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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請脈的嶽太醫是個老手,在太醫院裏呆了一輩子,伺候著宮裏那麽多女人的身子,診斷身孕的時候向來萬無一失。他已近六十的高齡,須發皆是花白,謹慎的診了三遍,才退到榻邊,朝韓玠行禮道:“恭喜殿下,王妃身子康健無虞,瞧這脈象,是有喜了。”

    “有喜了?”韓玠才從宮裏出來,有些疲倦的靠在椅上,聞言精神一震,下意識的看向謝璿。

    謝璿坐在簾帳之內,隻依約可見曼妙的身段。

    “嶽太醫說的是真?”她的聲音裏全是驚喜,似是不可置信。

    嶽太醫已經將謝璿的身子照顧了兩年,於其脈象變化算是了若指掌,聞言一笑,拱手道:“老臣可不敢拿這等大事來消遣。王妃去年調養得當,殿下又正值壯年,這一胎脈象穩妥,請殿下放心。”

    說得韓玠也是喜上眉梢,立時叫人來謝賞了嶽太醫,好生送他出去。

    待得屋門一關,他健步返回,堪堪將正打算下榻的謝璿抱了個滿懷。

    雖說腹中已經有了個孩子,此時她的身體卻與往常無異,既不見孕吐不適,也不見雙頰蒼白,被韓玠抱在懷裏,忍不住也笑了起來。明光院的丫鬟們都知道韓玠和謝璿的習慣,無事的時候大多會退出屋外伺候,此時裏頭隻有兩個人,韓玠激動之下,竟自抱著謝璿轉了兩圈,隨手讓她坐在桌上,捧著她的臉,悅然道:“璿璿,我好高興!”

    “我也是。”謝璿笑過之後,眼中卻泛出了淚花。

    她湊過去在韓玠臉上親了一下,將腦袋靠在韓玠肩上,雙手環繞在他腰間,心裏情緒翻湧著不知如何表述,隻顧用力的抱著。

    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也曾有太醫站在她的榻前說,“少夫人有了身孕,隻是愁思稍結,怕會影響胎兒,還請少夫人多看喜樂之事,安心養胎。”那時候她隻是靖寧侯府的少夫人,請不到嶽太醫這樣的老手,年輕的太醫行了個禮,由韓夫人陪著去隔壁開安胎的方子。

    那時候她是什麽心情呢?

    謝璿已經記不太清了。依稀記得是很高興的,就連看韓夫人那張臉的時候都順眼了很多,等韓夫人一走,就跑到窗邊的書案跟前,開始給韓玠寫信。那封信的內容謝璿竟然還能記得大概,她先不急著說這件大事,而是耐著性子說了些瑣碎的日常小事,到最後的時候才拋出這個大喜訊。

    玉玠哥哥看到的時候,一定也是同樣高興吧?

    那時候她總愛坐在床邊,想象韓玠收到信時的樣子。

    他果然很快就回信,喜悅之心溢於言辭。沙場上征戰的將領,對於內宅婦人的事知之甚少,隻會叮囑她一些皮毛——懷了孕要安心養胎,不能貪吃涼的食物,不能碰冷水,不能亂跑亂跳,說他專程給韓夫人也寫了書信,讓她幫著照顧胎兒。

    隨後便有了越來越多的書信來往。

    有時候韓玠軍務繁忙,家書上也就草草幾句,卻能叫謝璿高興上好半天。

    兩個人隔了千裏的距離討論孩子的名字,議來議去,覺得若是生個男孩兒就叫他韓昭,取其光明之意,若是個女孩兒就叫她韓妱,如有姝麗之形。

    無數個獨守空閨的夜裏,她撫著小腹叫孩子的名字,念書或是彈琴給他聽,還會講韓玠在書信中提到的趣事。她曾懷抱了那樣多的期盼,慢慢的看小腹由平坦至微微隆起,再到腰腹漸漸圓潤,走路時還得扶著腰臀。她熬過了懷孕時的諸多不適,吃完飯就嘔吐,就連喝水都覺得難受,熬得臉色都白了。及至身子漸顯,好幾斤沉的孩子藏在腹中,睡覺時連身子都不敢翻,早晨醒來,渾身都是酸痛的。

    可那些全都像是摻了糖,謝璿縱然苦累,卻甘之如飴。

    因為那是她和玉玠哥哥的孩子。

    她就那樣等著盼著,就等胎滿十月,韓玠歸來,一起迎接孩子的誕生。

    然而她到底沒有等到,那一場寒涼的秋雨,那些往來抄家的帶甲士兵,曾噩夢般在她初初重生時纏繞了許久。

    如今,她終於又迎來了屬於她和韓玠的孩子。

    謝璿隻覺得眼眶裏忍不住的濕潤潮熱,眼淚順著臉頰流下,到了腮邊,滲入韓玠的衣衫。她抱住了韓玠的脖頸,黑白分明的眸子霧氣蒙蒙的看著他,嘴角卻是翹著的。有一種熟悉的溫暖盈滿胸間,阻擋住了所有的話語。

    “璿璿。”韓玠像是知道謝璿的心意,俯身含住她的唇瓣,撫慰似的。

    “璿璿。”他低聲重複的叫著,手臂輕舒,將她整個人圈進懷裏。

    “我們的孩子,終於回來了。”他說。

    像是曾經的破裂一點點被尋回,按著舊時的模樣拚湊著,雖然依舊有瘡孔,卻依稀有了舊時的團圓模樣。這已經難能可貴了,前世今生數十年的時光,他所求的無非是家國安寧,妻兒伴身罷了。

    韓玠的心緒也在亂竄,溫厚的手掌熨帖的撫過謝璿的背心,在她耳邊低聲道:“咱們的孩子,還是叫昭兒好不好?”仿佛這樣,就能夠略過前世的殘破、今生的尋索,能夠從孩子出生的那一刻開始,接續從前的美好似的。

    “嗯!”謝璿點頭,柔順的發絲擦過韓玠的臉頰,帶起難言的溫柔。

    她伏在韓玠的胸前,道:“想要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咱們的孩子,我都喜歡。”

    “我倒希望是女孩兒。”謝璿仰起頭來,黑白分明的眸中已然有了笑意,“這樣她才能夠安安穩穩,不必因為思安而收斂什麽。”——畢竟元靖帝有意讓韓玠做攝政王,老皇帝的心思搖擺難猜,若是個女兒,他隻會歡喜,若是個男孩兒,不定他會想到什麽地方去,徒生是非。

    韓玠便微笑,“好,那就女兒。”

    女兒一定會像她這麽漂亮可人,光是看一眼就叫人疼愛。他還記得謝璿小時候的樣子,穿著一身鵝黃鮮嫩的衣裳,有些怯生生的站在屏風後看著他,小小的手扒在紫檀架子上,那一雙眼睛跟柔弱的小鹿似的,嵌在漂亮的臉蛋兒上,叫人念念不忘。

    他記得謝璿從小到大所有的樣子,從稚嫩乖巧的女童,到窈窕多姿的少女。

    她的一顰一笑,都印在他的心上,珍而重之的藏著。

    若是個女兒,他便好好的養著她,將她捧在手心裏,絕不叫她受半點委屈。仿佛那樣,便能彌補謝璿幼時的破碎,彌補他未能陪伴的那段時光。

    他愛她,想看著她從小到大,看著她笑生雙靨,圓滿歡悅,多少遍都不夠。

    韓玠滿心裏全是溫柔,拋卻了朝堂天下的所有愁思,此時心裏眼裏隻有謝璿,小心翼翼的擁抱著,認真的親吻。

    *

    信王妃有孕的消息很快就報到了宮廷裏,不止婉貴妃和惠妃高興,就連元靖帝都在重病中尋回了些康健的氣色,在內侍的攙扶下,到宮殿外頭轉了一圈兒,沐浴著和暖的陽光瞧宮廷裏的春景。

    隨即,南平長公主帶著大公主和五公主前來探視,隨後是幾位王妃,待得這一波過去,恒國公府的隋氏便帶了謝澹過來,連同謝珺、謝玖和久未露麵的謝珮湊在一處,在信王府聚了個齊全。

    恰好這一日韓采衣也在信王府裏,一群人聚在一處說說笑笑,喜氣盈盈。

    謝玖的孩子是去年冬天生的,才出了月子沒兩個月,此時便趁著新鮮熱乎將些養胎的經驗告訴謝璿。說著說著,謝珺便也湊趣,一屋子女人說得高高興興,末了不知怎麽的將話題轉到了謝珺身上。

    “融兒現在也不小了,珺兒不打算再生一個麽?”隋氏瞧著謝珺的腰腹,語重心長的模樣,“你現在正是身子好的時候,趁著年輕湊全了兒女,便省事了。不然等年紀大些,到底格外辛苦。”

    謝珺知道隋氏的心意,是為她打算的,隻是不好說許少留的事情,便微微一笑,“看來回去也得好生調養身子了。”隨即將話題帶到謝珮身上,打趣道:“如今三妹妹和六妹妹都有了,隻等著四妹妹。我聽說四妹妹跟著妹夫沉心故紙堆中,連吃飯都能忘記。你呀,可別隻瞧見書,忘了孩子。”

    謝珮與夫君感情和睦,姐妹們都是知道的,謝珮臉上一紅,不知如何對答,一眼瞧見韓采衣,便拉過來擋著,“可別急著說我,姐姐們快勸勸縣主。”

    韓采衣很無辜,“我不著急,反正王妃生了孩子,我能混個姨姨當,足夠了。”

    一句話惹得謝璿笑出聲來,“什麽姨姨,該當姑姑。”

    “都一樣都一樣。”韓采衣滿不在乎。去年往南邊兒走了一遭,雖然收效甚微,到底是有進展。她還謀劃著今年怎麽說服韓夫人,再往南邊兒去一趟呢。有山有水,有文雅俊秀的青年,真真是魂牽夢縈起來。

    幾個人團團說得熱鬧,外頭說高陽郡主來了,便又忙迎入。

    親眷一過,再往後便是一些朝臣命婦的拜訪,鬧哄哄的過了五六天,雁鳴關外卻有一道奏報炸雷般飛入京城,立時擾亂這喜慶的氛圍——

    鐵勒的南苑王舉三萬精兵南下,已經到了雁鳴關外。

    消息是二月十五日報來的,朝堂上下皆為之色變。韓玠此前已在雁鳴關外布防,立時召集首輔衛忠敏及兵部尚書、戶部尚書等人入宮商議,元靖帝在聽說消息的時候已經驚得暈厥了過去,幾個人無奈,隻好先草擬了方案,等元靖帝清醒後報上去。

    元靖帝昏迷了大半天後醒來,眼神還有些空茫。

    自去年冬天那一場大病之後,他就愈發顯得蒼老了,滿頭銀發襯著臉上深深的褶子,盡是老態。他茫然將禦榻前的韓玠等人看了半天,才想起方才發生了什麽。立時有怒氣湧上心頭,他躺在禦榻上咳嗽了好半天,才喘著氣道:“逆子,逆子!”

    韓玠同衛忠敏及兵部、戶部兩位尚書跪在地上,不敢則聲。

    好半天,元靖帝才道:“朕已在雁鳴關外加了防守兵力,傳令下去,務要守住雁鳴關,射殺那逆子!”——就算奏報中並未提及越王的事情,然而有先前越王與南苑王相與的消息在,且越王原本就有謀逆之心,此時的元靖帝確信無疑,越王那逆子必定是賊心不死,引外寇入侵,想要瓜分江山。

    這是何等的狼子野心!

    當年就該讓他死在鐵勒,或是永遠在鐵勒為質,不該有半點歉疚!

    或者早點聽了韓玠的建議,在太極殿之事後就斬了這黑心黑肝的東西!

    老皇帝急怒之下又是一陣喘息,待太醫扶著他靠在明黃枕上的時候才稍稍好轉。

    底下衛忠敏不敢則聲,韓玠便緩緩道:“父皇息怒,兒臣已與幾位大人商議,草擬了禦敵之策。”遂將方案說了。這個頭一開,衛忠敏和兩位尚書大人便各獻其言。元靖帝又召了兩個在京中賦閑的武將來議事,隨後叫人備好錢糧,要調附近的兵馬趕去增援雁鳴關。

    晚間韓玠回到明光院的時候,滿臉疲色。

    謝璿也聽說了這消息,熬了補身子的湯備著,也不必芳洲等人伺候,自己上前將韓玠的披風解了搭在衣架上,才問道:“外麵怎樣了?”

    “父皇增派兵力馳援雁鳴關,隻是不知道能有多大用處。”韓玠在桌邊坐下,眉頭依舊緊緊擰著,“這兩個月時間倉促,雁鳴關外雖增了兵力,內賊卻未除盡。若單論防守,以目下的兵力,倒也不懼鐵勒,隻要那邊能撐住這幾天,待增援大軍一到,便可退敵。”

    這話有個假設,便是單論防守。

    謝璿也是蹙眉,“雁鳴關外,難道還有未清的餘孽?”她並不知道前世越王登基後韓遂父子被殺的事情,隻是從前越王以魏忠來構陷廢太子時,才知道雁鳴關守軍中已有蟲蟻侵蝕。

    韓玠點頭道:“上回征繳廊西的時候,我已將查出來的人清理幹淨。可畢竟山高皇帝遠,那邊的守將與我又沒有半點來往,這兩年裏是否還有人在作祟,都不得而知。越王能無聲無息的逃到鐵勒去,那裏還能是鐵板一塊?”

    這樣說來,情勢確實令人憂心。

    謝璿對軍政之事委實不懂,隻能為韓玠揉著雙鬢,幫他舒緩疲勞。

    良久,才聽韓玠歎道:“若非父皇病重,我倒想自己去趟雁鳴關。”

    “韓老將軍那裏呢,皇上還是不肯用他?”

    “父皇很信任雁鳴關的守將劉銘,且錢糧和援軍都派了過去,自信能守住雁鳴關。”他隨手將謝璿撈進懷裏,依舊蹙眉沉思——自唐樽之後,雁鳴關的守衛日漸牢固,北邊的軍隊雖然悍勇能戰,關內卻是升平日久,軍情堪憂。且雁鳴關先是唐樽立威,後由韓家鎮守,那劉銘上任沒多久,中間跟鐵勒也沒有過太大的衝突,論起熟知敵情,委實不如韓遂父子。

    韓玠前世隨父鎮守雁鳴關,看武將才幹時極少走眼,那劉銘雖稱熟讀兵法,卻少臨戰的經驗,口中能將種種戰法講得天花亂墜,真個用起來……實在是令人頭疼!

    如今也隻求雁鳴關的將士們能協力抗敵,扛住鐵勒的迅猛攻擊,等到援軍。

    千裏之外戰火燃起,朝堂之上卻還是隻能唇舌論戰。

    韓玠無暇理會那些腐儒。鐵勒人有多凶悍,朝堂上下恐怕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一旦他們踏破了雁鳴關,這千裏平原便會袒露在其鐵蹄之下,承平日久的江山若稍有動搖,東邊、南邊的鄰國若趁機發難,情勢將更加危急!抗敵的事情一件件安排下去,另一邊,許少留負責打探的消息,也終於到了韓玠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