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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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帳中,慕容垂鋪開輿圖,修長的手指在圖上勾畫,很快描繪出三條可能的進軍路線。

    晉軍自兗州揮師,九成以上會避開豫州。

    今歲北方大旱,水路或將阻-塞-斷-絕。如果晉軍由陸路進發,他有充裕的時間調兵遣將,征發役夫,將五萬大軍攔在途中,甚至能取得一場大勝。

    然而,需要這麽做嗎?

    桓溫是知兵之人,想要擊退晉軍,他手中的軍隊必將損失不小。

    慕容評和可足渾氏現下拉攏他,無非懾於這支強軍。若是損兵折將,實力大減,威懾力不存,兩者再無顧忌,恐怕自己也離死期不遠了。

    慕容評掌權,或許還能留他一段時日。

    換成可足渾氏,屠刀必定會馬上舉起。這個女人隻注重權力,從不考慮其他。

    容許晉人北上?

    鄴城內,慕容厲、慕容衝和慕容鹹都能領兵,遇上桓溫勝算不大,堅守城池,拖上一段時間卻是綽綽有餘。

    如他按兵不動,鄴城吃過大虧,定會主動求援。

    屆時,晉人實力被消耗,兵困馬乏,遇到裏外夾擊,必將大敗。

    俯視輿圖,慕容垂目光微閃,陷入了沉思。

    騎士道出獲悉的情報,又被帶了下去。

    慕容衝立在帳中,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慕容垂。看著慕容垂在輿圖上勾畫,看著他神情微變,心中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叔父。”慕容衝突然開口。

    “何事?”

    “如果晉人北上,豫州是否出兵?”

    慕容垂停下動作,慢慢抬起頭,視線落在慕容衝身上,無形的壓力驟然襲至,後者咬緊牙關,臉色微白。

    “你們下去。”

    慕容垂話落,帳中的謀士起身告退,帳前衛士背對而立,不許任何人靠近十步之內。

    “鳳皇,”慕容垂示意慕容衝坐到麵前,沉聲道,“鄴城我會救,但不是現在。”

    慕容衝不說話,嘴唇抿成一條線。

    “你自幼聰慧,朝中的局勢你也清楚。”慕容垂歎息一聲,合上輿圖,道,“如我率軍同晉人拚死一戰,無論勝敗,軍權都將被奪,回到鄴城之後,怕是命都保不住。”

    “叔父……”慕容衝嗓子幹澀,聲音發啞。他想搖頭,想辯駁一句,可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吐不出來。

    慕容評不論,他知曉太後,了解自己的親娘。

    太後向來看慕容垂不順眼,隻要抓住機會,定會想方設法除掉他。

    慕容垂與太後有殺妻之恨,沒有馬上舉兵造反已是相當不容易,讓他放棄豫州,冒著失去一切的風險救援鄴城,委實不切實際。

    “晉人聲勢浩大,合舉國之力,實際並非鐵板一塊。”慕容垂與可足渾氏有仇,對燕主也談不上忠誠,卻很喜歡慕容衝,否則也不會將他帶在身邊。

    “晉人偏安南地,依仗兵勢不過西、北兩府。北府實力尤強,餘下諸州,除桓衝、袁真所領步卒弓兵,皆不足為懼。國內不發善戰之人,取勝不易,守城卻非難事。”

    慕容衝仔細聽著,心思急轉,隱約猜出慕容垂的用意。知曉叔父是為自保,實在無可指摘,可想起身在鄴城的阿母和阿姊,心上那道坎總是過不去。

    “叔父,我想回鄴城。”慕容衝悶聲道。

    “不行。”慕容垂搖頭。

    “叔父!”

    “我說不行!”慕容垂沉聲道,“鄴城有風聲,慕容評暗通氐人,欲送公主皇子入長安為質!如你回去,我再護不得你。”

    “叔父,那老賊不敢!”慕容衝臉色漲紅,握緊佩刀,咬牙道,“如果他敢打阿姊和我的主意,我必令他血濺三步!”

    慕容垂仍是搖頭。

    慕容衝到底年少,不明白一個道理,形勢比人強。

    假如慕容評能力排眾議,讓朝廷上下相信犧牲兩個皇子公主就能和氐人“修好”,請來“救兵”,哪怕太後和燕主合力反對,照樣保不住慕容衝。

    “不許回鄴城!”慕容垂一錘定音,不給慕容衝反對的機會,“自今日起,你不許離開大營半步,除非得我手令。”

    “叔父!”

    “鳳皇,聽我的話。”慕容垂站起身,繞過矮榻,單手按住慕容衝的肩膀,沉聲道,“慕容鮮卑再不濟,也不能送出皇子公主給氐人!”

    “可我阿姊……”

    “我會想辦法。”慕容垂的保證並沒多少底氣,卻是唯一能留住慕容衝的辦法。

    “叔父,”慕容衝低下頭,用力咬牙,終於低聲道,“我信叔父。”

    “好。”慕容垂收回手,想了想,又落在慕容衝的發頂,“你不是喜歡我那張弓,等此事了結,我便將弓給你。這些時日不要出營,我讓申冉教你繪製輿圖。”

    “叔父,我不想學。”慕容衝皺眉,“我一看這個就頭疼。”

    慕容垂笑了。

    “不想學也要學,不懂輿圖將來如何領兵打仗。還有,要習字,漢人的字必須學。不用像漢人那樣吟詩成文,至少要能讀懂兵法。”

    “諾。”

    慕容衝知曉爭辯不得,隻能點頭應諾。

    在轉身離帳時,少年的眼中閃過一抹堅定。

    雖然叔父不許他回鄴城,但若是情況緊急,哪怕是偷跑,他也要跑回去!

    這廂叔侄倆各懷心思,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準備,遠在兗州的桓容,則端正的跪在主帥帳中,雙手扣在頭前,桓溫不出聲,他便一動不動,連絲輕顫都沒有。

    “大司馬。”郗愔看不過去,出聲提醒。

    桓溫轉過頭,沉沉的看他一眼,終於令桓容起身。

    “阿子,數月未見,怎這般生疏?”

    “不敢。”桓容站起身,一板一眼道,“軍營中不容私-情,容不敢造次。”

    一句話出口,桓大司馬臉色更沉。

    郗超詫異挑眉,郗愔轉過頭,掃一眼趴在地上的桓熙,再看一眼義正言辭的桓容,瞬間明白,桓容此舉不是賭氣,而是堵死桓熙反咬一口的途徑。

    嫡庶有別,長幼有序。

    桓容身為嫡子,自然高桓熙半頭。然桓熙是為長兄,年齡幾乎能做桓容的爹,桓容將其囚困,總有些說不過去。

    “阿父!”桓熙緩過一口氣,見到桓大司馬難看的表情,以為有了機會,當即掙紮起身,控訴桓容無視軍令囚禁上官,並縱容凶仆將他毆傷。

    “阿父,其行放肆霸道,全不將軍令放在眼中!手下凶仆狀似惡俠無賴,竟敢對兒動手!”

    “阿父,其違反軍令,當予以嚴懲,凶仆毆傷士族,依律定要砍頭!”

    桓熙滿臉的血痕,一身的傷痛,胸中憋了極大的怨氣,此時此刻總算有了發泄途徑。

    按照他的說法,桓容十惡不赦,不殺不足以彰顯軍規,他手下的惡仆更是豺狼之輩,必須砍頭戮屍方能解恨!

    桓熙說話時,桓容既沒出言打斷也沒憤怒駁斥,始終傲然而立,視線掃過桓熙,活似在看一個小醜。

    一人醜態畢現,一人英英玉立,兩人的對比過於強烈,不提暗中搖頭的郗愔,連郗超都有些看不下去,更不用提臉色發黑的桓大司馬。

    桓熙尚無覺察,仍在滔滔不絕,桓大司馬的臉已然黑成鍋底。

    告狀也要講究技巧!

    桓容剛剛闡明軍營不徇私-情,桓熙就口稱阿父,話裏話間要桓大司馬做主。

    如果帳中沒有別人,桓溫尚不至於如此難受,偏偏郗愔在座,明擺著看笑話,那嘲諷的表情,活似蒲扇大的巴掌掄在桓大司馬臉上,一下接著一下,那叫一個響亮。

    “阿父,要為兒……”

    “住口!”

    桓大司馬一掌拍下,兩指厚的桌案竟現出裂痕,足見用了多大的力氣。

    “阿父?”桓熙不明白。

    郗超暗中歎息,大公子這般愚鈍,將來明公登上大位,怕也是後繼無人。

    “身為長兄,你不睦親弟,可感到羞愧!”

    聽到這句話,桓熙當場傻眼,桓容掀起一絲冷笑。

    當他是黃口小兒,聽不明白?

    撇開營中流言,不提桓熙不敬嫡母,反將事情往兄弟置氣上引,明顯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能讓渣爹如願?

    當然不能!

    麻煩找上門,不好好回敬一番,任由對方高舉輕放,隨意糊弄過去,就真坐實了軟柿子的名頭。北伐至少幾個月,隔三差五來上一回,當真是不夠鬧心。

    “督帥,容得官文,點步卒五百,役夫三百隨軍北上。”桓容正色道,“隊伍入城,尚未報至主帥營帳,由主簿記錄兵員,世子便帶人入營地,手持軍令,聲言調走全部步卒役夫。”

    桓容說話時,帳外陸續出現幾個身影,從官服鎧甲判斷,均是領兵的各州刺使。

    荀宥和鍾琳派人廣播流言,為的不隻是讓桓熙好看。最主要的目的,就是引出這些“大魚”。

    郗愔提前來見桓溫是受到托付。

    沒有他拖住桓溫,震懾住郗超,不會有充裕的時間留給兩人行事。

    同樣的,沒有他在帳中,桓容獨自來見桓溫,未必有當眾開口的機會。甚至可能會被顛倒黑白,以冒犯軍令懲處。

    不是他們低估桓大司馬的人品,換成任何人,遇上這樣的坑,為了自保,都會做出類似的反應。

    桓衝等人原本不想蹚這趟渾水。

    然而,流言中涉及的“調兵”和“軍令”卻引起了他們的疑心。聽聞桓熙手握調兵令,可以調動任意一支軍隊,不限數量,眾人終於坐不住了。

    這不僅是桓容的問題。

    假設今日是場局,桓容被按軍令處罰,下一個會輪到誰?

    古人擅長腦補。

    有人甚至覺得桓大司馬舉兵北伐是個幌子,為的就是把他們引來兗州一網打盡,順勢派人接收地盤。

    想到這裏,哪怕是桓衝都冒出一頭冷汗。

    天家無父子,權利麵前無親情。

    別提什麽親兄弟,桓秘就是先例。兄弟中最有才的一個,被桓大司馬打壓成什麽樣?

    桓衝能出任江州刺使,是因為對兄長“忠心”。如果哪天桓大司馬不再相信這份忠心,恐怕他的下場未必比桓秘好上多少。

    親兄弟都這麽想,遑論他人。

    知曉桓容押著桓熙來見桓大司馬,眾人不再猶豫,不約而同來到主帥營帳。

    隨著流言的醞釀發酵,事情的影響開始擴大,不再局限於桓氏父子兄弟的較量,而是牽涉到整個北伐大軍,容不得桓大司馬護短,隨意而為。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桓容雖未光腳,比起桓大司馬,照樣能豁出去拚上一回。

    見到桓衝等人出現,桓大司馬眉心皺川字,心中思量幾個來回,和郗超對視一眼,當下悚然。再看立在帳中的桓容,不由得生出一絲忌憚。

    或許,他從一開始就小看了這個兒子。

    以桓衝和袁真為首,參加北伐的刺使郡守陸續入帳。

    桓大司馬不能將人趕走,隻能僵著表情請眾人落座。

    郗超身為參軍,位次一讓再讓,最後被擠到末尾。沒了座位,幹脆立到桓溫身側,皺眉不語。

    桓容沒急著繼續向下說,而是先向在場諸人見禮。

    比官位,他最小。

    論年齡,他也是最小。

    這時客氣點,未必能得著好處,好歹不會得罪人。

    桓衝是他叔父,已是知天命之年,卻是須發濃黑,麵容剛正。不笑的時候,眼角連條皺眉都沒有。身材高大,至少八尺有餘,配上玄色深衣,當真是英俊不凡。

    換成後世的話,百分百英俊型男,秒殺級別。

    袁真坐在郗愔下首,單看麵相,並不好推測年齡。相比硬朗俊美的桓氏兄弟,他更有一種文人的儒雅,不怪能和郗愔交好。

    視線掠過為首二人,再看餘者,有耳順半百之歲,銀發銀須,一派仙風道骨,也有不惑而立之年,晬麵盎背,夭矯不群。

    無論年齡如何,除了型男就是美男,這樣圍坐在帳中,當真能晃花人眼。

    所謂刷臉的時代,想找出一個長相平庸、麵若鍾馗的高官,當真很難。

    桓容定了定神,收回心思,按照預期計劃,開始侃侃而談。

    先從桓熙持軍令調兵講起,包括他心生貪念,欲奪軍糧,被識破後縱馬傷人,沒能得逞便口出惡言,辱罵兄弟不說,更不敬嫡母,甚至連桓大司馬都罵了進去。

    甭管順序是否顛倒,前因後果對不對得上,總之,事情都是桓熙做的,他無從抵賴。

    “兒知上下之別,亦念兄弟之情,未敢擅自做主,故攜兄長來見阿父。”

    話到最後,桓容再次跪地,不稱“督帥”改稱“阿父”,眾目睽睽之下,桓大司馬一口氣堵在胸口,出也出不來,壓又壓不下去,難受得無以言喻。

    什麽話都讓桓容說盡,桓熙的小辮子一抓一大把,桓大司馬壓根無法徇私。

    “阿父!”桓熙總算沒有愚笨到底,知道情形於己不利,忙掙紮道,“阿父,他胡說!”

    “兒並未胡說。”

    桓熙徹底被激怒,竟撲向桓容,扯住他的衣領,大聲道:“你信口雌黃,你胡說!”

    或許是過於激動,動作有些大,束在桓熙腰間的絹帶突然斷裂,衣襟敞開。

    桓容嘴角微掀,借衣袖遮擋,將一卷竹簡塞-入桓熙懷中。隨即退後半步,扯開桓熙雙手。

    啪的一聲,竹簡落在地上,係繩斷裂,當著眾人的麵展開,正是蓋著大司馬印的調兵令。

    桓熙愣愣的看向竹簡,半晌沒反應過來。

    郗愔和桓衝等人瞬間沉下表情。

    桓容口中的調兵令,此刻正擺在桓大司馬麵前,這份調兵令又是這麽回事?

    是針對誰?

    難道真如之前所想,桓元子借口北伐將眾人請來兗州,是想來個一網打盡,掃清所有障礙?

    桓容推開桓熙,撿起地上的竹簡,送到桓大司馬麵前。

    “阿父,此令……事關軍機,兒不該問。”桓容欲言又止,演技一流。

    我xxx啊!

    桓大司馬差點噴出一口老血。

    麵對眾人質疑的目光,心知事情不妙,桓大司馬咬著後槽牙,盯著桓容,一字一句說道:“桓熙擅傳軍令,杖三十!奪前鋒將軍,降隊主!”

    堂堂郡公世子竟成隊主,隻能領兩百人,簡直是開了魏晉先河。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

    三十軍杖打下去,半點不留情麵,桓熙不殘也會重傷。

    桓容開口求情,桓溫執意要打。

    前者越是求,後者越要打得厲害。

    三次過後,桓容沉聲道:“兒不敢違逆阿父。”話落退到一邊。

    桓大司馬臉色發青,險些真吐出一口老血。

    桓熙完全傻了,被府軍拖到帳外,竟然忘記了掙紮,直到軍杖加身才發出一聲慘叫,一聲更比一聲高。

    桓容立在帳中,察覺到刺在身上的目光,抬起頭,不閃不避,直直迎上桓大司馬的視線。

    事已至此,他不打算再讓步,也不能再讓步。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渣爹既然要他死,他又何必客氣。

    早晚都要撕破臉皮,理當以直報怨,寸步不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