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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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論在什麽年代,最珍貴的永遠是人才。

    石劭被胡人囚困,能保住全家不說,更挑撥其內部生亂,繼而率家人南逃,其心誌堅韌,行事縝密,絕非尋常人可比。

    桓容十分清楚,這樣的人即便落魄也不會失去傲氣,僅憑一塊穀餅,幾句暖心的話就想忽悠他為自己效力,純屬於天方夜譚。

    仔細詢問過石劭的為官經曆,知曉他精通財政,家族曾為北地巨賈,桓容的眉心突突直跳。

    換做後世,眼前這位絕對是高智商、高情商、高學曆的三高人才。年薪百萬打底,稅後輕輕鬆鬆超過七位數。

    機會到手眼睜睜放棄?

    桓容自問做不到。

    網子既然已經張開,必須死死罩住,無論如何不能讓這條大魚溜走。該如何忽悠、咳,說服石劭加入自己陣營,誠意是基本,利益同樣不能少。

    隻不過,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現在還不能操之過急,反正人在鹽瀆跑不了,可以仔細觀察,徐徐圖之。

    桓容定下主意,直接轉開話題,開始詢問北地胡人之事。

    “先生曾在鮮卑胡帳下為官,可知其內情如何?”

    “仆字敬德,郎君可喚我字,先生二字實在當不得。”石劭拱手道,“囚困仆一家的是乞伏鮮卑,發跡於隴西之地,後依附氐人,同鮮卑諸部素有不和。”

    “此事我知。”桓容點頭。

    “仆在鮮卑營中,常見氐人尋釁滋事。”

    “哦?”桓容來了興致,“敬德是說,乞伏鮮卑同氐人不和?”

    “正是。”

    見桓容感興趣,石劭無意隱瞞,將在鮮卑部中所見一一道明。

    乞伏鮮卑並非純粹的鮮卑部落,自秦漢時便與高車人融合,征討臨近諸部,很快成為隴西最強大的一支胡族部落。

    問題在於,他們強大的不是時候,遇上秦軍掃六-合的年代。等到始皇統一天下,又倒黴催的遇上“滅秦者胡”,和匈奴部落一起被秦軍窮追猛打,攆兔子一樣滿草原逃命。

    逃命途中,秦二世發奮作死,鬧得天下大亂。

    其後楚漢相爭,劉邦勝出,匈奴變得強大,乞伏鮮卑終於有了幾天好日子過。

    然而好景不長,碰上漢武帝立誌滅匈奴,乞伏鮮卑再次成了匈奴人的難兄難弟,一起被漢朝軍隊追著跑。

    堅強熬過幾百年,等到三國鼎立,晉室代魏,五胡亂華,乞伏鮮卑趁機南下,在漢人之地燒殺擄掠,著實“威風”一把。

    可惜威風過後,遇上其他鮮卑部落截殺,同時又被氐人打壓,不得不縮起脖子,老實依附氐人過活。

    “氐人視鮮卑胡如奴,鮮卑胡假做順服,實則暗懷野心。氐人強大則罷,如有衰落之日,必暴起反噬。”

    石劭在鮮卑部為官,見多鮮卑人和氐人的爭端。既為自保也為挑撥二者矛盾,沒少給鮮卑首領出謀劃策,著實讓氐人吃了不小的虧。

    “前番陝城守將投靠慕容鮮卑,乞伏部出現分歧,翟氏、出連氏蠢蠢欲動,欲仿效而行。與之相悖,屋引氏和叱盧氏堅持依附氐人,言慕容氏同乞伏部有舊仇,定然不肯輕易收容。甚者,會趁己方不備痛下殺手。”

    說到這裏,石劭麵現潮紅,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明顯有些激動。

    “幾名首領爭吵時,仆恰好在帳中。當時便知良機不能錯過,如能加以挑撥,令乞伏鮮卑內部生亂,仆全家便可趁機脫身!”

    石劭越說越激動,握住水盞的手開始顫抖。

    尚有幾分燙的茶水濺到手上,他竟半點不覺,將藏在心中多時的話傾瀉而出,包括如何挑撥乞伏內亂,如何趁亂逃走,乘船渡江,又是如何抵達僑州,進入僑郡。

    九死一生來到晉地,石劭本以為能暫時鬆口氣。哪裏會料到,接連遇上兩股盜匪,錢財都被搶走,連身上的外袍都被撕掉一片。

    沒有錢財傍身,身旁的奴仆開始逃散,更有當地豪強趁火打劫,將他的妻小全部抓走。不是兩名兄長拚死相護,險些連他都被抓去做田奴。

    說到最後,石劭嘴唇顫抖,手指攥緊茶盞,指關節用力得發白。

    “現如今,仆身邊僅有一名幼弟,數名年老婢仆,餘下家人均不知去向。”

    渡江,僑郡,盜匪。

    “敬德遭遇的盜匪,可是出自射陽之地?”

    “正是。”

    桓容沉默兩秒,喚來小童吩咐幾句。

    少頃,五六名賊匪被健仆帶來,見到中間兩人,石劭猛然暴起,大步衝上前去,一把抓住盜匪的衣領,怒聲道:“就是你!”

    怒到極致,不管三七二十一,揮起拳頭就要開打。

    健仆看向桓容,請示郎君是否應該阻攔。

    桓容搖搖頭。

    沒有料到,這群盜匪竟是石劭落魄的源頭之一。如果能讓他出口氣,也算是份不大不小的“人情”。

    不曾想,拳頭沒砸兩下,石劭竟臉色赤紅仰天栽倒。

    桓容嚇了一大跳,高聲道:“醫者!”

    盜匪忙後退半步,就差舉手表示:他乖乖站著挨揍,這人是自己暈的,和他絕無半點關係!

    車隊中有兩名醫者,均是拖家帶口,被南康公主“送”上馬車。沿途一直呆在馬車裏,除了熬兩碗薑湯,調配幾副傷藥,再沒有其他活幹。

    聽見桓容喚人,同時背著藥箱趕來。

    “這名郎君數日未曾進食,兼氣火攻心方才暈倒。”

    兩人診出的結果大同小異,用大白話講,就是石劭餓了幾天,一時怒氣上頭,耗費掉僅存的一點體力,不暈才怪。

    醫者診脈時,石劭的幼弟衝上前來,撲到兄長身上,滿臉都是害怕。

    “不要怕。”

    桓容惻隱之心頓起,令小童捧上食水,帶他到一邊洗淨手臉,換一件幹淨的外袍。和石劭一樣,石勖也是瘦得不成樣子,懷中藏著的半隻穀餅已經有些發黴。

    “先將人抬上馬車。”

    石劭一直未醒,縣衙中的房舍又過於簡陋,桓容幹脆讓婢仆收拾出一輛大車,將人安置進去休息。

    “郎君,奴想分些食水給此處之人。”

    “好。”桓容點頭道,“點清人數,查明籍貫。”

    “諾!”

    阿黍備好幹糧,遵照桓容的吩咐,帶上兩名識字婢仆,一邊分發食水,一邊記下眾人籍貫姓名,錄下各自年齡以及在此居住的時日。

    “郎君,此地共有男丁二十六人,老者五人,婦人三十一人,童子八人。除石氏之外,籍貫均為鹽瀆。”

    “既是本地人,為何淪落至此?”桓容蹙眉。

    年老體衰便罷了,二十多名男丁都是弱冠而立之年,又非沒有戶籍,不種田也不到鹽亭做工,藏到這處破敗之地究竟是什麽緣故,莫非有什麽難言之隱?

    “郎君,我等祖籍此地,自漢時便耕種於此,然……”一名老者沙啞開口,嗓子如砂紙擦過一般。

    “縣中豪強為蓄私奴,聯合職吏銷去我等戶籍,收走所有田產。我等被視作流民,一旦入了東城,不被抓做田奴也會淪為鹽奴,子孫後代皆要為奴!”

    桓容瞪大雙眼,健仆默然無聲。

    老者繼續道:“府君初來乍到,恐不知本縣豪強甚於猛虎!前有周府君欲嚴查此事,結果落得暴死異鄉,我等實在無法,隻能藏身於此。”

    伴隨話音落下,啜泣聲接連響起。

    原來是婦孺聚攏過來,紛紛低首垂淚。

    桓容眼眶發酸,難言心中是什麽滋味。阿黍上前半步,悄悄向桓容搖了搖頭。

    郎君心慈,必會被這些人的遭遇觸動。阿黍固然可憐他們,卻是心存疑問,隻為蓄養私奴,僑郡流民不計其數,如此大費周章,聯合縣中職吏下手,背後定有緣由。

    “郎君,奴有一言。”

    “我知。”不等阿黍繼續,桓容搖了搖頭,“此事我有分寸。”

    老者言中的豪強極可能是陳氏,如若不然,誰有如此大的力量,能在鹽瀆隻手遮天,說一不二?

    前任縣令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尚未在鹽瀆打下根基,憑什麽和對方掰腕子。不知對手底細便莽撞行事,那不是鋤強扶弱,也不是伸張正義,是傻缺中的傻缺。

    領到食水後,老者帶著童子讓到一旁,壯年男子和婦人取來工具,或到林中伐木,或到院中清理雜草,搬走朽木桌椅,掃掉堆積在各處的碎石瓦礫。

    石劭仍舊未醒,石勖連吃三個穀餅,連聲打著飽嗝,見童子臉上帶笑,不由得雙頰發紅。

    桓容坐到車轅上,笑著向石勖招手。

    “小郎君年歲幾何?”

    “回府君,仆六歲。”

    明明是個娃娃,偏要充大人說話,言行舉止仿效兄長,皆是一板一眼,著實令人喜愛。

    桓容正要再問,前往東市的府軍和健仆突然返回,車上沒有預期的農人和流民,反而綁著三個職吏模樣的壯年人。

    “怎麽回事?”

    “回郎君,此三人膽大包天,阻礙仆等招收流民。仆等言郎君乃是鹽瀆縣令,鼠輩非但不悔過,竟敢出言侮辱!”

    聽完健仆講述,桓容並未當場發怒。仔細觀察車上三人,發現他們都是滿身酒氣,顯然是剛從酒肆出來。

    “可知他們身份?”

    “此三人自報陳氏,一為獄門亭長,兩為賊捕掾。”

    陳氏?

    桓容眯起雙眼,倒是巧了啊。

    鹽瀆縣城東,數條河道穿行而過。河上運鹽船絡繹不絕,兩岸民居商鋪錯落有致。

    距離碼頭十裏,民居之間稀少,最後僅剩一座華美的宅院,飛簷反宇,畫棟雕梁,足見主人豪富。

    正室內,陳氏父子對麵而坐,中間擺放一張棋盤,黑白兩子絞殺盤上,一時難分勝負,

    少頃,陳環開口道:“阿父,桓容已至鹽瀆。”

    陳興點點頭,隨手撚起一粒黑子。

    “庾參軍日前送來書信,阿父可要助他?”

    “環兒,你要記住,同陳氏有舊的是庾元規,不是庾季堅,更不是他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

    “可是,阿父,桓容之父乃是南郡公,聞其又得郗刺使青眼,如不趁早將他逐走,恐將成氣候,再難收拾。”

    陳興沒說話,又撚起一子,啪的一聲落在棋盤上。

    “阿父!”

    “環兒,你輸了。”

    陳環低下頭,這才發現白子大勢已去,再無可挽救。

    “行事魯莽,遇事便慌,我平日是如何教你?”

    陳環似有不服,對上陳興的視線,終究低下了頭。

    “你隻看到桓容的勢,未曾見到他的危。”陳興搖搖頭,對兒子頗為失望,“他已自身難保。我等無需動手,靜待即可。”

    陳興比陳環看得清楚。

    桓容離開建康,途中遇刺,隨後竟派人大張旗鼓前往姑孰,背後定然藏著貓膩。

    是父子不睦也好,兄弟相爭也罷,陳氏無需著急走上台麵,隻需要袖手看戲,必要時推波助瀾即可。

    可惜,陳興固然看得真切,架不住族中多為短視之輩。他這邊想著袖手看戲,城西處,自家的把柄已經送到桓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