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溯·破繭之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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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雪川:“……怎麽來了,連招呼都不打?”

    “白雪川!你就看著你門人冒犯我密宗法王?!!”

    白雪川:“此地離謠傳足有七百裏之遙,舟車勞頓,可休息好了?”

    “在密宗的地方,天隱涯一門竟敢囂張至此!白雪川你今日若不給個交代,老衲——”

    白雪川:“你跟誰喝的酒?”

    衛將離站得那麽遠,都被四麵的怒吼紮得耳朵疼,看見白雪川竟還能麵不改色地盤問她跟誰去喝酒了,咳嗽了一聲,道:“你不理一理他們?”

    “沒事,他們每天都要聒噪一陣開開嗓,吼得久了他們就冷靜了。”

    ——原來不止她一個人發現師兄到哪兒都遭人恨。

    白雪川緊接著又道:“梓州最出名的莫過於清水巷姚家的寒醅醴,店主不會輕易拿出來,必是行家請你的……走,帶我去看看,是誰帶你酗的酒。”

    “不……別呀,我這麽帥的出場方式你能不能給我留點顏麵?”

    ——我都十六了,你能不能別跟去私塾抓逃課的娃的大家長一樣?而且這什麽場合?你都看不到後麵的禿驢們都快著了嗎?

    禿驢們的確炸了,見白雪川要走,剛剛那個被衛將離一腳踹到地上鼻子被蹭破了一層皮的法王勃然大怒:“白雪川!三日佛辯未至,你現在是想臨陣脫逃嗎?”

    白雪川:“然也。”

    法王:“……”

    法王:“臨陣脫逃你就輸了!”

    白雪川:“輸了又如何?我又沒有和你們賭什麽砍頭剁手雲雲。”

    法王:“……”

    回憶了一下還真是,他隻說過再沒人辯得過他,他就走人了,就算有人辯得過,他也隻是留下來而已。

    是哦,輸了也並沒有怎麽樣。

    法王還嘴硬道:“那你就是承認先前的辯論都是你對首座的刻意曲解了?”

    白雪川道:“這倒不是,首座抄了百家聖道為己論的事還是真的。”

    法王怒道:“胡言亂語!”

    白雪川道:“是不是胡言亂語自然要驗證過才當得真,否則你以為為何我要在此與你們磋磨這三天。”

    這時候另一個發須皆白的法王寒聲道:“那你這佛辯會當如何?”

    白雪川隨口道:“我有家務事要處理,延後一個月吧。”

    言罷,眾目睽睽之下,就這麽把人帶走了。

    忍受著一道道像是冰錐子一樣的目光紮在自己身上,等到了無量塔寺外,衛將離才瞪著白雪川道:“我很意外,你在密宗竟然活過了四年。”

    “四年了,他們已經習慣了。”

    這時候白雪川脫離了那個在諸佛僧之中不食人間煙火一樣的縹緲,而是如常人一般沿途和衛將離細說一些梓州的風物。

    衛將離這人一貫是闖過禍之後好久才回味起來自己做的不合適,拽了拽白雪川的衣袖問道:“我們就這麽一走了之,那些和尚都沒有拿著棍子出來追殺嗎?”

    白雪川笑著搖了搖頭道:“十法王知道我的為人,不會做無意義的事。”

    “但是我剛剛才踹了密宗法王。”

    “無妨,他皮厚。”

    這衛將離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她師門就是這麽縱容她的,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她搞事都是社會的錯。

    走了約兩條街,衛將離便聽見有人在後麵喊她,一回頭便見姚人雄和閑飲兩個在一個巷角向她招手。

    衛將離也覺得挺對不起他們的,勞煩人在無量塔外麵嚴陣以待了半晌,她沒把人帶出來,人把她給帶出來了。不得不拽了白雪川去給二位賠罪。

    姚人雄倒是挺高興,寒暄過後,又豪爽地請他們去喝酒。

    白雪川一在場,氣氛就不一樣了,衛將離在他慈愛的注視下麵前酒盞裏的酒根本就沒有下去過。

    “喝酒不是不可以,我師妹年幼量淺,還望姚兄代我看著她些。”

    ——你咋還沒忘了這茬兒呢?

    姚人雄也是快要當爹的人了,當即產生了共鳴,把閑飲的酒也奪下來了,連連點頭道:“恩公說的是,小娃娃喝什麽酒?”

    閑飲二度委屈:“我已經十八了,能喝的!我都喝三年了!”

    “就是因為你三年前亂喝酒,所以現在腦子不好使,還是戒了吧。”

    “……”

    基本上除了談孩子的教育氣氛還算得上愉快,待到太陽下山時,白雪川帶了她去城外的少別山看梓城日落。

    衛將離這才找回一點起初的目的,問道:“你還要再去密宗開那個什麽勞什子佛辯會?我聽姚大哥說,這些家夥不是什麽好人……”

    白雪川搖頭解釋道:“密宗的內鬥以我為中心,我在時下麵那些人還能看一看形勢,我若一走了之,他們便會以這種狀態繼續腐化下去。”

    白雪川與摩延提意見相左不是一兩天的事了,在密宗的宗外信徒裏,有那麽一部分是心底是傾向於希望白雪川繼任密宗首座的,他們看在白雪川的份上,還不會在全國範圍內推行密宗的香火稅等措施。

    衛將離眼神微暗道:“你呢?你想出家嗎?”

    “不想。”他說得和上一次衛將離問他時一樣篤定。

    “為什麽?你如果留在密宗,還能救百姓於水火呢。”

    濃釅的金紅色照得白雪川的眼仁現出一種琉璃色的光澤,映照著梓州城裏初上的花燈,他慢慢說道:“不值得。”

    “什麽意思?”

    白雪川並沒有回答,拍了拍衛將離的頭,道:“說了也沒什麽意思,待此間事罷,你想去哪兒我都能陪你。”

    “好呀。”

    這倒是衛將離最想聽的話,一時間把剛學到的家國大義都忘了,唯有唇角掩不住的任性笑意漸次染上眼底,待到瞳中的人遠去,一枚黃葉飄然擦過衛將離的視線。

    她不由得朝天上望去。

    ——是葉子落了。

    很多年以後,衛將離還記得那一天她有多開心,仿佛是將自己年少時的所有理所應當屬於她的笑容都在那一天用完了……在隨後的歲月裏,這之後的夢魘反反複複造訪她的夢境,在無數個驚醒的夜裏,它們沉浸在眼底,成為了她對憤怒最本能的態度。

    或者說,唯有對憤怒澆以殺戮,才能讓她徹底平靜下來。

    ……

    十二月初九,寒雪飄紅。

    衛將離兩個月來一直在梓州和遂州一帶跟著姚人雄閑飲四處瞎混,到了年底,姚家嫂子這一胎位置不大好,要回老家請一個西秦有名的穩婆。衛將離遲姚家的住姚家的許久,自然義不容辭地要護送他們返鄉。

    返鄉的人多,活動的賊寨更多,一路上連鏟了三個賊寨,到了第四個,人家一聽是這三個凶人,幾十裏外便聞風喪膽地跑了,倒是讓頗有些前科的姚人雄和閑飲博得了幾分俠名。

    待到送了姚人雄夫婦回鄉,閑飲也說到年底了,該回老家看一看收點紅包。又因為這兩個月因為行俠仗義和西秦的邪道結下不少梁子,閑飲便與衛將離約好來年春上在夔州一會,準備拉個四方豪雄建個義盟懟一懟那些個孫子。

    衛將離滿口答應,和他們告辭後,本來想前往夔州看一看喬清濁落腳的情況如何,豈料途中風雪加深,在一家酒館滯留了兩天,到第三天放晴時,一名雲遊僧恰好路過,看見衛將離一雙碧色眼眸異於常人,便拿出一封信,說是白雪川約她去密宗。

    在衛將離的記憶裏,白雪川根本就沒有給她寫過信,他一旦想她了,不管在哪兒都會直接回來見她一麵。

    聽師父說,他從前也是喜歡寫信給友人的,可友人越是看信不見人,越是憂思成疾,待友人逝世後,他便再也不寫信了。

    衛將離還仔細地把信看了三遍,筆記和用辭都是白雪川一貫的風格,但她直覺上總有一絲古怪之感。

    她也沒有多想,便趁著雪晴啟程去了密宗。

    和苦海與楚京的關係不同,密宗離西秦的國度很遠,背倚著四座劍鋒一樣的高山,宗門的土地少見綠意,一眼望去,雪層之下一片赤紅。

    直到密宗山下的守衛不允許她進山,衛將離反而放下心來——若真有詐,怎會又把她拒之門外,想來是自己多心了。

    這麽想著,衛將離正想著是不是要拿一張夫昂子的拜帖出來當敲門磚時,山門下來一群赤袍僧人,為首的一個三角眼的僧人一見衛將離便叫道:“佛門清淨地,怎容得肮髒婦人在此汙眼?還不快打出去!”

    哪兒都有這種人,衛將離目光一沉,啟唇就要反駁回去時,山下忽然傳來一句脆聲——

    “你們這些壞人,又在亂欺負人!”

    那群赤袍僧人嗤笑道:“普慧,你下山曆練這一趟,難道忘了首座的囑咐?不知道。”

    說話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小沙彌,摘下鬥笠跑過來對衛將離道:“小姐姐你不要理他們,你要找什麽人可以跟我上山,我是首座的末徒,這些家夥不敢攔的。”

    “誒?這也行?”

    這小沙彌太過討喜,衛將離肚子裏那點火頓時散了大半,彎下腰道:“那就謝謝你了,請問你認不認識白雪川?”

    “白師叔嗎?”那叫普慧的小沙彌把手籠在嘴上跟衛將離說起了悄悄話:“我就是聽說白師叔要走了才一個人偷溜回來的,等下見了你不要告訴他。”

    衛將離不禁失笑道:“好呀。”

    等到他們剛走上去不遠,走在末尾的赤袍僧人忽然又跑上來指著普慧笑:“我可聽見了,普慧。你偷溜回來可是犯了戒律的,我要告訴莊嚴王,讓他關你三天不給飯吃!”

    普慧氣得直跺腳:“你……”

    衛將離剛剛是看在普慧的麵子上沒計較,一看這人不依不饒,立時便著了惱,衝過去一把抓住那僧人的襟口提了起來,揚手就是一巴掌抽在他臉上:“我單知道一樣米養百樣人,沒想到能還養出了你這樣的雜碎,會不會說人話?!不會說我今天教會你!包教包會!”

    “你……你你敢打我?!我師父可是法嚴王!”

    “法你姥姥!”

    普慧一下子急了,連忙過來拉架:“小姐姐別生氣,你看守山僧都上來了,還是鬆手吧!”

    “哼。”

    衛將離冷哼一聲把那僧人甩下去,豈料那僧人一個沒站穩,竟然扯了旁邊的普慧一並從石階上滾了下去。

    衛將離剛要下去撈一把普慧,那群赤袍僧人就把普慧和那僧人圍住了,一片吵嚷中,忽然有一個僧人尖叫了一聲——

    “死了!普慧死了!”

    所有人都叫了起來,衛將離瞬間臉色慘白,她看見那群僧人散開後,普慧正躺在地上,目光空洞,嘴角流血。

    ……剛剛還活蹦亂跳的一個小孩子,轉眼間便死不瞑目。

    “怎麽回事?”

    聽到熟悉的聲音,衛將離有些惶然地回頭看向聲音來處。“我……”

    白雪川剛從山門上下來,身後十名密宗法王全數在列,似是專門來送他下山。

    “普慧?”

    白雪川眼神微凝,身側法嚴王立即便下去查看,高聲怒道:“是誰幹的!連這麽小的孩子都下手!”

    那群赤袍僧人慌張退後,剛剛那個被衛將離抽了一耳光的僧人指著衛將離哆哆嗦嗦道:“我……我就是問了一下她,是她剛剛推了一下普慧,普慧就這樣了。”

    “我沒殺他!”

    衛將離紛亂的記憶還未回憶誠心,下麵驗屍的法嚴王便猛然一聲怒吼。

    “妖婦!還不敢認?!你看,這不是夫昂子的絕學百儺刑天指是什麽?!”法嚴王怒瞪向衛將離,氣得發抖道:“好一個夫昂子高徒!”

    白雪川剛剛與他們同行,能以這樣的絕學殺了普慧的,除衛將離不作他想。

    “……”

    白雪川在他們說話的同時就望向人群後的一個麵貌男女莫辨的僧人,片刻後,與衛將離擦肩而過,走過去躬身抱起普慧的屍體,回頭對衛將離輕聲道:“你先回去,這裏交給我。”

    衛將離似乎感覺到了什麽,上前兩步,聲音顫抖道:“不是我殺的。”

    “我知道,沒事。”

    他的語氣和平時並無什麽區別,腳步亦然,走上兩三步台階時,他的步伐稍稍一停,背對著她歎了口氣。

    “阿離,照顧好自己。”

    衛將離怔在原地,茫然無措地看著飛雪淹沒了他的身影,神情有些癲狂地抓住最後一個紅袍法王道:“他要去哪兒?!”

    紅袍法王不似其他法王一般對她嗤之以鼻,語氣十分淡然道:“普慧是首座的徒弟,他自然是為殺人者贖罪。”

    “一人做事一人當!普慧因我而死我受罰便是!關他什麽事?!”

    那麵容妖異的僧人垂眸道:“你是他之同門,你做下的殺孽,自然他來擔。”

    “這是什麽道理?!”

    那僧人唇角勾出一絲冰冷如蛇蠍的笑,向衛將離合掌行禮——

    “要怪,就怪施主的肆意妄為,帶累了同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