭將韓玠瞧了片刻,“總算想通了,無非是添個人繁衍子嗣罷了,有什麽要緊的。這事我會交給貴妃來挑,信王妃也該過來掌掌眼,挑個順眼的回去,往後也和睦些。”

    謝璿站起身來,舉止恭敬,“兒臣遵命。”

    宴席繼續平靜無波的繼續下去,謝璿雖也為元靖帝的行徑而惱怒,此時卻不能有任何發作。好在思安喜歡她,不時就要來她身邊要嬸母抱,謝璿先前進宮時逮著機會也愛逗逗思安,此時便將大半兒心思放在這個粉嘟嘟的小侄子身上。

    待得宴散時送走了元靖帝,韓玠偏頭瞧了謝璿一眼。

    謝璿勾唇微笑,仿佛半點都沒被方才的事情影響,“我待會和姐姐、二姐姐去飛鸞台那邊,殿下有興致過去瞧瞧麽?”她刻意咬重了“殿下”二字,眼中竟自帶著戲謔,顯然是沒將這事兒放在心上。

    韓玠有意逗她,一本正經的道:“納側妃的儀程也不好隨便,我先去找禮部尚書。”

    他態度認真嚴肅,倒是叫謝璿一愣,旋即發現他的唇角微微抽動,便瞪了一眼。

    韓玠便俯身道:“我是認真的,你也認真對待。”

    這一點兒往來隻在片刻之間,後頭南平長公主已經走了過來,笑道:“信王整個宴席上都跟王妃坐在一處,怎麽話還沒說夠麽?”說著瞧一眼謝璿的眼色,便招了招手,“咱們去飛鸞台瞧瞧。”

    謝璿琢磨著韓玠那句話的意思,有些拿捏不定。

    他是認真的,讓她也認真對待,什麽意思?他不會真從了元靖帝的旨意,娶個側妃進門吧?

    摸不準韓玠的意思,心神稍有不定,謝璿走路時就有些心不在焉。瞧在南平長公主眼中,便隻當她是為側妃的事情不愉快,有點心疼,便寬慰道:“這也是推免不過的事情,你一向明事理,可別鑽了牛角尖。”

    謝璿聽著一怔,知道南平長公主是誤會了,索性順水推舟,低聲道:“隻是一時沒想到罷了。”

    “走吧,去謝池上轉轉,散散心。”南平長公主對此無可奈何,也隻好寬慰謝璿。

    謝璿感激她的好意,便也收斂了心神,見著謝珺和謝玖的時候也沒多說,如常的遊湖賞景,在謝堤上賞玩。之後同南平長公主去見婉貴妃等人時,五公主提起此事來,謝璿便也作出歎氣的態度,強作笑容。

    待得日昳時分,謝璿回到南禦苑時,韓玠已經在等她了。

    元靖帝今日興致極高,宴散後並未回宮,而是在親眷和幾位重臣的陪伴下遊賞南禦苑,又在謝池上乘舟遊湖。韓玠是他唯一的兒子,如今又得倚重,自然不能拋開老皇帝獨自去躲懶,費了一整天的神思,此時便頗有倦色。

    謝璿同他上了馬車,一整天的往來加上對韓玠的話猜疑不定,便有些身心俱疲,靠著軟枕歎了口氣,便開始閉目養神。

    韓玠伸手將她攬進懷裏,“很累麽?”

    “很累。大家都知道你要娶側妃了,都來開解,我還得應付著。”謝璿稍有委屈,在他胸前捶了一下,“你倒是告訴我,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她已許久不曾露出這樣委屈的小女兒情態,韓玠笑著在她唇上一啄,“你覺得呢?”

    “我哪知道。”聲音終究是低落的。

    今日的她以王妃的身份著華服,戴冠冕,頭上諸多飾物,不便揉進懷裏,韓玠便隻捏捏她的臉頰,“就當是我願意納妃吧,否則你這兒不焦不躁,我這戲可就沒法演了。”

    所以他並非真的打算娶側妃?謝璿湊過去咬了他一下,“就不能早說!”

    “想看你喝醋。”韓玠供認不諱,將謝璿的腰攬入懷中。夫妻依偎著,一路搖回王府。

    是夜晚飯後散完了步,韓玠並未回明光院歇息,而是換了身不起眼的衣裳,往靖寧公府去了。三月初的夜色尚且帶著涼意,韓玠在青衣衛中練就的一身本事拿來夜行簡直輕而易舉,到得靖寧公府時,直接進了韓瑜的書房。

    韓瑜見著突然闖進來的他,十分意外,想要起身行禮時,已被韓玠握住了手臂,“大哥不必多禮,我要見母親。”

    “我這就去請。”韓瑜請他進了內室先坐著,又吩咐人去請韓夫人。

    少頃,韓遂和韓夫人相攜而至,對於韓玠的突然造訪,顯然有些意外,稍稍敘話之後,便問道:“這麽深夜趕過來,是有急事麽?”

    “今日南禦苑的宴上,皇上又提出要給我娶側妃,我暫時應了下來。”韓玠坐入椅中,轉而看向韓夫人,“母親先前說過的事情,現在有幾分準了?”

    “你是說正陽宮那個惡婦?”韓夫人麵色一肅,“我這兒都準備好了,隻消尋個合適的時機,就能報仇!”她將最後兩個字咬得極重——自從得知當年傅皇後偷龍轉鳳的事情之後,韓夫人便沒有一日不想著此事,此時聽得韓玠提起,便忙問道:“你打算動手了?”

    “母親報仇,我去守孝,是時候了。”

    對於正陽宮裏的傅皇後,韓玠與韓夫人同仇敵愾——為韓家,為寧妃,更為自己。

    當年涉事的宮女和侍衛已然伏誅,如今就隻剩了傅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