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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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爭流看見她眼中的茫然,心裏一痛,不由自主的握緊了雙拳。即便早就知道小妹忘記了自己的事實,可如今親眼看到她那種麵對陌生人的神態,還是令葉爭流無比痛苦。

    姬璿真麵上顯出猶疑之色,略為踟躕道:“這位···師兄,我自幼長於宗門,並無兄長,想必你是認錯了人。”

    其實照她往日目下無塵的脾性,根本就不會理會這莫名其妙之人,可方才見到青年麵上流露出隱忍的痛苦,竟鬼使神差的停了下來,還說出了近乎解釋的話語。

    葉爭流如墜冰窟,極度的寒冷一直侵襲到骨子裏,他仿佛又成了十二年前,在冰天雪地中無力的看著妹妹消失的孩童。

    難捱的沉默蔓延在二人之間,令姬璿真自己也覺得奇怪的是,在這種尷尬的境地下,她也沒有生起過離開的念頭,似乎內心深處一直有一個聲音,阻止她離開青年身邊。

    最終還是葉爭流打破了沉默,他的語氣帶著難以掩飾的悵然,是眼看著飛紅凋零卻無法可解的悲哀,亦是對命運無情嘲弄的無奈:“癡愚之人多有冒犯,還請師妹···不要放在心上。”

    這句“師妹”他說的無比艱澀,明明是自己血脈相連的親生妹妹,如今卻要以師妹稱呼,其中心酸之處自不必說,但他想要小妹過的安穩,哪怕不是以自己妹妹的身份。

    現在這樣就很好,她出身名門,受到師長寵愛,自身的實力也可令他人信服,沒有什麽不如意之處,這樣真的很好。

    他後退一步,拉開了自己和姬璿真的距離,心中伴隨著無比的失落,這失落從眼角眉梢流露出來,便成了令人心折的憂鬱。

    姬璿真發現,自己竟然情不自禁的想要安慰青年,撫平他眉心的褶皺;這使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迷惑:今日發生的一切實在太過怪異,她竟然因一名素不相識之人而生出各種情緒,這當真是從未有過的事情。

    姬璿真澄明如水的道心泛起絲絲波瀾。她驚異於自己的反應,然而最重要的是,她能分辨得出這些情緒皆是由自己本心而發,並非受到他人控製,這才是最讓她不解的地方。

    隻是她現下正要向師父複命,卻是不便耽擱,因此打定主意,待日後再探尋其中原因,便道:“師妹此行尚有師命在身,如今正是為複命而去,不宜延誤,這便告辭了。”

    言罷,返身離去不提。

    葉爭流近乎貪婪的凝望著她離開的身影,佇立在訴風台,久久不語。

    而姬璿真很快就沒有心思考慮方才遇到的怪異情況,她在向師父複命之時,措手不及的得知了一則消息,在她心中掀起驚濤駭浪,絲毫沒有餘力再分給別的事情。

    隻因其師丹塵子言道,廣都仙門欲和萬法宗聯姻,而宗門敲定的聯姻人選正是姬璿真。

    初初聽聞此事之時,她如墜大夢,茫然的神情甚至無從掩飾,根本想不明白此事為何會落在自己身上。即便在一眾內門弟子裏,她也算得上天賦奇佳,修行進境極快,按照情理聯姻之事無論如何也不應是她才對。

    丹塵子到底對這個徒弟還有幾分情分在,不欲讓她事到臨頭仍一無所知,便將一切前因後果娓娓道來。

    原來數年之前,萬法宗決意煉製一份陣圖,此圖一旦煉成,便有鎮壓氣運之效,可令萬法宗昌盛千載,道統綿延,故而此事被視為宗內一等一的大事,即便傾舉派之力也要完成。

    而要將陣圖製成,就必須要借用廣都仙門的鎮派之寶,廣都仙門自然不可能輕易就借出門中重寶,因此提出了一個條件,要萬法宗尋到一名玄陰體質的女子收入門牆,日後與廣都掌教之子結為道侶,如此才願意借出重寶。

    隻因廣都掌教之子是天陽之體,天生丹田處就有一點心火,此火會隨著他年齡增長而逐漸壯大,若無抑製之法,終有一日會焚盡五髒六腑,將其化為飛灰。唯有以玄陰之女的精純元氣調和心火,才可免於劫難。

    萬法宗為了將陣圖煉成,投入之大難以想象,早已成了騎虎難下之局,自然不願前功盡棄,因此經過數年推算之後,終於尋到了一名玄陰體質的女童,並將她帶回宗內,悉心教養,為的就是要以此換來廣都靈寶。

    然而廣都之言名為道侶,實際與鼎爐無異,萬法宗對此亦是心知肚明,隻消舍去門中一名弟子,便可換得宗門千載氣運不失,這實在是劃算的很,萬法宗便也顧不得此舉易為人所詬病了。

    姬璿真聽聞此中秘聞,瞬時感到無比的荒謬:自己的人生竟然是一出早就安排好的戲劇,師門、親長的關愛統統都是虛假的海市蜃樓,不過是為了將她作為一件物品,去交換足夠的好處。

    若是一般人乍聞此事,便是徹底崩潰也實屬正常,可姬璿真心誌堅毅,非比常人,最初的荒謬感如潮水退去,短短數息之間,她已是下了決斷,籠在廣袖中的雙手也驟然收緊,旋即又緩緩鬆開。

    她眼簾低垂,遮蓋住了眸中的一切情緒,丹塵子雖然告知了徒弟實情,眼下瞧著她也無有異常之處,到底還是有幾分放心不下,便和緩了語氣,道:“宗門養育你至今,對你也是寄托了諸多厚望,如今正是你回報宗門的時候,可別做出什麽傻事來。”

    他先以安撫為主,而後又語含警告,如此恩威並施,見徒弟始終順從的聽著,不曾有所反抗,便放下了心中大石,又道:“一年之後便是與廣都仙門的約定之時,你且放心,宗門定會將你的結契大典辦的盛大無比,不讓人小瞧了去。這段時間便安心在宗內等候吧。”

    這已算是變相的軟禁,姬璿真低聲應是,她從小到大都不曾有過出格之舉,丹塵子見她應下便放了心,做夢也沒想到自己這徒兒表麵順從,內心卻根本不甘於成為他人爐鼎,已是有了決斷。

    自那日丹塵子說出實情之後,姬璿真就被軟禁在了太華峰上,隻等一年之後與廣都掌教之子的結契大典方有離開的機會。

    與此同時,葉爭流也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自從小妹回到萬法宗之後,他本以為可以多見到妹妹幾次,沒想到自從訴風台一別,就再也沒看到小妹在門中出現過。

    他不覺產生了幾分疑慮,像是一層陰雲籠罩在心頭上,始終不得開解。但他在萬法宗內根基淺薄,縱然心中焦急,也打聽不到什麽消息,隻能勉強按捺下來,靜靜等候著。

    直到數月之後,萬法宗上下都聽聞了一件佳事,廣都掌教之子與宗門弟子姬璿真訂下白首盟約,不日就要舉行結契大典,兩派共修秦晉之好。

    背地裏的交易自然不會讓普通門人知曉,因此從表麵來看,這便是一樁兩情相悅的美談,宗內難得有這樣的喜事,就是門中的氣氛也活潑了不少。

    唯有一人的心情和眾人格格不入。葉爭流初一聽聞此事,下意識的反應就是這絕不可能,小妹斷然不會愛上其他男子。

    他這篤定堪稱毫無由來,內心卻深信不疑,何況自從此事宣布之後,小妹從未在宗內露麵過,這也愈發肯定了他的猜測。

    就在此時,一封來自廣都仙門的信箋擺在了姬璿真麵前的案幾上。

    這封信箋色調淡雅,書寫所用的墨水亦是雅不可言,信上寫了寥寥數言:“東門之墠,茹藘在阪。其室則邇,其人甚遠。東門之栗,有踐家室。豈不爾思?子不我即。”

    讀罷,手上殘留的一縷幽香久久不散。

    姬璿真將這封沒有署名的信箋放到一旁,心中對其表露出來的求愛之意卻是嗤之以鼻。

    轉眼便到了結契之期,聽聞廣都掌教之子為表鄭重之意,親自領門中三百修士前來相迎,並送上鶴羽元君親手製作的禮服。

    這份看重令萬法宗不少女修心生羨慕,恨不得自己替了姬璿真才好。

    而被一眾女修歆羨的姬璿真,此刻正在群婢環繞之下換上禮服。

    這件禮服由鶴羽元君采月華之英凝聚成線,又以赤顏花的汁液染色,繡有神鳥鳴鸞、百鳥朝鳳之圖,堪稱美輪美奐,眾婢皆屏住呼吸,滿含讚歎的看著這件藝術品。

    等姬璿真換好禮服,綰起高髻,妝點完畢,饒是眾婢同為女子,也禁不住目眩神迷。

    誰也沒有想到,一直安靜無比、任由她們擺弄的少女會在此時驟然發難,這些婢女法力平平,又怎麽會是姬璿真的對手,隻一個呼吸間便盡數昏迷,根本無力阻攔,猝不及防之下,竟然讓她一路逃出了萬法宗。

    丹塵子得知此事後暴跳如雷,他萬萬沒有想到,姬璿真之前做出的順從之態都是為了降低他的警惕,她將自己的心思滴水不漏的隱藏起來,直到最後一刻才精準的抓住了機會。

    然而短短的時間之內,姬璿真縱然逃出了萬法宗山門,也絕不會跑的太遠,丹塵子原本想親自將這個孽徒抓回來,然而轉念一想,此事本就大大落了宗門的麵子,若是他身為長輩,再不顧臉皮出手,那就真的要將萬法宗的麵子丟的幹幹淨淨。

    他陰沉著臉掐算出了姬璿真的方位,對門中弟子下了死命令,無論用什麽辦法,一定要將姬璿真抓回來。

    十日之後,在層出不窮的追捕之下,姬璿真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她的髒器被一道暴虐的靈力徹底貫穿粉碎,若非根基深厚,早就斃命,饒是如此眼下也不過是在拖著時間罷了。

    身材高大、麵容冷硬的修士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重傷的少女,冷冷道:“姬師妹,倘若你眼下束手就擒,說不準還得以活命;要是再負隅頑抗,可就必死無疑了!”

    姬璿真淡淡一笑,像是泥濘中開出的一朵素白的花,美的驚心動魄:“便是死,我也不願做他人的傀儡!”

    那修士眉峰一動,眼中流露出驚異之色來,沉聲道:“好,那我就給你一個痛快!”

    他催動□□,想要結果了眼前的少女,背後卻轟然掃來了足以開山裂石的一拳!

    這一拳實在霸道之極,偏偏出手之前又毫無預兆,瞞過了他的靈覺,那修士猝不及防下,連忙就要取出法寶防禦,便忽視了背後的姬璿真,不想委頓在地的少女身上陡然爆發出驚人靈力,一道恢弘劍光瞬間貫穿了他的心髒。

    姬璿真揮出最後一擊,已然油盡燈枯,她的視野也模糊起來,什麽也看不清楚,隻能感到有一雙手顫抖的扶上了她的肩膀。

    耳邊傳來青年哽咽的聲線:“小妹······”

    葉爭流現在無比痛恨自己,為什麽又晚來一步,他好像永遠都是一個失敗者,永遠都救不了小妹。

    他無措的看著妹妹身上那個可怕的傷口,流出的鮮血在片刻之間就將他的衣襟徹底染紅,然而他害怕自己的觸碰會讓小妹更加痛苦。

    血泊中的少女費力的觸碰到他的手,輕輕道:“不用了,我這樣的傷肯定是活不成了。”

    她連說起自己的生死都這樣淡然,卻在感受到落在手背上滾燙的液體時,嚐到了揪心的滋味。

    她急促的喘了口氣,斷斷續續道:“你···真的是我阿兄嗎?為什麽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葉爭流卻像驟然驚醒似的,連聲道:“小妹你堅持住,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隻要到了那裏你就會想起來!”

    他說的這樣篤定,好像真的有那麽一個地方,姬璿真明知自己撐不了多久,卻不想讓他失望,輕輕說了一個“好”字。

    不知是冥冥中自有定數,抑或純粹是巧合,姬璿真逃出萬法宗後,一直往西北方而去,無意中卻是離永川府越來越近,葉爭流一路背著妹妹,將靈力不要命似的輸入姬璿真體內,日夜不停的趕路,終於在一日傍晚來到一處荒蕪之地。

    此地周圍一片淒涼之景,唯有一座破舊的山神廟佇立其中,幼年時的記憶一幕幕浮上心頭,葉爭流低聲道:“小妹,你還記得嗎,這是我們當初生活的地方。”

    說到後麵,他的聲音已無可抑製的帶上了哽咽之意,“當時阿兄和你說了爛柯山的故事,你還說一定不會忘記阿兄,如今你卻食言了。隻要你想起來,我就原諒你好不好?”

    而他背上的少女一襲紅衣迤邐曳地,卻早已停止了呼吸,再也無法回答他的話。

    山神廟外,一片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