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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謝端卿在東坡學士坐間聞知此事,問道:"小弟欲兄長挈帶入寺,一瞻禦容,不知可否?"東坡那時隻合一句回絕了他,何等幹淨!隻為東坡要得端卿相伴,遂對他說道:"足下要去,亦有何難?隻消扮作侍者模樣,在齋壇上承直。聖駕臨幸時,便得飽看。"謝端卿那時若不肯扮做侍者,也就罷了,隻為一時稚氣,遂欣然不辭。先去借辦行頭,裝扮的停停當當,跟隨東坡學士入相國寺來。東坡已自分付了主僧,隻等報一聲聖駕到來,端卿就頂侍者名色上殿執役。閑時陪東坡在淨室閑講。

    且說起齋之日,主僧五鼓鳴鍾聚眾。其時香煙繚繞,燈燭輝煌,幡幢五彩飄揚,樂器八音嘹亮,法事之盛,自不必說。東坡學士起了香頭,拜了佛像,退坐於僧房之內。吃齋方罷,忽傳禦駕已到。東坡學士執掌絲綸,日覲天顏,到也不以為事,慌得謝端卿麵上紅熱,心頭突突地跳。矜持了一回,按定心神,來到大雄寶殿,雜於侍者之中,無過是添香剪燭,供食鋪燈。不一時神宗皇帝駕到,東坡學士同眾僧擺班跪迎,進入大殿。內官捧有內府龍香,神宗禦手拈香已畢,鋪設淨褥,行三拜禮。主僧引駕到於方丈。神宗登了禦座。眾人叩見了畢,神宗誇東坡學士所作文疏之美,東坡學士再拜,口稱不敢。主僧取旨獻茶,捧茶盤的卻是謝端卿。

    原來端卿因大殿行禮之時,擁擁簇簇,不得仔細瞻仰,特地充作捧茶盤的侍者,直捱到龍座禦膝之前。偷眼看聖容時,果然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天威咫尺,毛骨俱悚,不敢恣意觀瞻,慌忙退步。卻被神宗龍目看見了。隻為端卿生得方麵大耳,秀目濃眉,身軀偉岸,與其他侍者不同,所以天顏刮目。當下開金口,啟玉言,指著端卿問道:"此侍者何方人氏?在寺幾年了?"主僧先不曾問得備細,一時不能對答。還是謝端卿有量,叩頭奏道:"臣姓謝名端卿,江西饒州府人,新來寺中出家。幸瞻天表,不勝欣幸。"神宗見他應對明敏,龍情大喜,又問:"卿頗通經典否?"端卿奏道:"臣自少讀書,內典也頗知。"神宗道:"卿既通內典,賜卿法名了元,號佛印,就於禦前披剃為僧。"

    那謝端卿的學問,與東坡肩上肩下,他為應舉到京,指望一舉成名,建功立業,如何肯做和尚?常言道"王言如天語",違背聖旨,罪該萬死。今日玉音分付,如何敢說我是假充的侍者,不願為僧?心下十萬分不樂,一時出於無奈,隻得叩頭謝恩。當下主僧引端卿重來正殿,參見了如來,然後引至禦前,如法披剃。欽賜紫羅□□一領,隨駕禮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書房填寫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貫,奉旨被剃年月,付端卿受領。端卿披了□□,紫氣騰騰,分明是一尊肉身羅漢,手捧度牒,重複叩頭謝恩。神宗道:"卿既為僧,即委卿協理齋事。異日精嚴戒律,便可作本寺住持,勿得玷辱宗門,有負朕意!"說罷起駕。東坡和眾僧於寺門之外跪送過了,依然來做齋事,不在話下。

    從此閣起端卿名字,隻稱佛印,介人都稱為印公。為他是欽賜剃度,好生敬重。原來故宋時最以剃度為重,每度牒一張,要費得千貫錢財方得到手。今日端卿不費分文,得了度牒為僧,若是個真侍者,豈不是千古奇逢,萬分歡喜。隻為佛印弄假成真,非出本心,一時勉強出家,有好幾時氣悶不過,後來隻在相國寺翻經轉藏,精通佛理,把功名富貴之想,化作清淨無為之業。他原是個明悟禪師轉世,根氣不同,所以出儒入墨,如洪爐點雪。東坡學士他是個用世之人,識見各別。他道:"謝端卿本為上京赴舉,我帶他到大相國寺,教他假充侍者,瞻仰天顏,遂爾披剃為僧,卻不是我連累了他!他今在空門枯淡,必有恨我之意。雖然他戒律精嚴,隻恐體麵上矜持,心中不能無動。"每每於語言之間,微微挑逗。誰知佛□□冷如冰,口堅如鐵,全不見絲毫走作,東坡隻是不信。

    後來東坡為吟詩觸犯了時相,連遭謫貶,到哲宗皇帝元祐年間,複召為翰林學士。其時佛印遊方轉來,仍在大相國寺掛錫,年力尚壯。東坡一見,想起初年披剃之事,遂勸佛印:"若肯還俗出仕,下官當力薦清職。"佛印那裏肯依!東坡遂嘲之曰:

    不毒不禿,不禿不毒。

    轉毒轉禿,轉禿轉毒。佛印笑而不答。

    那一日,仲春天氣,學士正在府中閑坐,隻見院子來報:"佛印禪師在門首。"學士聽得,教請入來。須臾之間,佛印入到堂上。見學士敘禮畢,教院子點將茶來。茶罷,學士便令院子於後園中灑掃亭軒,邀佛印同到園中,去一座相近後堂的亭子坐定。院子安排酒果肴饌之類。排完,使院子斟酒。二人對酌,酒至三巡,學士道:"筵中無樂,不成歡笑。下官家中有一樂童,令歌數曲,以助筵前之樂。"道罷,便令院子傳言入堂內去。不多時,佛印驀然耳內聽得有人唱詞,真個唱得好!

    聲清韻美,紛紛塵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風生綺席。若上苑流鶯

    巧囀,似丹山彩鳳和鳴。詞歌白雪陽春,曲唱清風明月。

    佛印聽至曲終,道:"奇哉!韓娥之吟,秦青之詞,雖不遏住行雲,也解梁塵撲簇。"東坡道:"吾師何不留一佳作?"佛印道:"請乞紙筆。"學士遂令院子取將文房四寶,放在麵前。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卻十分唱得好了,卻不知人物生得如何?"遂拈起筆來,做一詞,詞名《西江月》:

    窄地重重簾幕,臨風小小亭軒。綠窗朱戶映嬋娟,忽聽歌謳宛轉。

    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無緣?分明咫尺遇神仙,隔個繡簾不見。

    佛印寫罷,學士大笑曰:"吾師之詞,所恨不見。"令院子向前把那簾子隻一卷,卷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時,隻見那女孩兒半截露出那一雙彎彎小腳兒。佛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雖是卷簾已半,奈簾釣低下,終不見他生得如何。"學士道:"吾師既是見了,何惜一詞?"佛印見說,便拈起筆來,又做一詞,詞名《品字令》:

    覷著腳,想腰肢如削。歌罷遏雲聲,怎得向掌中托。醉眼不如歸去,

    強把身心虛霍。幾回欲待去掀簾,猶恐主人惡。

    佛印意不盡,又做四句詩道:

    隻聞檀板與歌謳,不見如花似玉眸。

    焉得好風從地起,倒垂簾卷上金鉤。

    佛印吟詩罷,東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繡簾,喚出那女孩兒。從裏麵走出來,看著佛印,道了個深深萬福。那女孩兒端端正正,整容斂袂,立於亭前。佛印把眼一覷,不但唱得好,真個生得好。但見:

    娥眉淡掃,蓮臉微勻。輕盈真物外之仙,雅淡有天然之態。衣染

    鮫綃,手持象板,呈露筍指尖長;足步金蓮,行動鳳鞋弓校臨溪雙洛

    浦,對月兩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強強強,強似月中仙。

    東坡喚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兒近前來,"與吾師把盞。"學士道:"此女小字琴娘,自幼在於府中,善知音樂,能撫七弦之琴,會曉六藝之事。吾師今日既見,何惜佳作?"佛印當時已自八分帶酒,言稱告回。琴娘曰:"禪師且坐,再飲幾杯。"佛印見學士所說,便拿起筆來,又寫一詞,詞名《蝶戀花》:

    執板嬌娘留客住,初整金釵,十指尖尖露。歌斷一聲天外去,清

    音已遏行雲祝。耳有姻緣能聽事,眼有姻緣,便得當前覷。眼耳姻緣

    都已是,姻緣別有知何處?

    佛印寫罷,東坡見了大喜,便喚琴娘就唱此詞勸酒,再飲數杯。佛印大醉,不知詞中語失。天色已晚,學士遂令院子扶入書院內,安排和尚睡了。學士心中暗想:"我一向要勸這和尚還俗出仕,他未肯統口。趁他今日有調戲琴娘之意,若得他與這個妮子上得手時,便是出家不了。那時拿定他破綻,定要他還俗,何怕他不從!好計,好計!"即喚琴娘到於麵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詞中意?後兩句道:'眼耳姻緣都已是,姻緣別有知何處?'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愛慕你之心。你可今夜到書院內相伴和尚就寢。須要了事,可討執照來。我明日賞你三千貫,作房奩之資。我與你主張,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喚管家婆來,把你決竹篦二十,逐出府門。"琴娘聽罷,嚇得顫做一團,道:"領東人鈞旨。"離了房中,輕移蓮步,懷著羞臉,徑來到書院內。

    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涼床之上,壁上燈尚明。琴娘無計奈何,坐在和尚身邊,用尖尖玉手去搖那和尚時,一似蜻蜓搖石柱,螻蟻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那裏搖得覺!話休絮煩。自初更搖起,隻要守和尚省覺,直守到五更,也不剩那琴娘心中好慌,不覺兩眼淚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出府門,卻是怎地好!"爭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彈眼淚,卻好彈在佛印臉上。

    隻見那佛印颯然驚覺,閃開眼來,壁上燈尚明。去那燈光之下,隻見一個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邊。佛印大驚道:"你是誰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說?"琴娘見問,且驚且喜,揣著羞臉,道個萬福道:"賤妾乃日間唱曲之琴娘也,聽得禪師詞中有愛慕賤妾之心,故夤夜前來,無人知覺,欲與吾師效雲雨之歡,萬乞勿拒則個!"佛印聽說罷,大驚曰:"娘子差矣!貧僧夜來感蒙學士見愛,置酒管待,乘醉亂道,此詞豈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見之,無絲有線,吾之清德一旦休矣。"琴娘聽罷,那裏肯去。佛印見琴娘隻管尤殢不肯去,便道:"是了,是了,此必是學士教你苦難我來!吾修行數年,止以詩酒自娛,豈有塵心俗意。你若實對我說,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從,別無區處。"琴娘見佛印如此說罷,眼中垂淚道:"此果是學士使我來。如是吾師肯從賤妾雲雨之歡,明日賞錢三千貫,出嫁良人;如吾師不從,明日喚管家婆決竹篦二十,逐出府門。望吾師周全救我!"道罷,深深便拜。佛印聽罷,嗬嗬大笑,便道:"你休煩惱!我救你。"遂去書袋內,取出一幅紙,有見成文房四寶在卓上,佛印撚起筆來,做了一隻詞,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緣。分明醉裏亦如然。睡覺來時渾是夢,卻

    在身邊。

    此事怎生言?豈敢相憐!不曾撫動一條弦。傳與東坡蘇

    學士,觸處封全。

    佛印寫了,意不盡,又做了四句詩:

    傳與巫山窈窕娘,休將魂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

    當下琴娘得了此詞,徑回堂中呈上學士。學士看罷,大喜,自到書院中,見佛印盤膝坐在椅上。東坡道:"善哉,善哉!真禪僧也!"亦賞琴娘三百貫錢,擇嫁良人。東坡自此將佛印愈加敬重,遂為入幕之賓。雖妻妾在傍,並不回避。佛印時時把佛理曉悟東坡,東坡漸漸信心。後來東坡臨終不亂,相傳已證正果。至今人猶喚為坡仙,多得佛印點化之力。有詩為證:

    東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化東坡。

    若非佛力無邊大,那得慈航渡愛河!

    第十三卷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柳色初濃,餘寒似水,纖雨如塵。一陣東風,縠紋微皺,碧波粼粼。

    仙娥花月精神,奏鳳管鸞簫鬥新。萬歲聲中,九霞杯內,長醉芳春。

    這首詞調寄《柳梢青》,乃故宋時一個學士所作。單表北宋□□開基,傳至第八代天子,廟號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虛淨宣和羽士道君皇帝。這朝天子,乃是江南李氏後主轉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內殿看玩曆代帝王圖像,見李後主風神體態,有蟬脫穢濁,神遊八極之表,再三賞歎。後來便夢見李後主投身入宮,遂誕生道君皇帝。少時封為端王。從小風流俊雅,無所不能。後因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為天子。即位之後,海內又安,朝廷無事。

    道君皇帝頗留意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東北隅,大興工役,鑿池築囿,號壽山銀嶽,命宦官梁師成董其事。又命朱勔取三吳二浙三川兩廣珍異花木、瑰奇竹石以進,號曰"花石綱"。竭府庫之積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數載而始成。又號為萬歲山。奇花美木,珍禽異獸,充滿其中。飛樓傑閣,雄偉瑰麗,不可勝言。內有玉華殿、保和殿、瑤林殿,大寧閣、天真閣、妙有閣、層巒閣,琳霄亭、騫鳳垂雲亭,說不盡許多景致。時許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貫、楊戩、梁師成縱步遊賞,時號"宣和六賊"。有詩為證:

    瓊瑤錯落密成林,竹檜交加爾有陰。

    恩許塵凡時縱步,不知身在五雲深。

    單說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軒,乃是官家第一個寵幸安妃娘娘妝閣,極是造得華麗。金鋪屈曲,玉檻玲瓏,映徹輝煌,心目俱奪。時侍臣蔡京等,賜宴至此,留題殿壁。有詩為證:

    保和新殿麗秋輝,詔許塵凡到綺闈。

    雅宴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看安妃。

    不說安妃娘娘寵冠六宮。單說內中有一位夫人,姓韓名玉翹,妙選入宮,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羅裙曳雲,體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芙蓉之嬌豔。隻因安妃娘娘三千寵愛偏在一身,韓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時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紅茵,寒生翠被。月到瑤階,愁莫聽其鳳管;蟲吟粉壁,怨不寐於鴛衾。既厭曉妝,漸融春思,長籲短歎,看看惹下一場病來。有詞為證:

    任東風老去,吹不斷淚盈盈。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

    都斷送佳人命。落花無定挽春心。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語流鶯。玄霜

    著意搗初成,回首失雲英。但如醉如癡,如狂如舞,如夢如驚。香魂至

    今迷戀,問真仙消息最分明。幾夜相逢何處,清風明月蓬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