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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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和三年十月,吳王慕容垂奉鮮卑國主之命,領一萬五千鮮卑士卒馳援蒲阪,同圍城的三萬氐人大戰。

    城外殺聲震天,城中守軍趁機殺出,裏應外合,氐人措手不及之下死傷慘重。

    鮮卑皇子慕容衝繞到氐人身後,火燒大營輜重。

    秋風助燃,濃煙滾滾而起。

    戰場上的氐人主將當即知曉不好,怎奈被慕容垂的騎兵拖住,無法及時回援,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大營被燒。

    留守的士卒被困在營中,多數葬身火海。有人僥幸逃出,也會被埋伏的鮮卑人斬落馬下,死不瞑目。

    見計劃成功,鮮卑士卒大呼:“氐人大營已燒,主帥身死!”

    四五萬人絞殺的戰場,呐喊聲猶如雷鳴。

    以為主帥真的被殺,氐人士兵陷入慌亂,再無心戀戰,掉頭就想逃命。一個帶走十個,十個帶走百個,繼而是幾百幾千乃至上萬。

    鮮卑人抓住機會,追在氐人身後亂砍亂殺。

    眨眼之間,僵持的戰局變成一邊倒。

    王猛知道是敵人之計,無奈潰敗已經成定局,實在無力回天,唯有下令將官收攏士兵,暫時退出蒲阪,盡量減少損失。

    是役,慕容鮮卑以不足兩萬兵力大勝氐人三萬,吳王慕容垂再立赫赫威名。不滿十歲的慕容衝初次臨戰,便敢領兵直入敵方大營,同樣為世人稱頌。

    在被稱讚勇武的同時,慕容衝的美名更上一層樓。鳳皇兒之名傳遍北地,一時竟壓過了豔絕六部的清河公主。

    氐人慌亂撤兵,不慎遇到秦氏塢堡南下的車隊。

    有亂兵不知者無畏,想要趁亂搶劫,沒等隊伍中的仆兵舉刀,就被趕到的氐人將官率先下手,利落砍掉幾人的腦袋,無人再看輕動。

    待隊伍行遠,動手的將官擦去滿頭冷汗,狠狠一腳踹在斷頭的屍身上,斥道:“不長眼的東西,不到二十裏就是秦氏地界,誰不想要項上人頭,離遠點再找死!”

    簡言之,想死就去死,別帶累旁人!之前掛在秦氏塢堡外牆的人頭都忘了不成?!

    氐人士兵全都打了個冷顫,乖乖隨軍後撤,避開秦氏統轄的郡縣。之後同中軍匯合,得知自己遇上的很可能是秦璟率領的仆兵,當下冒出一身冷汗。

    秦氏善戰之名傳遍北疆。

    尤其是秦璟兄弟,和他們打過照麵的胡人幾乎是眾口一詞,要麽別惹,遇上就跑;要麽二話不說直接拚命。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惹了再想跑?

    沒有那樣的好事。

    掰著指頭算一算,從秦氏立足西河郡至今,凡是惹到秦氏的胡人沒一個有好下場。即便能短期占據優勢,等到秦氏緩過勁來,必定要狠狠咬上一口,其“凶惡”程度可見一斑。

    氐人撤退得不慢,慕容鮮卑追擊得更快。

    自蒲阪大勝之後,雙方又戰兩場,先時被氐人占據的郡縣,七成被慕容垂生生搶了回來。

    王猛試過反擊,奈何苻堅院中起火,以苻柳為首的氐人部落舉起反旗,列舉苻堅的種種罪狀,其中之一就是逼迫苻生退位,後又迫其自盡。

    得知消息,苻堅差點吐出一口老血。

    不帶這麽翻臉無情的!

    苻生性情殘暴,嗜殺成性,不是自己提前動手,姓苻的都能被他殺絕!如果沒有自己,這些人墳頭的草能高過膝蓋,哪還有機會來造他的反!

    苻堅大怒,派人通知戰場上的王猛,鮮卑人先不管他,滅了苻柳幾個再說!

    接到命令,王猛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慕容垂是個大活人,不是木頭樁子。自己這邊稍有動作,那邊立刻就會察覺。戰局瞬息萬變,是不管就能了事的嗎?

    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燕主會起用吳王慕容垂。埋伏在燕國的探子信誓旦旦,鮮卑皇族貴族內部不和,慕容垂早成邊緣人。結果消息錯誤,鮮卑人放出這頭猛虎,自己沒被咬死也差不了多少。

    信件末尾提到慕容衝,卻不是因為他的好戰果敢,而是盛傳的美名。

    王猛忍不住搖頭。

    國主縱有雄才大略,一統北方之心,於政事上也算清明,但這好色的脾性實在堪憂,若是不知收斂,早晚將成禍患。

    鮮卑大營前,數匹快馬馳騁而過。距離主帥營帳數米,騎士拉緊韁繩,翻身躍下馬背。

    為首的騎士是一名少年,身材修長,粉妝玉琢。看麵相還是童子,身高卻已超過十三四歲的少年,在胡人中也很少見。

    下馬之後,少年扔掉馬鞭,興衝衝闖入主帳之內。

    “叔父!”

    人未至聲先聞。

    慕容垂放下竹簡,看向闖入的少年,俊朗的麵容染上笑意,沒有半點怪罪,反而溫和道:“鳳皇兒回來了,可曾追到氐人敗兵?”

    “沒有。”慕容衝想到就氣,坐到慕容垂下首,怒道,“都說氐人好戰,我看全是假話,跑起來比兔子還快!”

    字裏行間帶著譏諷,眉尾上挑,嘴唇抿緊,竟現出幾分不符年齡的豔麗。

    慕容垂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比起慕容衝的急切,他倒不希望氐人敗得太快。

    戰爭持續一日,國主便要用他一天。留在京城之外,避開其他人的眼線,正好規劃今後行事。如果此時回京,必定會失去兵權,之前的種種努力都將化為虛無。

    假使有人在國主麵前進讒,別說再被起用,九成會被加倍提防,不能不慎。

    所以,戰局最好僵持,能拖多久拖多久。

    好在朝中有廣信公做靶子,皇室貴族忙著自己的田產私奴,暫時沒心思找他麻煩。

    見慕容垂不說話,慕容衝眼珠子轉轉,話鋒一轉,道:“叔父,我聽前鋒說氐人敗兵遇到秦氏塢堡的車隊,看樣子是要南下。”

    “秦氏常往遺晉市糧,不足為奇。”

    “可隊伍裏有秦家人,聽說還是秦策的四子。”

    秦策四子,秦璟?

    “消息確實?”慕容垂的表情微變。三月間秦璟曾往南地,如今又去,莫非打算趁北地戰亂,同晉室聯合發兵?

    “應該不假。”慕容衝眼中閃著興奮,“叔父,不如我帶兵去會會他?”

    “胡鬧!”慕容垂肅然臉色,當即否決慕容衝的提議。

    “叔父,我……”慕容衝還想爭取,話沒說完就被慕容垂的臉色嚇到。

    “這裏不是皇宮,不容你撒嬌使性。”慕容垂道。

    “初上戰場就口出妄言,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早晚都會闖禍!自今起不許再出大營,不然以違反軍令處置!”

    “叔父!”

    “恩?”

    “諾。”

    慕容衝被拘在大營,終日鬱悶不樂。慕容垂提心秦璟南下的意圖,迅速派人喬裝改扮,登上鮮卑商船,前往建康打探。

    王猛重新調配軍隊,準備按照苻堅的要求,先清掃氐人內亂,再同慕容垂分個高下。在動手之前,必須謹慎布防,以防被鮮卑人看透底細,趁機再發起進攻。

    與此同時,秦氏車隊行至淮南,在碼頭登船,順流而下前往建康。

    船隊經過姑孰,遇到府軍盤查,秦璟無意拜會桓大司馬,並未露麵。直至行到建康,停靠碼頭,秦璟方才帶著數名健仆登岸,攜秦氏家主的書信往謝府拜會。

    謝安恰好不在,接待他的是謝玄。

    秦璟道明來意,遞出書信。謝玄親自為他取來通關文書,方便秦氏商船東行僑郡,不被京口的郗愔攔住。

    “玄愔此去是為拜會故人?”謝玄好奇問道。

    “確是。”秦璟不想多言,含糊道,“南皮故人遇戰禍離散,此後一直未有消息。日前得聞其在僑郡,璟得家君應允,特前往拜會。”

    “戰亂啊。”

    謝玄是聰明人,見秦璟不想多說便沒有繼續追問。口中嚼著戰亂二字,神情難免有些鬱鬱。

    “北地為胡人所據,我等卻偏安南隅。氐人同慕容鮮卑交戰,正是北伐的最好時機,朝中偏又……罷,不提也罷。”

    事不可為,想再多也是徒生煩惱。況且庾氏咎由自取,被桓氏和郗氏一起打壓,實在怪不得旁人。

    謝玄搖搖頭,撇開煩心事,身體微微前傾,道:“之前玄愔走得匆忙,未曾為玄解惑。”

    秦璟正身端坐,挑眉看著謝玄,麵露不解。

    謝玄好奇問道:“容弟的贈禮到底是不是珍珠?”

    “璟早有言,幼度欲知詳情可自問容弟。”

    “容弟遠在鹽瀆……”謝玄頓了一下,忽然拊掌笑道,“好你個秦玄愔,此去僑郡拜訪故人是假,想會容弟是真?”

    秦璟無語兩秒,麵對謝玄一張俊臉,突然生出一拳砸過去的衝動。

    高門郎君當出此言?

    衝動稍微平息,腦中忽又閃過念頭,無論是否尋到石劭,人既到了鹽瀆,的確該同桓容當麵一敘。

    船停建康五日,秦璟告辭謝氏叔侄,再度登船東行。

    江上冷風迎麵吹來,秦璟站在船頭,思及臨行前謝玄的一番話,不禁握緊雙拳。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北地烽煙驟起,南地亦有人懷逐鹿之圖,雄霸之想。”

    “晉室孱弱,終為正統。”

    “今後該當如何,玄愔可曾想過?”

    逐鹿,逐鹿!

    秦氏能有今日,非一家一姓之功,全靠仆兵用命,堡民齊心。

    永熙末年至今,多少秦氏兒郎血染疆場,多少塢堡仆兵屍骨無存。又有多少北地百姓失去祖居之地,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民,最終淪為胡人貴族的私奴,胡人兵卒的刀下亡魂。

    桓溫有北伐之誌,卻有奸雄之態,不可為伍。晉室乃華夏正統,得王、謝等士族匡扶,奈何主弱臣強,內憂不斷,亦不可與之謀。

    秦氏雄踞北地,貌似兵強將猛,令胡人聞風喪膽,實則群狼環伺,危機四伏。

    父親求賢若渴,奈何有識之士均往南行,餘下不是被胡人脅迫,就是已舉族葬身屠刀之下。

    知曉石劭被乞伏鮮卑囚困,秦氏曾想將人救出,隻是沒等動手,氐人和鮮卑開戰,乞伏鮮卑發生內訌,石劭不知去向。

    經過數月方才查明,石劭已同家人乘船南下,藏身晉地。

    此行鹽瀆是為請石劭北返。隨著目的地漸近,秦璟突然生出強烈,事情未必會如預期順利。

    十月底,船隊抵達射陽,短暫停靠時,聽到不少關於鹽瀆的消息,尤其是新任縣令為民做主,行雷霆手段鏟除縣中豪強。

    “鹽瀆貼出告示,凡是失地的縣民均可重錄戶籍,得回田地。”

    “流民中有傳言,往鹽瀆可編入民戶,丁男丁女按律分得田地。如果不願種田,也可到鹽亭煮鹽。”

    “鹽場可是吃人的地方!”

    “那是早年!”一名船工當即反駁道,“府君心慈,收回鹽亭後加以整頓,查明無罪的鹽奴全部放為民,重編入戶。鹽場熟手皆工錢加倍,眾人每日可領飯食,少有散吏作威作福。”

    “真是這樣?”

    “當然!我家世代都是船工,不曉得種田,此次沒有分得田地,我父和兩個兄長都到鹽場做工,剩下我和幼弟跑鹽船。”

    “我父不是熟手,每月僅能領到粟米。熟手每月都有穀麥稻米,三月還能領一匹絹!”

    “真是這樣?”一名健仆湊過來問道,“鹽瀆如此富裕?”

    “鹽鐵之利便是胡人都知曉。”船工抄起船杆,輕輕敲著船板。

    “之前被豪強掌控,鹽工淪為鹽奴。如今縣令收回鹽亭,一人領到的米糧足夠妻兒果腹。如果成為熟手,領到的更多。家中餘丁無論耕田跑船都能攢下不少。長此以往,民如何不富?”

    健仆連連點頭,順著船工的話講,引他說出更多。

    “自從縣令到任,僑郡鹽價略有下降,往來縣中的鹽船增加一倍,還有收購海貨的商船。”

    “城中流民增加,卻不見他處的混亂,東城商家每日忙碌,生意愈發的好。”

    船工們你一言我一語,道明鹽瀆近來變化,聽得旁人嘖嘖稱奇。

    健仆搜集完消息,返回船上稟報。

    秦璟略微思索,更加確信石劭就在鹽瀆。

    “北地傳言,石敬德一次醉酒,語於友人,‘地有金,俯拾即可’。”

    對會賺錢的人來說,甭管亂世還是治世,隻要掌握對方法,遍地都是發財的機會。別人低頭看到的是石子泥土,換成石劭,全都是明晃晃的金子。

    確定消息,船隊未在射陽多留,當日轉道鹽瀆。

    彼時,桓容正開始熟悉縣中政務,感覺人手不夠,派人給州中正送信,希望對方能推薦人才。越過郡中正的確有些不厚道,但審問過陳氏父子,知曉二者之間的聯係,桓容腦袋進水才會向郡中正討教。

    縣衙中的散吏全是新人,李甲等職吏在“查田清戶”中表現突出,全部官升一級。

    縣中事務繁多,九個職吏日日加班,每天睡不到兩個時辰,掛著兩個黑眼圈,走路直打擺子,卻無一人口出怨言。

    無他,縣令給的俸祿多,升官也快,之前不可一世的鹽瀆豪強逐個被捏死,凡是有腦子的都該清楚,此時不抱大腿力爭上遊,等到機會失去,競爭者紛至遝來,哭都來不及。

    石劭的家人被陳氏抓做鹽奴,不到三月的時間竟無一幸存。

    尋不到完整的屍骨,石劭帶著石勖立下衣冠塚,在墳前痛哭一場,隨即投身公務,每天忙得腳不沾地。縣中豪強成為待割的麥子,一茬接一茬被鏟除幹淨。

    桓容放下筆,揉揉酸疼的手腕,暗中歎了口氣。

    有這樣得力的下屬,尋常上官都該高興。

    桓容卻實在樂不出來。

    無論從哪個方麵看,石郎君都有成為工作狂的潛質。他自己狂也就算了,偏偏影響力驚人,帶著縣衙上下一起狂,抓住機會還要勸說桓容勤政。

    如此氣氛下,身為縣中一把手,桓容想要偷懶吃根麻花都覺得虧心。

    “府君,有客登門,言是故友來訪。”

    故友?

    桓容抬起頭,拿著穀餅的手停在半空。

    “來者可曾道明身份?”

    “未曾。”健仆呈上一隻絹袋,道:“來者言,郎君一看便知。”

    桓容疑惑的接過絹袋,解開袋口,一顆渾-圓的金色珍珠順勢落入掌心。

    縣衙門前,秦璟負手而立,饒有趣味的看著四周立起的木屋。聽到腳步聲,當即回身笑道:“璟冒昧來訪,容弟莫要見怪。”

    俊顏如玉,笑容似三月暖陽。

    桓容定住腳步,抬頭望一眼天空,突然覺得今天的陽光有些過分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