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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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的車隊一路南行,每過一處郡縣,便要派人聯絡當地胡人部落,用皮甲和武器換來牛羊,散播慕容垂在水源下-毒的消息。
這兩千人不像是殿後的軍隊,活似一群行商,張口買賣閉口市貨,買賣做完,就要逮住慕容垂的小辮子各種散播-謠-言。
途中僅有的幾次衝突,因為桓容的大度,均得以和平解決。
巴氐和羌人部落得了不少好處,盛傳桓容的美名。
“這漢家子誠信,做生意從不騙人!”
一路生意做下來,即便知曉桓容的大名,也無人將他和“水煮活人”的桓縣令聯係到一起。
這樣眉目如畫,俊俏無雙的郎君,怎麽會是那樣的凶人,不可能!
知道前因後果,桓容再次發出感歎:魏晉時期,甭管南北,也無論漢胡,刷臉果然無敵。
幾十車的皮甲刀槍全部換成牛羊,隊伍行速變得更慢,同中軍逐漸拉開距離。桓大司馬率大軍南下汝陰時,桓容距譙郡尚有二十裏。
臨近傍晚,朔風平地而起,氣溫驟降。
呼嘯的北風中,畜群變得不安,幾頭公-牛和公-羊竟開始橫衝直撞。拉車的馬匹變得焦躁,不停打著響鼻,預示災難將臨。
桓容推開車窗,看一眼天色,下令停止前進,尋避風處紮營,過了今夜再行啟程。
“看這天色,今夜恐有一場大雪。”
春夏旱,秋冬寒,中間還夾著一場蝗災,可以想見,明年開春,北地將出現大批流民。
“趁著大雪未落,先殺一批牛羊。”秦雷查看過畜群情況,建議道。
桓容沒有異議,派遣一隊竹槍兵巡邏,餘下的步卒和役夫一起動手,先將營地搭好,四周圍上車板,再將牛羊分批宰殺。
朔風中,血腥味飄散數裏,引來外出捕獵的狼群。
黑暗中,幽綠的光芒忽遠忽近,忽明忽滅,繞著營地徘徊不去。
顯然,被血腥味引來的不隻一群野狼。
“立起車板,將沒法處理的內髒都扔出去。”
天災麵前,時間格外緊迫。
這個關頭,桓容顧不上許多,反正皮甲和武器都是撿來,算是無本生意,浪費也不心疼。為爭取時間,隻讓眾人取最好的肉,以最快的速度處理牛羊,餘下全部丟出營外。
狼群被車板擋住,無法進入營地,發出一聲聲嚎叫。
隨著丟出營外的內髒和羊皮越來越多,狼群彼此呲牙挑釁,進而發生爭鬥,空氣中的血腥味變得更濃。
“多生幾個火堆。”
趕路的商旅最怕遇上狼群,胡人部落亦然。被這麽多的狼圍住,任誰都會心驚膽戰。
桓容一行早被圍出經驗,非但沒有派人驅趕,反而以內髒投喂。
狼群爭搶時,役夫升起火堆,廚夫埋鍋造飯,士卒排隊領取肉湯,負責巡邏的竹槍兵爬上大車,隔著木板圍觀狼群搶食。
兩千血海裏廝殺出的漢子,還怕這百餘條畜生?
簡直是笑話!
“府君,這些畜生的皮毛不錯,領頭的幾個尤其壯,皮毛也厚實,幹脆獵來給府君做個墊子。”
典魁大口撕扯羊肉,兩口喝幹肉湯,仍是意猶未盡。
“沒吃飽就再盛一碗。”桓容慢悠悠的喝湯,姿態優雅,食量卻一點也不優雅。
不是他刻意控製,半鍋羊湯早沒了。
“諾!”
典魁啃完羊肉,撕扯掉羊筋,不用刀砍,直接咬斷羊骨,吸食裏麵的骨髓,牙口不是一般的好。
桓容沒有這份本事,想吃骨髓隻能用刀,好在有阿黍,根本不用他動手,砸斷的棒骨已經整盤送到麵前。
“這是牛骨。”阿黍淨過手,轉身為桓容烤蒸餅。在她身邊,砸斷的牛骨和羊骨堆成小山。
考慮到要加速趕路,接下來幾天都沒有熱食,桓容令廚夫多燉幾鍋羊肉,士卒和役夫敞開肚皮,各個吃得肚子溜圓,直打飽嗝。
“吃飽了,照老規律輪值。”一名隊主啃完骨頭,喝幹羊湯,咂咂嘴,站起身道,“我和劉老四帶人守上半夜,你們先去睡。”
“吃這麽飽,哪睡得著!”
“你倒是精明,先溜達幾圈,肚子裏的食消化幹淨,後半夜準能睡個好覺。”
隊主氣得扔出一塊骨頭,恰好砸在說話的人臉上,士卒們轟然大笑。
跟著桓容行軍,全不似往日辛苦。
一樣是趕路,卻有著天壤之別。
從中軍留下的痕跡看,壓根沒吃幾頓熱的。換成他們,幾乎頓頓羊肉,擱在幾個月前,根本是想都不敢想。
“行了,外邊還有一群狼呢,都警醒著點。”
“放心吧。”一個臉上帶疤的刀盾手道,“那群畜生不老實給咱們守門,一刀一個,全砍了扒皮給桓校尉做褥子!”
“就你厲害!”
“怎麽著,不服比比?”
火堆旁,兩名隊主帶人離開,替換車上的竹槍兵。
刀盾手和弓箭手仍在插科打諢,不時能聽到一陣大笑聲,好似在說什麽有趣的話題,細聽卻讓人寒毛直豎,頭皮一陣陣發麻。
“我算是看明白了,什麽胡人凶悍,一樣是兩條腿兩隻手,肩膀上扛著一個腦袋,看幾刀照樣咽氣。”
“往年咱們被胡人欺負,不是他們強,是咱們弱!吃不飽飯,穿不暖衣,立下戰功都要便宜別人,誰還樂意拚命。”
刀盾手係緊身上的裘襖,咧嘴笑道:“要是都能像如今這樣打仗,我這百十斤肉都交代了也是樂意!”
眾人又笑了起來,卻沒人開口反駁。
一陣風吹過,火焰搖動,逐漸減弱,有人折斷枯枝,隨手丟進火中。
劈啪兩聲,焰心由橘色變得微藍。
一名略有年紀的弓兵探手入懷,取出一隻怪模怪樣的樂器,送到嘴邊,輕輕吹出一串長音,飛散在北風中,竟是意外的和-諧。
荒涼的平原,蒼茫的大地,火焰在夜色中燃燒,樂音連綿不斷。
吞噬血肉的狼群倏然一靜,片刻僵立後,又開始彼此挑釁,開始下一輪爭搶。
桓容坐在武車上,麵前擺著一張木製的棋盤。
荀宥和鍾琳對麵正坐,一人執黑,一人執白,正在棋盤上廝殺。
棋盤本是車上矮桌。
機緣巧合之下,桓容發現矮桌可以拆卸,桌麵翻過來就是一張棋盤。可惜他不擅棋藝,怕要辜負公輸長這番好意。
倒是荀宥和鍾琳見棋技癢,每到休息時就要過來“蹭棋”,順便同桓容討論時局,製定歸晉後的計劃。
往往是不等棋局分出勝負,三人已就鹽瀆的某項政策討論起來。
就此來看,這兩位也算不上真正的棋友,頂多是個業餘愛好,遇上政事經濟,很快就會被轉移注意力。
“以大軍行速,過了譙郡,尚需數日方能抵達汝陰。”荀宥落下一子,道,“一路之上僅遇一股埋伏,且數量不過千人,實在不合常理。”
“的確。”鍾琳見他落子,撚起一粒白子,沉聲道,“以慕容垂行事,十有八-九將在近日動手。”
桓容沒出聲,從角落的木櫃中取出輿圖,鋪在膝上,開始仔細查看。
可惜圖上隻標有郡縣,並未標出譙郡至汝陰一帶的地形。
想起被秦璟要去的手劄,桓容不禁皺眉。
大軍北上時是走水路,如今改行陸路,想要推斷鮮卑軍的設伏地點,實在有些困難。
“以兩位之見,假設慕容垂要動手,會選在何地?”
荀宥和鍾琳停下棋局,視線移到輿圖之上,互相看了一眼,同時探出手指,指向圖上一點。
“仆早年曾隨家人至此,知此有一深澗,臨近漢時古道。”
“你是說,大軍八成會走這條古道?”
“不是八成,而是十成。”荀宥正色道,“自漢末戰亂,百姓流離失所,天下十室九空。胡人踞北,隻知搜刮掠奪,不知建設撫民。昔日郡縣城池埋於荒草,秦漢繁華古道沒於山林。”
“大軍棄舟行路,為防追兵,定要日夜兼程,加速前行。全軍上下歸心似箭,即使知曉危險,仍會選擇古道。”
荀宥一邊手,一邊用手指在圖上描摹,畫出古道的大致方向。
對大軍來說,從這條路走,至少能縮短半日路程,即便冒險也是值得。
“如果慕容垂要設伏,為何沿路沒有追兵的消息?”桓容疑惑道。
“府君可還記得,範陽王慕容德曾率一萬五千私兵進攻石門?”
桓容點點頭。
荀宥掃過盤上棋子,將輿圖鋪在桌上,鍾琳撥亮燈芯,照出石門至譙郡的幾條通路。
“大軍從枋頭撤退,慕容德從石門出發,前者多為步卒,後者多為騎兵。”
“李邦在譙郡設伏,許是為擾亂大軍視線。慕容德率兵避開大軍斥候,先往此地埋伏,有充裕的時間布置,以候大軍到來。”
“慕容垂可以繞路,同慕容德前後夾擊。為何沒有襲擊殿後隊伍,或許是個障眼法。”
“障眼法?”桓容問道。
“以此迷惑大軍,令督帥以為慕容垂眼傷未愈,或是被鄴城的事困住,根本無力派人攔截。”
桓容陷入了沉默。
思量荀宥的一番話,的確有相當道理。
“如此,大軍真的難逃一劫?”
“未必。”鍾琳笑道,“府君難道忘了,還有巴氐、羯人和羌人的部落。”
“他們?”
“這些胡人未必能將慕容垂如何,但是,一旦慕容垂派兵離開大營……”
鍾琳的話沒說完,車外突然傳來一陣“波——波”的聲音。
桓容推開車窗,一隻領角鴞徑直衝了進來,撲騰兩下翅膀,靈巧的落到輿圖上,恰好踩在荀宥畫出的古道之上,留下兩個清晰的爪印。
波——波——波——波!
領角鴞蓬鬆胸羽,頭上兩撮耳羽直豎,麵對麵瞪著桓容,大眼睛裏滿是期待。
桓容無語半晌,終於沒能擋住“大眼誘-惑”,默默轉身拉開木櫃。
“波——波——波——”
“知道了,別叫了,叫得我頭疼。”
嘟囔一聲,桓容取出阿黍新製的肉幹,倒在一個漆盤裏。
領角鴞滿意的歪了歪頭,意外的蹭了一下桓容的手背,叼起一條肉幹吞入腹中。
桓容早習慣這隻鳥來蹭飯,荀宥和鍾琳卻是看得一愣一愣,同時瞪大雙眼,下巴墜地,表情出奇的相似。
“府君,這是梟是……”養鷹且罷,養梟?這愛好當真是獨特。
“別誤會,不是我養的。”桓容搖搖頭。
古代砍頭懸木叫梟首,夜梟向來不是好兆頭,這點常識他還有。
“那?”
“偶爾飛來蹭食。”
桓容靠向車壁,看著吃飽不算,還要將剩下的肉幹劃拉到一起,準備吃完打包的領角鴞,摸了摸剛剛被蹭的手背,這是要成精的架勢?
荀宥和鍾琳互看一眼,都沒再發問。
自被桓容從流民中挖出,兩人見識過太多不可思議之事。要是逐一深究,問題會越來越多,稍有不慎就可能為桓容引來麻煩。僅為滿足好奇心的話,實在是得不償失。
既成為縣公舍人,凡事自當為縣公考慮。
自古以來,凡身具大才,貴不可言者,總有異事存於世。例如劍斬白蛇的漢-高-祖,出入有雲彩浮於頭頂;重立漢室的光武帝,同樣有異聞存於史書。
對比桓容的種種,荀宥和鍾琳都是心頭微動,再看向桓容,表情均閃過幾分異樣。
兩人家學淵源,不比郗超善相人,卻也有幾分相麵的本事。
越看桓容的麵相,兩人越是心驚。
初見未曾覺得,如今細看,竟有幾分貴極之相!
兩人目光灼灼,桓容被看得萬分不自在,差點攆人下車。即便對麵是兩個帥哥,還帥得各有千秋,被這麽盯著也著實滲人。
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荀宥和鍾琳同時收回目光。
麵上雖然不顯,心下卻不約而同生出一個念頭:亂世之中,能者居上。明公身具司馬氏血脈,生母是晉室長公主,問鼎九州,逐鹿中原,並非沒有可能。
從龍之功。
四個字撞-進腦海,沉穩如荀宥,安然如鍾琳,也不由得攥緊十指,激動起來。
夜色漸深,領角鴞吃飽喝足,抓著肉幹飛走。
營地外的狼群搶完內髒和碎骨,仍不舍得散去。
幽幽的綠光在營外遊動,木板後的士卒分毫不懼,偶爾丟出幾塊骨頭,活似在逗弄看門的凶狗。
遠處林中,埋伏的鮮卑騎兵愕然不已。
“幢主,他們真是漢人?”
要是沒看錯,環繞在營地四周的可是四五群狼!
入冬之後,北方的狼群愈發凶惡。
餓瘋的凶狼遇上虎豹都敢撕咬。
這些晉軍非但不將狼群攆走,反而“養”在營外,他們瘋了不成?
隊伍中的羌人和羯人暗中交換眼色,趁著鮮卑幢主被狼群吸引注意力,猛然仆上前,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一刀紮進他的後心。
得手之後,兩人立刻搶過彎刀,打出一聲呼哨。
其他羌人和羯人收到訊號,紛紛拿起武器,衝向最近的鮮卑人。
原本想著幫鮮卑人打破晉軍營地,狠狠撈上一把,再將這些鮮卑人除掉。不想這些漢人十分警惕,營盤造得像地堡,外邊還有成群的野狼!
若是和鮮卑人一起進攻,死傷肯定慘重。如果不能取勝,被漢人認出來,部落的生意也會玩完。
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幹掉這群鮮卑兵,向漢人示好。回到部落後,再向鄴城送信,將事情栽到漢人頭上,照樣能撈到不少好處。
心思既定,羌人和羯人動起手來毫不猶豫,刀刀狠辣,目的就是要將鮮卑兵斬盡殺絕,一個不剩!
“啊!”
鮮卑兵遭遇突襲,經過最初的驚慌,迅速鎮定下來,開始三兩背靠一處,同羯、羌對砍。
如荀宥和鍾琳所言,慕容垂的確打著大軍的主意。殿後的隊伍並不被他放在眼裏,知曉是桓容領兵,才派出幾百精銳前往夜-襲。
不料想,鮮卑將官習慣了欺壓雜胡,忘記上峰的警告,遇上羌人和羯人部落,照樣搜刮牛羊。
和往日不同,被搜刮的部落非但沒有反抗,反而願意出人一起追襲晉軍。
理由很簡單,這夥晉人帶了不少好東西,戰功和武器他們一概不要,隻要大車和皮甲就好。
“好!”
鮮卑幢主沒想過這是圈套,答應得十分痛快。殊不知,羌人和羯人跟上隊伍的同時,就是他喪鍾敲響的開始。
林中的廝殺開始得突然,結束得卻並不快。
鮮卑人仗著武器精良,和羌人羯人拚死搏殺。喊殺聲引起晉兵注意,更引來營外的狼群。
“府君,可要派人前往打探?”
“不用。”桓容剛要入睡,聽到秦雷的聲音,裹著鬥篷坐起身,道,“讓弓兵上大車,對著營地外的狼群射擊,注意別射死了,趕往林中即可。”
“諾!”
林中是哪族胡人,桓容不關心。
之所以留下狼群,防備的就是夜間出事。這些野獸可分不清種族,管你是鮮卑還是雜胡,一概都是獵物,照撲不誤。
不枉費他一路舍棄牛羊內髒,各種培養感情,關鍵時刻總能用上。
至於敵友?
這個亂世,講究的是權勢,維係彼此的是利益。
他和雜胡做生意,卻並未同其結盟。
那些部落的確得了他的好處,但機會送到眼前,照樣會撲上來狠狠咬上一口。
密林距營地不遠,至今沒有任何示警,動手的時機也相當突然,足可證明其不懷好意。
今夜沒動手,八成是知曉自己不好惹,沒有取勝的把我。不然的話,十成會和鮮卑騎兵一起進攻營地,然後再來一場黑吃黑,一箭雙雕,一舉兩得。
他不過是搶先一步,將危險扼殺罷了。
殘忍嗎?
的確。
狡猾嗎?
不假。
但在這樣的時代,不能冷下心腸,早晚會成他人的盤中餐,變成砧板上待宰的魚肉。
桓容十分清楚,走出這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
那又如何?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
亂世之中,當為亂世之法。
過於心慈手軟,不會被人稱道,隻會被視為軟弱。
桓容坐在車內,望著留有劍痕的車壁,靜靜聽著北風呼嘯,狼群嘶吼,以及隱約傳來的慘叫,雙拳一點點握緊,直到掌心留下月牙狀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