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江南春濃【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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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懷清出走之後,朝堂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皇帝蕭璟坐穩皇位後,大膽啟用了一批年輕有為的臣子, 對內大刀闊斧的改革弊政, 清理貪官汙吏, 一時間朝堂上氣象一新;對外也捷報頻傳, 打敗烏孫後, 又將韃靼人驅趕至長城之北, 遣使者出使西域諸國,派船隊南下西洋,廣開商路, 鼓勵對外貿易。大齊在年輕君王的治理下,日漸富強, 呈現出欣欣向榮的景象。
不過,大齊朝的風雲際會, 對於隱居世外的顧懷清卻沒有什麽影響。
顧懷清在厭倦了四處流浪的遊牧生活後, 翻越崇山,走過蜀道, 最後來到吐蕃和大理國交界處的一個小山村。
他來到此處時, 正逢四月天, 遠處是皚皚雪峰,山腳流淌著一條碧綠如翡翠的河流,山野田間盛開著大片的野桃花,漫山遍野,如雲蒸霞蔚,美得不似人間。
顧懷清不由驚呆了,世外桃源,也不過如此了吧?
於是他在桃花林間尋了一處風景絕佳處,搭了一間小木屋,在此地定居下來。
不過,他有預感,隻要那人不放棄,不管他跑多遠,總有一天會被找到的。
果不其然,某日清晨,顧懷清在香甜的睡夢中,被一陣清越的笛聲吵醒。
顧懷清煩躁的翻個身,用被子蒙住頭,想要隔絕那擾人清夢的聲音,然而吹笛子的人中氣十足,笛音固執的鑽進他的耳朵,攪得他不得安生,實在惱人。
“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送笛子給他!”顧懷清氣哼哼的想。
顧懷清披上外袍,趿著木屐,推開柴扉,果然看到桃樹下站著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對著空無一人的河灘幽幽吹笛。
顧懷清凝神細聽,吹得竟是一曲《長相思》,纏綿悱惻,如訴如泣,催人淚下。
若是個女子,聽了情郎這般溫柔深情的呼喚,隻怕早就忍不住回頭,投入他溫暖的懷抱了吧?
然而,顧懷清隻是站在門後,靜靜的聆聽,眼角微微濕潤,腳步卻像定住了似的,久久無法挪動。
過了不知多久,笛聲終於停了,吹笛的男人走到門外,輕輕的呼喚他的名字,然而顧懷清卻背過身去,不肯讓他進門。
男人耐心十足,在門外站了許久,依然等不到顧懷清的響應,隻能輕歎一聲,飄然離去。
之後的十天,男人每日都來,有時是吹笛,有時送一捧野花,有時提一壺酒,隔著柴扉跟他說話,跟他講給皇宮軼事、江湖趣聞,可是顧懷清始終不肯與他相見。
男人畢竟是二品大員,朝廷重臣,即使想在此地長期陪伴,然而身上的職責讓他不得不歸去。
之後的每一年春天,桃花盛開的時候,男人都會來找他。雖然每次都吃閉門羹,男人也不氣餒,耐心的等著他。
男人把顧懷清養在京城的貓兒虎妞也帶了過來,一年多不見,虎妞已長得圓滾滾肥嘟嘟,甚至還大著肚子。
顧懷清撫摸著虎妞柔軟的毛皮,喃喃的道:“好閨女,你怎麽能未婚先孕呢?到底那奸夫是誰?”
虎妞自然無法回答,打著小呼嚕,拿腦袋親熱的蹭他的手。
三個月後,虎妞生下一窩四隻小貓崽,兩隻跟虎妞一樣的狸花貓,兩隻鴛鴦眼白貓,跟雪球一個樣兒,毫無疑問,虎妞的奸夫就是段明臣養的那隻小公貓雪球了。
除了段明臣之外,小黑也曾經來找過他兩次,帶來蕭璟的口信。
初始,蕭璟還軟磨硬令要他回京,不過後來,蕭璟也明白顧懷清心意已決,無心仕途,一心隻想歸隱。
蕭璟用計迫使他與段明臣離心,雖然成功分開了他們,但顧懷清何等聰明,焉能看不出始作俑者乃是蕭璟?
顧懷清因此對蕭璟心灰意冷,無法原諒他的所作所為,他們之間,再也恢複不到兒時的情誼了。
蕭璟自是悔恨莫及,但他了解顧懷清的性子,他若是不願歸來,強逼也是無用,弄得不好還會逼他走上極端。
******
寒來暑往,轉眼已過了三載春秋。
柳枝暴出新芽,山頂冰雪消融,桃紅又是一年春。
顧懷清慵懶的倚著柴扉,門口那株老桃樹開得如火如荼,粉色花瓣灑落在他的肩頭。美景美人,相得益彰,簡直可以入畫。
然而美人麵對美景,卻有些心不在焉,眼角餘光不時瞟向山拗口的小徑。
那是唯一進出村子的路徑,每逢桃花開的時節,都會有一個騎黑馬的俊朗男子來找他。
然而今年,桃花已經開了,那位男子卻遲遲沒有出現。
顧懷清望著在腳邊嬉戲打鬧的四隻貓崽,心中逐漸不安起來。他知道男人一向守信,若非有意外情況,他絕不會失約。
虎妞顯得十分焦躁,上爬下跳,拖長聲音淒厲的嚎叫,似乎在尋找什麽。
男人每次來的時候,也會把雪球帶來,讓它們兩隻貓團聚,所以,虎妞是想念孩子他爸了吧?
顧懷清心下惻然,彎腰抱起虎妞,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道:“你也想念他了?”
虎妞嗚嗚的哼了兩聲,似乎在回應主人。
又過了幾日,桃花都快凋謝了,男人還是沒有來。顧懷清心中的擔憂和不安加深了。
他雖歸隱許久,但無論是小黑還是段明臣,都會跟他說起朝堂上的事情,因此他對於大齊的情況並非一無所知。
這兩年,烏孫人和韃靼人被打敗後,是安分了許多,但遼東的女真人卻迅速崛起,屢屢進犯,成為大齊的心腹大患。
他不由得想起,去年男人來時曾經跟他說起,因為大齊在遼東戰場對女真人作戰不利,蕭璟打算派他去助陣。男人說話時聲音低沉,語氣嚴肅,可見遼東的形勢不容樂觀。
上回小黑來時,也曾經勸過他:“主人別怪我多嘴,您有空也勸勸段大人吧。自從您離開後,段大人就像自虐一般,每次打仗都身先士卒,衝在第一個,簡直是拿命在拚。他武功再好,也禁不起這樣搏命,戰場上刀槍無眼,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他這樣不惜命,遲早會……”
夜色已深,窗外一片死寂,隻有虎妞偶爾發出的嗚嗚哀叫。
顧懷清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無論怎樣調息,就是無法平靜下來。
這混蛋,怎麽就不能讓自己安生呢?以前讓他別來,他非要來,該來的時候,又偏偏不來!
顧懷清煩躁的一把掀去被子,從床上跳下來,從廚房捧了一壇酒。
漫漫長夜,睡又睡不著,不如飲酒打發時光。
顧懷清本就酒量不佳,加上懷著心事,一口氣喝了大半壇,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醉意迷蒙之際,仿佛看到了那讓他牽掛的冤家,穿著一身戎裝,騎在馬上朝自己微笑。
他又喜又氣,說道:“你還知道來?”
不料,男人卻沒有靠近他,反而調轉馬頭,朝遠處奔去。
“你去哪裏?給我回來!”顧懷清在身後氣得大叫。
然而男人卻充耳不聞,騎著黑馬,風一般衝向敵營,但見刀光劍影,血肉橫飛,宛如人間煉獄。
顧懷清看著男人在敵人包圍中苦戰,突然,圍攻的敵人退去,四周的山坡上冒出烏壓壓的弓箭手,將男人團團圍住,無數的□□對準了男人。
“跑,快跑!”顧懷清焦急的大叫。
然而為時已晚,無數箭矢如暴雨般激射向男人,而男人似乎已知命運,竟然不閃不躲,緩緩的回過頭,深情的黑眸望向顧懷清。
顧懷清腦子轟得一聲炸開,拚命想衝過去,可是腿卻像被縛住了一般,無法挪動。
“不——不要——”
顧懷清發出撕心裂肺的吼聲,卻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成千上萬的箭矢沒入男人的胸口,漫天的鮮血模糊了他的視線……
“大哥……大哥……”
嘩啦一聲脆響,酒壇子摔落到地上,將噩夢中的顧懷清驚醒。
他胡亂抹去眼角的淚,背心和額頭全是冷汗,心裏又是慶幸又是憂懼。慶幸的是,這隻是個噩夢,憂懼的是,這夢境如此真實,實乃不祥之兆。
顧懷清一頭衝到河裏,鞠起冰涼的河水,澆在自己身上,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然而無濟於事,段明臣萬箭穿心、滿身是血緩緩倒下的畫麵,在他腦海裏揮之不去……
為何他至今不來?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顧懷清無法控製心中的思念,閉上眼,放縱自己好好的想他,卻驚覺男人的容貌竟然模糊起來。
也是,已經三年沒有見過他了。每次他過來,自己都避而不見,連小黑都覺得自己太過絕情。
為什麽那麽絕情,看都不看他一眼?
為什麽要那麽倔,驕傲的不肯低頭?
明明心裏早就原諒他了不是嗎?
明明放不下他,為什麽不肯敞開心扉,原諒他?
若是他真的……,那豈不是抱憾終身,永遠都無法彌補?
不,不能這樣下去了!
顧懷清一旦想通,頓時豁然開朗,他躍上馬背,連夜出村。
小山村地處偏遠,山路崎嶇,交通十分不便,不過顧懷清沒有別的選擇,待在山村裏根本得不到任何消息,必須去城鎮才能打探到男人的消息。
不眠不休的趕了一日一夜,終於抵達了最近的城鎮,顧懷清直奔驛館,那裏向來是消息最靈通之處,卻聽到一個讓他心肝俱裂的噩耗。
大齊在遼東與女真大戰一場,雙方死傷無數,終於將女真鐵騎阻在關外,然而大齊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不僅損失了上萬精兵,主帥段明臣也被敵軍引入埋伏圈,不幸中箭身亡。
顧懷清眼前一黑,心痛如絞,險些從馬上栽下來。
沒想到他做的噩夢竟然是真的……
顧懷清如同行屍走肉一般,被馬兒馱著回到村裏。
酒壇摔碎在地上,酒香彌散在空氣裏。
顧懷清呆呆的望著即將凋零的滿樹桃花,樹下埋著幾壇子用桃花釀的酒,本是為他準備的,三年前埋在桃樹下。
當時想著,哪一天自己決定原諒他了,就拿出來跟他對飲,來個一醉方休。
可惜……男人再也不會來了,也不會跟他喝桃花釀了……
顧懷清仰頭狂笑起來,把酒壇子一個個挖出來,再一個個捏碎。
碎瓷片割破了他修長白皙的手指,鮮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的桃花瓣上,淒美而豔麗。
“大哥,我錯了……你不要走太快,等著我……”
他握住染了血的碎瓷片,尖銳的角對準了自己的咽喉,閉起眼,用力的刺下去……
想象之中的疼痛並未來臨,身體卻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卿卿,你這是做什麽?”一個熟悉的聲音焦急的大聲道。
顧懷清不敢置信的猛然睜眼,等著男人俊朗的麵容,顫聲道:“你……你是人是鬼?”
不等男人回答,顧懷清一頭紮進他的懷抱,紅著眼圈,死死抱緊他的身體,力氣大得幾乎要勒斷男人的腰,“不,不要說話!不要走!哪怕是鬼,也不要再離開我!”
段明臣鼻子發酸,疼惜的抱緊顧懷清,柔聲哄道:“乖,別怕,我不是鬼。我回來了,以後再也不離開你了……”
顧懷清抬起頭,定定的望著段明臣,心裏還是不敢相信,突然直起身摟住他的脖子,用力的吻住他的嘴唇……
顧懷清凶狠的吻著男人,像受傷的獸一樣啃咬廝磨,直到段明臣的嘴唇都紅腫起來,兩人都氣息不穩的粗喘,他才確信男人真的活著回來了。
顧懷清認真的問道:“你答應我的,不會離開了,你不會再騙我吧?”
段明臣寵溺的抱緊他:“大哥答應你的事,從來都不會騙你。你還記得嗎,我曾答應你,有朝一日退隱江湖,要帶著你遊遍天下,吃遍天下美食?”
顧懷清眨了眨眼,欣然笑道:“我想吃西湖醋魚和東坡肉!”
段明臣笑道:“好,我們這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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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元四年春,遼東大捷,大齊將士在經曆一番苦戰後,終於將凶悍的女真騎兵趕出了關外。
然而,主帥段明臣卻不幸為國捐軀,這位曆史上最年輕的錦衣衛指揮使,犧牲時年僅二十八歲。
痛失忠臣的皇帝蕭璟大為悲傷,下旨追封段明臣為一等忠勇公,出殯時無數百姓相送,哭聲震天。
當所有人都在哀歎一代將才的隕落,風景如畫的西子湖畔,卻迎來了兩位豐神如玉的公子。
“大哥,我至今未想通,你詐死脫逃,是如何騙過陛下的?”顧懷清歪著頭問道。
“自然不可能騙得過,事實上,我跟皇帝做了個交易。”
段明臣娓娓道出原委,其實這三年來,他跟蕭璟的君臣關係一直很微妙。因為顧懷清的緣故,他們有點同病相憐,但也因為顧懷清,兩人不免心中有芥蒂。
蕭璟一方麵不得不重用段明臣,讓他南征北戰,四處征伐,但又不敢對他完全放心。段明臣是安王唯一活著的兒子,安王雖然已死,但暗地裏的勢力卻並未被蕭璟收服,始終是他的心頭之患。
段明臣立功越多,聲望越高,蕭璟就越是忌憚。功高震主,本就是為人臣子的忌諱,何況他還有那樣一重敏感的身份。
段明臣無意謀逆,心中又牽掛顧懷清,便萌生了退意。他思來想去,決定跟蕭璟談一個交易,段明臣將安王留下的勢力如數交給蕭璟,絕了他的後患,但條件是蕭璟允許他辭官退隱。
蕭璟在經過一番掙紮之後,最終同意了段明臣的提議。於是,便有了段明臣在遼東詐死這一幕,卻不想差點害得顧懷清傷心自絕,不過,也多虧有了這一劑猛藥,讓顧懷清打破心結,重新接受了自己。
精致風雅的酒樓裏,兩位英俊的公子坐在臨湖的窗邊,一邊賞景一邊品嚐美食佳肴。
他們麵前的桌上擺著十幾道菜肴,西湖醋魚、龍井蝦仁、東坡肉、叫花雞、蓴菜羹……無一不精致,散發著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段明臣夾了一塊魚肉,細心的剃掉魚刺,喂到顧懷清的嘴裏。
顧懷清張開嘴,吞下滑膩的魚肉,嘴角沾上幾滴魚湯,他伸出舌頭舔了舔。
段明臣心頭猛跳,眸色一下子暗沉下來。
顧懷清卻渾然不覺,挑眉笑道:“杭州不愧是千年風流之地,據說此地最有名的青樓叫做樓外樓,裏麵的姑娘俱是絕色,而且溫柔如水。大哥,我們晚上去逛逛?”
“去看看可以,但你不許再對她們笑!”段明臣不無醋意的想到,上回在蘇州,那花魁被顧懷清輕輕一笑勾去了魂,瘋了似的糾纏倒追,簡直不勝煩擾。
“嘿嘿,吃醋了?”顧懷清像登徒子一樣挑起段明臣的下巴,“大爺有你就夠了!”
“不如大爺現在就來安慰安慰我!”
段明臣危險的笑笑,突然抓住顧懷清的胳膊,將他整個橫抱起來,一腳踹開隔壁的廂房,將他扔在床上……
一時間,□□濃濃,花枝搖落春紅,鶯聲燕語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