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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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轉挨紮,右轉挨砸,到頭來都有風險。

    桓容咬咬牙,打算硬著頭皮挨這一回。不然的話,一直被堵在道上,天黑也別想出城。他真心後悔,早知該走水路,哪怕繞些遠,總好過如今這般。

    小娘子們圍在車外不走,大有不見人就不放行的架勢。

    桓容深吸一口氣,就要走出車廂。

    手剛觸及車門,圍住車隊的人群陡然一靜,隨後傳來更大的嘈雜聲。

    怎麽回事?

    桓容停在門前,向右側掃過一眼。小童機靈的推開車窗,發現人群正向兩側分開,讓開一條通路。

    幾輛牛車對麵行來,車上是以謝玄、王獻之為首的士族郎君,都是一身長袖大衫,腰束帛帶,俊朗瀟灑。有兩人膝前放著古琴,明顯是來為桓容送行。

    “郎君,是謝掾!”小童的聲音稍顯激動,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桓容收回即將碰到車門的手,移到窗前向外觀望。

    見到謝玄等人出現,多數小娘子轉移目標,銀釵、環佩、耳璫紛紛砸向車板,絹花和巾帕更是漫天灑落。

    一陣古琴音響起,車後行出兩名歌妓,合聲唱起古曲。小娘子們手挽手站在路旁,清脆的笑聲中,紅飛翠舞,香風襲人。

    “容弟,玄等前來相送,何不出來一見?”

    謝玄坐在車上,玄色大衫敞開,意外的沒有束發。三千烏絲垂落肩背,道不盡的風流俊俏,瀟灑不羈。

    桓容知道躲不過,隻能推開車門,彎腰行出。

    正要拱手行禮,眼前陡現一道銀光。匆忙之間舉袖擋住,耳邊傳來一聲脆響。原來是有小娘子苦候多時,見桓容終於露麵,一時沒能忍住激動,直接將珍珠耳璫擲了過來。

    耳璫沿著長袖滾落,嵌入車板縫隙。陽光照耀下,纏繞珠身的銀絲熠熠生輝。

    信號開啟,號角奏響。

    之前被引開注意的小娘子重新聚集,各色絹帕、銀飾乃至新折的翠柳鮮花接二連三落下。

    桓容無法躲進車廂,隻能盡量舉袖遮擋。一邊承受小娘子們的熱情,一邊冒出奇怪的想法:魏晉士族好穿大衫,袖擺直接過膝,除了追求仙風道骨,莫不是也為遮臉?

    要不然,每次出門被圍住各種投擲,萬一哪個小娘子手抖,準頭不太好,頂著一臉傷痕還如何瀟灑?

    桓容立定車前,片刻就被巾帕鮮花蓋了滿頭滿臉。

    謝玄和王獻之等人“袖手旁觀”,別說上前搭救,連安慰的意思都沒有。

    這是建康的傳統,是風雅樂事。

    在場的士族郎君有一個算一個,都是這麽“扔”過來的。有人做夢都想被扔,例如桓容的幾位庶兄,可惜始終無法如願,

    依照常理,桓大司馬的基因不差,幾名妾室的身份雖低,相貌卻有過人之處。桓濟等人的長相自然不會拿不出手。

    可怪就怪在,建康城的小娘子配備“識人係統”,長相固然重要,人品風度同樣重要!

    桓容出城造成擁堵,幾乎是寸步難行,隻能等著挨砸。桓濟等人出現,甭管擺出什麽姿勢,哪怕犧牲一回玩-裸-奔,照樣連根野草都撈不著。

    所謂區別對待,大司馬的公子一樣沒轍。

    耗費近兩個時辰,人群終於散去。

    此時已是烈陽高掛,桓容腹中轟鳴,餓得眼前發黑,仍要強打起精神同謝玄王獻之等人道別。

    天沒亮就起床,早早拜別親娘,臨到午時還沒摸到城門。不是馬車不給力,而是被妙齡女郎們圍住“觀賞”,真心是刷臉的時代,不服不行。

    “容弟此去鹽瀆,沿途需經青州、袞州等僑郡。幾地收攏北來流民,民風素來彪悍。雖有朝廷派遣官員,多數仍以流民帥馬首是瞻。如果遇到此類人等,容弟須得小心應對。”

    “郗刺使現在京口,容弟路過理當前往拜會。”

    “鹽瀆之地距建康近三百裏,早些年民亂頻發,北地鮮卑胡同氐人交戰,恐有敗兵竄逃,容弟務必要小心。”

    謝玄誠意同桓容結交,話裏話外多有提點,令後者十分感激。

    “多謝謝兄。”

    王獻之無心政治,對軍事也不甚感興趣。等到謝玄叮囑完畢,令健仆驅車上前,打開隨車的木箱,取出兩幅字遞給桓容。

    “上巳節得容弟一幅新字,近日頗有所得,這兩幅字便贈與容弟。”

    書中四賢的王大才子出手自然不凡。兩幅均為長卷,其中之一竟是天下第一行書《蘭亭集序》!

    激動過後,桓容被告知手中並非書聖真跡,而是王獻之臨摹。

    “未得家君真髓,賢弟莫笑。”

    桓容連忙搖頭,差點樂開花。

    不是真跡又如何?就其價值而言,照樣是傳家寶級別。

    鄭重謝過王獻之,桓容將兩幅字小心收好,拱手同眾人道別。隨後采納謝玄的建議,令健仆轉道東城門,先往京口拜會郗愔,再擇路北上鹽瀆。

    “此去山水迢迢,容弟善自珍重!”

    謝玄等人送至城門外,登上高處目送桓容遠去。

    古琴聲又起,天邊忽然飄來一片陰雲,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似在應和琴音,傾訴一番離愁。

    小童撐開竹傘,遮住桓容頭頂。

    “郎君,雨水漸大,當心著涼。”

    桓容走進車廂,自遠處遙望建康城。

    此去不是龍投大海,虎奔高山,便是跌落萬丈懸崖,被徹底碾入塵埃。是成是敗,是開出一條生路還是走進死胡同,全要靠他自己。

    雨勢越來越大,天空似破開口子,一道丈粗的閃電在天邊落下,綻放出刺目的橘光。

    健仆扯下蓑衣,和護衛一同拉動韁繩,駿馬發出陣陣嘶鳴,鼻前噴出白霧。

    “起!”

    大喝聲中,車輪終於滾出陷坑,濺起點點渾濁的泥斑。

    啪!

    長鞭接連甩出鞭花,車轍一路向東,離建康城越來越遠。

    古老的城市迷蒙在雨霧之中,猶如色彩斑斕的幻影,逐漸遠離視野,直至消失不見。

    桓容拉上車窗,向後靠在車廂上。

    小童取過放在角落的竹籃,揭開蒙布,裏麵是新炸的撒子和麻花,還有裹了豆餡的炸糕。即便有些涼了,仍舊酥香誘人。

    “郎君先將就用些,待宿營時再起爐灶。”

    桓容點點頭,取來布巾淨手,隨後夾起一截麻花,三兩口吃下肚。

    籃中的食物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消失,小童見怪不怪,開箱取出竹筒,倒出微涼的蜜水,送到桓容麵前。

    桓容接過水盞,道:“你也吃些。”

    “諾。”

    小童打開一個小些的竹籃,裏麵是特別備下的幹糧。即便身邊沒有旁人,小童也不會與桓容同桌用飯,更不會和他在同一隻竹籃裏取用食物。

    無論適應還是不適應,世間規矩如此,不能輕易打破。

    烏雲滾滾,雷鳴閃電不歇,大雨一直未停,前方的道路愈發泥濘。

    車隊離開建康城,由旅賁引路向東而行。

    沿途經過數個村莊,均有村人持棍棒警戒,離城越遠警戒越是嚴密。大概走了兩個時辰,帶路的旅賁至車前回報,天色漸晚,無法連夜趕路,怕要在野外紮營。

    桓容料到行路艱難,隻是沒想到會這麽難。剛出建康不久,竟然就要露宿野外?

    “梅雨將至,陸路確有些難。”旅賁答道,“今夜實在無法趕路,如郎君應允,前方五裏可做營地。”

    “好。”

    桓容知道古人或多或少都有夜盲症,連夜趕路實在不是個好主意。途經的村莊無法留宿,趁還有幾分天光紮營是最好的選擇。

    旅賁往前方安排,南康公主派與他的健仆靠近車前,小聲道:“郎君,我觀此事有些不對。”

    “什麽?”桓容轉過頭,詫異問道,“哪裏不對?”

    “從建康至京口不到百裏路,沿途有官道,即便有雨也不該如此緩慢。”健仆麵色凝重,小心道,“仆擔憂此人心懷不軌,像是在刻意引郎君繞彎路。”

    “繞彎路?”桓容心中咯噔一下。

    該不會渣爹真打算對他下手,然後賴到旁人身上,趁機搶地盤占軍隊?

    “今夜注定無法趕路,你且小心盯著他,有不對立即報我。”

    “諾!”

    健仆卸下車旁雨布,展開披到駿馬背上。同時檢查木箱繩索,防止哪處鬆脫。

    小童擦亮火石,燈光照亮半個車廂。

    “阿楠,你去將郗參軍請來,說我有事同他相商。”

    “諾!”

    小童放下火石,將幹爽的外袍披在頭頂。隨即利索的跳下車轅,帶著兩名健仆去“請”郗超。

    桓容支起一條腿,手指敲著膝蓋,半麵被燈光照亮,半麵隱於黑暗,眼神隨火光微閃,心思難明。

    郗超聰明一世,萬萬沒料到,隻不過是回建康送信,竟被南康公主“劫持”,送上往鹽瀆縣的馬車。

    往姑孰“求救”已經來不及了,留在建康的族人多數不願幫他。無奈之下,郗超隻能老實的收拾行李上車,陪桓容走這一遭。

    好在桓容對他還算客氣,除了限製行動,並沒有在其他方麵為難。

    隨車的婢仆相當“細心”,見郗超臉色不對,特地給他多加一件外袍,灌下半竹筒薑湯。

    桓容對薑湯十分怨念,知曉其威力驚人。隨車的五六竹筒都是為郗參軍準備。郗超是渣爹鐵杆,幾番進言要他小命。不能親手哢嚓掉,“招待”一下總沒問題。

    車隊過方山津時,津主和查驗的賊曹均出身西府軍。郗超看到希望,想方設法送出消息。怎奈被婢仆看得極嚴,別說遞紙條,連句話都搭不上。

    心知求救無望,郗超隻能在車廂中鬱悶。

    車隊繼續前行,旅賁開始故意繞路,有意拖得人困馬乏。郗超心中明白,桓大司馬已經下定決心,怕是進入晉陵郡就會動手。

    為保證計劃順利,事後不留痕跡,車隊中僅兩三人知曉內情。

    一旦動起來手來,他該如何脫身?

    正思量間,車廂外突然傳來童子的聲音:“郗參軍,郎君有請。”

    郗超神情一頓,拿不準是何緣由,唯有拉緊身上的外袍,略微鎮定心神,推門走出車廂。

    夜色--降臨,兩支不同的隊伍靜悄悄潛伏在暗處,監視車隊的一舉一動。為首者發現留在樹幹上的印記,嘴角現出獰笑,眼中暗藏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