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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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溫歸京當日,府內大擺筵席。

    桓大司馬和南康公主同坐於上首,桓容和桓禕按位次落座。李夫人和另兩名妾室不能入席,最後是南康公主做主,在桓大司馬右下首另置矮桌,擺上立屏風。

    “都坐下吧。”

    李夫人大方應諾,麵向正席笑靨如花。

    慕容氏和馬氏有些戰戰兢兢,愈發顯得楚楚可憐。可惜桓大司馬掃都沒掃一眼,隨意擺了擺手,視線隻在李夫人身上稍停片刻,旋即舉杯把盞。整個家宴中,僅同南康公主和兩個兒子說話,當妾室不存在一般。

    桓溫舉杯,南康公主可以安坐,桓容和桓禕則同時起身,恭敬道:“阿父滿飲!”

    “善!”

    桓溫出身士族卻以行伍晉身,常年留在軍營,酒量非同一般。

    眨眼之間,半壺熱酒下肚,麵色沒有半點變化。桓禕繼承了親爹的海量,三盞之後僅是麵孔微紅,桓容卻有些撐不住了。

    “給郎君換蜜水。”

    南康公主出言,婢仆當即撤下酒盞,送上新調的蜜水。

    桓容鬆了口氣,桓溫不禁皺眉,看向桓容略有不喜。

    “瓜兒已是舞象之年,如何不能飲酒?”

    “夫主,瓜兒自幼身體不好。”南康公主半點不給桓大司馬麵子,笑道,“加上日前受傷,這些日子都在調養,三盞已經過多,夫主總當體諒。”

    敢說瓜兒的不是,信不信她直接衝去姑孰抓人?!以為打幾板子送點珍珠就了事?

    桓容是南康公主的逆鱗,誰碰誰倒黴,桓大司馬也不例外。

    “罷。”桓溫舉起酒盞,仰頭一飲而盡,看向正切開羊腿的桓禕,道,“你既練武有成,下月便隨我往姑孰。”

    桓禕愣了一下,下意識看向南康公主。

    十幾歲的少年郎,哪怕背負愚鈍之名,到底不是真的蠢笨不堪。自生母去世之後,他一直跟著南康公主,對嫡母有天生的親近。桓大司馬偶爾想起來會同他說幾句話,但事後他總會被三個兄長欺負。

    很長一段時間,桓禕完全是避開親爹,導致桓大司馬對他更加不喜。

    現如今,桓大司馬突然對他“親近”起來,要將他帶去姑孰軍營,桓禕的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惶恐不安。

    見桓禕表情呆愣,桓溫再次皺眉。

    南康公主冷笑一聲,咚的一聲放下酒盞,道:“夫主下月離建康?這些時日是留在府內還是到城外大營?”

    “自然是留在府內。”話題岔開,桓溫被引開注意力。桓禕頓感壓力減輕。

    “恐怕是不方便。”南康公主臉上帶笑,說出的話卻像冰碴。

    “城外大營裏還有十多個美人等著,我聽說顏色都不錯,不亞於日前送來的慕容氏。大司馬月久回來一次,不會惦念?”

    話音落下,室內空氣頓時凝結。

    南康公主不以為意,遙對立屏風舉起酒盞,笑盈盈飲下半盞。

    桓容當場打了個激靈,酒意去了八分。看向上首的一對夫妻,後頸汗毛都立了起來。

    “細君何出此言?”桓溫眯起雙眼,笑道,“不過區區婢奴,細君不喜打發就是。”

    “哦?”南康公主彎起唇角,“夫主舍得?”

    “有何不舍?”

    “既然如此,夫主便留下吧。”南康公主放下酒盞,金步搖輕輕晃動,紅唇飽滿,微濁的酒水中倒映出一抹冰冷的弧度。

    桓溫哈哈大笑,當即揮退女婢,親自為南康公主舀酒,仿佛剛才的緊張都是錯覺。

    桓容暗暗抹去冷汗,這真是兩口子?

    桓禕看向上首,表情更顯得不安。

    屏風後,慕容氏和馬氏噤若寒蟬。

    慕容氏隱隱的打著哆嗦,想起自己初到建康時的表現,恨不能時光倒流。

    早知如此,她寧可留在軍營。纖手拂過小腹,目光重新變得堅定。哪怕為了未出世的孩子,她也不能就此怯懦!

    李夫人無需婢仆服侍,自斟自飲,美眸不時迎向上首,微微一笑,仰首飲盡滿盞。

    慕容氏滿心擔憂,沒有留意她的舉動。馬氏不著痕跡的側頭,細眉微蹙,隱約發現對方的心思似乎並不在夫主身上。

    但是,可能嗎?

    酒過三巡,有美婢魚貫而入,伴著琴聲鼓音翩翩起舞。

    桓大司馬同南康公主對飲,麵上貌似和樂,實則句句藏著機鋒,看向對方的眼中沒有半絲暖意。

    是夜,桓溫歇於南康公主房中。

    室內擺放的燈盞陸續熄滅,夫妻倆同床而臥卻背對而眠,沒有半分親近。

    桓容回到房中,換下帶著酒氣的深衣,僅披一件寬敞的大衫靠在矮榻旁,對著三足燈盞愣愣的出神。

    阿穀解開帛巾為他梳發,問道:“郎君可要用些粟粥?”

    家宴之上,桓容灌了一肚子酒水,壓根沒吃什麽東西。回到房內又一直發呆,小童和阿穀都十分擔心。

    “不用。”桓容搖搖頭。這個時候他哪有心思吃東西。

    桓大司馬要帶桓禕去姑孰,起初他沒多想,還為桓禕感到高興。直到南康公主落下酒盞,才隱隱察覺不對。

    如果是好事,南康公主不會當場甩桓大司馬臉色。

    仔細想想,到底是真的愛才,認為兒子適合從軍,還是另有打算?如果是後者,未免太讓人寒心。

    想到某種可能,桓容不禁閉上雙眼,後腦一陣陣的抽疼,額心一跳接著一跳,朱砂痣竟隱隱有些發熱。

    “郎君還是用些,不然夜間定然難受。”阿穀苦心再勸。

    桓容捏了捏眉心,待痛感稍微減輕,緩緩點頭道:“那就用半碗。”

    “諾。”

    阿穀放下犀角梳,親自去取粟粥。小童利落鋪好床榻,跪坐到桓容身邊。或許是桓容的臉色過於難看,張了張嘴巴,到底沒敢出聲。

    阿穀回來時,室內寂靜一片,唯有火星落入燈油發出幾聲脆響。

    “郎君請用。”

    阿穀擺上碗筷,詢問桓容是否要加糖。

    “不用,這樣就好。”

    濃稠的粟米粥送進口中,順著食道流入胃裏,身體隨之變暖,頭疼都減輕許多。桓容不再多想,搭配醃菜用下半碗粟粥。放下調羹時,仍有些意猶未盡。

    “郎君稍歇片刻再睡。”阿穀收起漆碗,道,“奴去去就來。”

    桓容點頭,並未詢問阿穀要去何處。待房門合攏,隨手展開一卷竹簡,正是日前謝玄所贈。

    小童見桓容要讀書,忙起身端來兩盞三足燈,撥亮燈芯道:“郎君,可要再添一盞?”

    “不必,這樣就好。”

    桓容貌似看書,心思卻早已飛向他處。

    南康公主出身晉室,是天子的親姑。桓容是南康公主獨子,身上流著司馬家的血。這樣的出身血統是資本,也是擺在明麵上的短板。

    放下竹簡,桓容打了個哈欠。

    道理不難想明白,該如何應對卻是個問題。

    之前桓禕有愚鈍之名,桓大司馬自然不會留心。而今南康公主有了教導之意,他又同桓容親近……難怪桓大司馬話剛出口,南康公主就差點摔了酒盞。

    桓容輕輕搖頭。

    幸虧他不是原主,不然的話,遇上這樣的渣爹到底會有多憋屈?

    舊事未了新愁又來,桓容丟開竹簡,趴到矮榻上歎氣。

    做個古人當真不易!

    心中有事,桓容整夜沒能睡好。掛著兩個黑眼圈被阿穀喚起,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換上外袍,從內室出來時還絆了一下,差點撞到門框。

    “郎君小心!”

    雙手拍拍臉頰,桓容不敢再隨便走神。走出廊下時,發現桓禕正在等自己,神情嚴肅不似往常,明顯懷有心事。

    “阿兄。”

    “阿弟。”

    桓禕迎上前,眉間皺得能夾死蒼蠅。

    “阿兄可是有事?”桓容問道。

    桓禕四下裏看看,特地拉著桓容快走兩步,壓低聲音道:“阿弟,我想了一夜。”

    桓容沒出聲,等著桓禕繼續往下說。

    “我想留在建康,不想隨阿父去姑孰。”

    “為何?”

    “屬兄們都在那裏。”桓禕誠實道,“我不喜同屬兄在一處,他們常欺侮人。”

    桓容故意道:“阿兄不想建功立業?”

    “不想。”桓禕搖頭道,“我從沒想過這些。練武是因為阿母說可以護著阿弟,不被庾攸之之輩欺負。”

    “阿兄練武是為了我?”

    “是啊。”桓禕沒有半點壓力。

    桓容又開始頭疼。

    桓禕這份心意讓他感動,可桓大司馬若是下定決心,一定要將桓禕帶去姑孰,理由完全站得住腳,誰能攔得住?

    “阿兄,今日的話不要隨便同他人說。”

    “我知。”桓禕重重點頭,“我隻和阿弟說。”

    “不告知阿母?”

    “阿弟知道,阿母當然也會知道。”桓禕咧嘴憨笑。

    “……”該說這人真沒心眼還是大智若愚?

    兄弟結伴來到前室,桓大司馬不在,僅有南康公主坐在榻前,身前擺一麵銅鏡,兩名女婢跪在身後,正為公主梳發。

    “阿母。”

    桓容和桓禕行禮,沒有進入內室,而是跪坐在門邊。

    “留下和我一起用膳。”

    “諾。”

    南康公主今日不入台城,未讓女婢梳髻,隻將一頭長發挽在腦後,斜插一枚金釵。本該是溫婉的打扮,偏偏讓人覺得寒意撲麵。

    桓容心下明白,親娘這個樣子九成是桓大司馬之故。

    母子三人用膳時,桓大司馬的車架已到台城前。

    此次覲見天子,一為上報赭圻駐軍之事,二來,桓大司馬決心給庾氏一個教訓。

    桓容受傷在很大程度上是庶子的手筆,但桓禕幾次被辱,桓容在上巳節被下套,庾氏脫不開關係。

    桓大司馬不親近嫡子,不喜愚鈍的庶子,不代表外人就能欺負!

    車架行過禦街兩旁的官署,吱嘎的車軸聲仿佛是提前發出的訊號,預示桓大司馬正式回到建康,朝堂之上,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