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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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安元年,二月,辛未
苻堅不顧朝臣不滿,執意發兵兩萬,由並州刺使射聲校尉徐成率領,吞屯於河東郡,與洛州隔界相望。
秦氏針鋒相對,不讓分毫。
秦策下令,調武鄉、上黨,彭城甲士及新納雜胡共一萬三千,全部集結洛州,增三千精銳屯於上郡。
苻堅失去一郡之地,又被秦策出言激怒,誓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一戰拿下洛州,洗雪前恥。
秦策以洛州牽製氐兵主力,親帶精銳從上郡南攻,意圖將平陽收入囊中,並趁機割裂河東郡,將這兩萬氐兵包了餃子。
從輿圖上看,西河郡西側突入秦境,加入上郡之後,正好半圈住平陽。
三千騎兵突入,沒有大軍增援,平陽定然守不住。
王猛幾次勸說苻堅,奈何苻堅執意不聽。為躲開王猛,甚至大冬天外出打獵。麵對找上門的部落首領,王猛咬碎大牙,照樣要想方設法安撫,不能讓長安生亂。
這種情況下,軍隊能打勝仗才怪。
秦璟自幽州返還,星夜兼程,過彭城不入,趕在秦瑒之前抵達豫州,進入潁川郡,同留在郡中的兩個兄弟匯合。
彼時,秦玸忙著處理政務,調集軍隊,每日忙得腳不沾地。
秦玒有心幫忙,奈何傷重在身,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和秦玸一樣熬油費火,實在是有心無力。
劉媵從西河趕來,仔細詢問過良醫,接手照顧秦玒,順便看顧秦玸每日用膳,叮囑太守府內的婢仆,“七郎君日夜忙碌,膳食外多加兩餐點心。”
一番忙碌之後,劉媵命人送上婢仆和健仆的名冊,將府內上下重新梳理,查出實據,清出去的人超過兩個巴掌。
輕的罰做田奴,添補開荒的人手;重的無需多說,直接打一頓棍子,往城外一丟,下場就是落進狼腹。
有婢仆是胡族出身,對占據豫州的秦氏心存不服。暗中議論秦玒的傷勢,頗有幾分解恨。
劉媵聽到回報,二話不說,直接將幾人抓到院中,當眾-拔-了舌頭。
手段狠戾,震懾作用委實不小。
不過幾天時間,太守府上下為之一肅,再聽不到任何閑言碎語,也沒有暗中刺探的影子,更沒有哪個奴仆敢生出二心。
誰敢再不長眼,那些丟到城外的就是榜樣!
秦璟入府時,劉媵正在查看新送到的藥材。
三輛大車停在院中,木箱擺放一地,屋門敞開,空氣中都彌漫著草藥的氣息。
“阿姨。”秦璟大步上前,正身揖禮。
“郎君到了。”劉媵放下一隻木盒,擦了擦手,命婢仆將撿出的半箱送到後宅,笑道,“阿嶸和阿嵐整日念叨,可算是把人盼來了。這一路上可還好?”
秦璟點點頭,道:“未遇上大麻煩,隻是有兩股雜胡似要西投,被我攔了下來,暫時送去彭城看管。”
劉媵冷哼一聲,顯然對此早有預料。
“那些雜胡今天投明天叛,見了好處左右搖擺,算不上稀奇。倒是二郎君和三郎君手下的羌、羯還算識趣,一路將慕容涉趕去柔然,堵住鮮卑南下的要道,得了你父讚許。”
“慕容涉逃去柔然?”秦璟詫異。
“昨日傳回的消息,你在路上,可能不曉得這事。”劉媵頓了頓,低聲道,“原本是去高句麗,不料慕容垂突然出兵封住邊界,慕容涉不敢和他起衝-突,隻在對麵罵了一陣,就帶著殘兵跑去投奔慕容評。”
劉夫人和劉媵皆非尋常女子,早年間上過戰場,經曆過亂-兵,九死一生,政治和軍事嗅覺極其敏銳。
秦氏的勢力越來越大,埋伏在暗處的危機也越來越多。
劉媵此來豫州,除了照顧秦玒,更為提醒幾個郎君,鄴城攻下,燕國隕滅,慕容垂和慕容評卻還活著。
這兩人活著一天,就是對秦氏莫大的威脅。
“你父的意思是,和氐寇速戰速決,提防慕容垂出兵。”
秦璟點點頭,這和他的設想不謀而合。
問題在於,氐人是否願意“配合”。隻是苻堅的話,事情有七成把握,再加一個王猛,怕是三成都不到。
“阿姨,可還有其他消息?”
“這要去問阿嵐。”劉媵擺手道。
兩人說話間,秦玸和秦玒已得到消息。
前者丟掉手頭政務,興衝衝的跑了過來。後者被勒令不許出門,急得直在地上轉圈,奈何親娘之威非同小可,隻能要緊牙關,繼續在屋裏轉圈。
“阿兄!”
秦玸從廊下跑來,麵色微顯憔悴,精神還好。
“你總算來了!”
秦璟詫異挑眉。
不是認出秦玸眼角的痣,知道眼前確確實實是老七,他八成會錯認成秦玦。實在是秦玸性情沉穩,少有如此跳脫的時候。
最直接的證據,麵對這樣的七郎君,劉媵都有幾分驚訝。
寒暄過後,秦璟先去看過秦玒,稍事休息,從秦玸手中接手豫州軍務,以最快的速度查閱兵側,巡視軍營,將帶回的部曲和仆兵編入軍中。
忙碌兩日,仍沒等到秦瑒,秦璟決定不再等,而是盡快出發。
“我明日率軍趕赴洛州。”
“這麽快?”
看著自己的斷臂,秦玒麵露鬱色,低聲道:“如果我沒受傷,定可隨阿兄同上戰場。”
秦玸看向秦玒,想要開口勸慰,卻被秦璟攔住。
“誰說獨臂就不能殺敵?”
“阿兄?”秦玒抬起頭,心中生出希望。
“這次不成還有下次。”秦璟沉聲道。
“你安心養傷,等傷養好,和我一同去打長安。拿下苻堅王猛,再去打慕容垂。阿父既已稱王,收回舊地哪裏夠,自然要拓土開疆!”
秦玒和秦玸頓時雙眼發亮。
“不用擔心沒仗打。”秦璟笑看兩個弟弟,一個個列舉,“氐人和慕容鮮卑之後,還有柔然、吐穀渾。拿下兩國,還有極西之地。”
“你們應當記得,阿母曾言,漢盛之時,兵鋒所指皆為國土,馬蹄所至即為漢疆。漢人可言,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如今百年戰亂,漢室衰微,欲重振華夏,可不是幾場大戰而已。”
秦玒和秦玸熱血沸騰,仿佛能預見日後縱馬馳騁,創下蓋世奇功。
“至於你的手臂,並非全無辦法。”
“果真?”
“我豈會騙你?”秦璟笑道。
“春秋戰國時,有大匠能製假足,行走同常人無異。公輸傳人現在鹽瀆,且有能製機關的相裏氏,待戰事結束,你可與我同赴幽州。”
“如此一來,又要欠容弟的人情了。”秦玸歎息一聲。
秦璟沒說話,隻是將隨身的一張絹布取出,遞到秦玸手中,示意他細看。
“待我趕赴洛州,你可派人前往新蔡,為幽州商隊引路。按此絹所寫行事。”
秦玸收起絹布,正色應諾。
秦玒好奇探頭,秦玸幹脆將絹布展開。
“這都是真的?”秦玒沒見過桓容,對他的印象多來自兄弟之口,見到絹布上的內容,驚訝之色盡顯。
“自然是真。”秦璟道,“鹽瀆商船很快將至,皮甲大車送往洛州,耕牛送回西河。所需金銀絹布自彭城出,提前給阿岩送個信。”
“阿兄放心。”
“再有一事,”秦璟轉向秦玸,正色道,“長安不穩,氐人未必肯決戰,卻不會輕易撤兵。若是陷入堅持,恐會拖過春耕。阿岩性情跳脫,不擅處理政務,春耕之事不可耽擱,你多費心。”
話落看向秦玒,“你不過斷了左手,右手還能寫字。別偷懶,多幫幫阿嵐。”
“諾!”
秦玒秦玸齊聲應諾。
秦玸知曉自己的責任不輕,不敢有半點馬虎。
秦玒一掃鬱氣,握緊右手,正如阿兄所言,不過是一條胳膊,不妨礙他寫字練武,有什麽好頹廢?平白讓人笑話!
“阿兄,我聽你的!”
秦璟點點頭,正要起身,忽聽秦玸道:“阿兄,大兄也要去洛州。”
“大兄?”秦璟微感詫異。
秦策親自領兵,秦玖作為嫡長子,本該坐鎮西河,為何要來洛州?
“這個……”秦玸猶豫片刻,低聲道,“大概是久不上戰場,想多殺幾個賊寇。”
借口很蹩腳,剛懂事的孩子都不會相信。
秦璟勾起嘴角,垂下長睫,道:“如此也好,有阿兄在中軍指揮,我便可卸下重擔,一戰殺個痛快!”
“阿兄?”
秦玒和秦玸同時皺眉。
比起相差十餘歲的秦玖,他們和秦璟更加親近。自然而然會站在秦璟一邊,對秦玖突臨洛州感到幾分不妥。
“阿嶸,阿嵐,你們要記住,”秦璟按住兩人的肩膀,正色道,“外邊的敵人還有很多。”
“可……”
“聽話!”
用力揉了揉兩人的腦袋,秦璟笑道:“記住祖訓,咱們都姓秦!”
兄弟倆互相看看,到底點了點頭。
短暫交代幾句,秦璟起身走出室外,恰好在廊下見到劉媵。
“阿姨,此處風冷,為何不入廂室?”
劉媵搖搖頭,歎息一聲:“委屈郎君了。”
秦璟不言,片刻才道:“阿姨言過了,我為秦氏子,自當如此。況且,我與大兄和睦,阿母才不會勞神。”
秦玖光明正大的臨戰立功,證明他還顧念手足。縱然有小人在一旁鬼祟,有秦策和李夫人壓著,兄弟之間尚不會“傷筋動骨”。
秦璟選擇後退,是無奈也是明智。
劉媵再度歎息,看著秦璟,終究沒有再說。
“如阿姨無事,璟先告退。”
劉媵沒有攔人,目送秦璟穿過回廊,想到劉夫人私下所言,不禁搖了搖頭。
“孩子大了,終於會有自己的心思。”
“塢堡且罷,他日夫主稱王,甚至更進一步,恐怕……這樣的事,前朝還少嗎?”
想到這裏,劉媵頓覺心頭發沉。
正思量間,一名婢仆從廊下走來,附到劉媵耳邊低語幾聲。
“消息確實?”
“確實。”婢仆肅然道,“人在半道上被劫走,劉蒙幾個暗中跟著,果然送去陰氏別院。”
“好,當真是好。”劉媵冷笑道,“既然想死,何須攔著。”
婢仆垂首不言,等著劉媵吩咐。
“給西河送信,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夫人。夫主出征在外,這些人還不打算消停,真當夫人和我都是泥捏的?!”
“諾!”
婢仆應聲,轉身下去安排。
劉媵滿心怒火,想到已經問出口供,又送回潁川的賀野斤,不禁冷笑。
取下瓚在鬢邊的金釵,按下釵頭的彩寶,一聲清鳴,釵頭和釵身分離,竟連著一把細長的利刃。
秦策答應過,等到賀野斤沒了用處,全權交給她來處置。
今天氣不順,正好拿來消火。
利刃翻轉,幽幽泛著藍光,窄麵上映出一雙嫵媚的黑眸。
眸光如水,透出懾人的寒意。
幽州,盱眙
賈秉自建康返還,休息一夜,早早來見桓容,詳敘此行諸事。
“大司馬收下禪位詔書,明公暫時無憂,仍需提高戒備,不可大意。”
“朝堂風波詭譎,新帝不比廢帝,行事頗有章法。郗方回手握北府軍,王、謝士族自成一體,數方爭權,一時難定。”
賈秉麵帶遺憾,似乎在為不能趁機放把火感到可惜。
桓容轉過視線,全當沒看見。
毒-士的後代果然非同凡響。
該說遺傳基因騙不了人?
“公主殿下移居青溪裏,錢實等日夜輪值守衛,清理各方耳目。院牆重新修繕,並清理出暗道,稍有不對即可關閉府門,遇上兵亂亦能安全脫身。”
“青溪裏乃宗室士族聚居之地,各家均有護衛健仆。明公的家宅位置靠近裏中,縱然防守不住,也有充裕時間自暗道脫身。”
“仆已聯絡數姓,其中吳姓居多。朝堂微末,卻可彼此聯絡,通曉建康消息。”
“仆歸來時,琅琊王氏已拿下四成建康鹽市,數名郎君入朝,和太原王氏漸成水火。”
“新帝敕封三個皇女,劃射陽為郡公主食邑。”
說到這裏,賈秉忽然頓住,狹長的眸子浮現笑意。
“仆當恭喜明公。”
“有何可喜?”
“肥羊即將入甕,何能不喜?”
“秉之說笑。”桓容咳嗽一聲。
他很清楚,賈秉說的絕非郡公主外家,而是晉室天子司馬昱!
用肥羊來形容天子,未免太那啥了點。
賈秉不以為意,老神在在的端起漆盞飲了一口,眼底笑容更盛。
“明公,送上門的買賣,錯過可是不美。”
“秉之可有計教我?”
“教不敢當。”賈秉放下漆盞,收起笑容,正色道,“無論官家何意,人心不足是為常例。”
桓容點頭。
“三名郡公主中,鄱陽生母是李淑儀,出身低微,不足為據。武昌、尋陽之母皆出身士族,哪怕僅為中品,仍不可小覷。”
“此言有理。”桓容接道,“據悉武昌郡公主外家為王氏,雖非太原王和琅琊王,也是頗有底蘊。”
“明公所言甚是。”賈秉繼續道,“琅琊王妃早死,官家未立皇後,後-宮嬪妃中,除李淑儀出身太低,都緊盯椒房之位,其背後家族亦以椒房貴戚自居。”
賈秉移開茶盞,沾著茶水在桌上勾畫。
“士族權盛,王與司馬共天下。大司馬和郗刺使掌控府軍,權柄日重。官家想要爭-權,勢必要扶立外戚,如先朝的褚氏和庾氏。”
“但是,除李淑儀之外,其他宮妃未有皇子。”桓容出聲道。
沒有皇子扶持,到頭來還不是給他人做嫁衣?
“非也。”賈秉淡然道,“大司馬年逾耳順仍得兩子,官家如何不能?術士之言可信亦可不信。況且,李淑儀身份低微,其子自然要奉皇後為母。日後太子登基,更將享太後尊榮。”
簡言之,司馬昱畫出一張大餅,但凡有點野心都會上鉤。
當然,這事有個前提,皇姓仍是司馬。
桓容咧嘴,突然感到牙酸。
“外戚之家,想要更進一步,必得全心拱衛皇室。官家分封郡公主食邑,何嚐不是為幾家增添財路。”
有錢才能好辦事。
縱觀東晉地界,哪裏稅收最豐,不言而喻。
桓容皺眉,神情變得不善。
這麽說,不是司馬昱一時糊塗,而打定主意從他手裏搶肉?
“明公,”賈秉沉聲道,“此事不能退。”
“我知。”桓容道,“如果誰敢-插-手射陽地方,我絕不姑息!”
“不隻如此。”賈秉搖搖頭,“要麽從源頭杜絕,迫使官家另選食邑,要麽將事做絕,放人進來,趁機拿住把柄,將其家族連根-拔-起,殺雞儆猴。”
桓容:“……”
明明辦法一樣,為何從賈舍人嘴裏說出來就這麽滲人?
“從源頭杜絕,難免要費些章程。以明公的人望和軍功,請封郡公未為不可。然行此舉會引來大司馬和朝中忌憚,更會樹立新敵。”
桓容神情微變,他的確沒想到這點。
“若選後者,則可省去諸多麻煩。”
賈秉的意思很清楚,幽州是桓容的地盤,把人弄進來,隨意蓋個罪名,搓圓捏扁任他說了算。心狠點,來一個“裏通胡賊,圖謀不軌”,全家都要砍頭流放。
東晉地盤不大,流放的地界也不多。最知名的就是朱崖州,即是後世的海南島。到了宋朝,這裏都是流放的熱門地點,何況幾百年前的東晉。
隻要桓容動手,背後肯定有人幫忙插-刀。
論起朝堂上的利益糾葛,不比士族家譜簡單多少。
“秉之的意思我明白了。”
既然要做,那就做絕。
吃過幾次教訓,桓容深諳這個道理。
“仆請明公手書一封送往建康,有殿下從中安排,想必能事半功倍。”
所謂安排,不過是挑選最好下刀的那隻肥-雞。
借助南康公主的手,再動一動埋在建康的釘子,促使事情加速,盡快讓他們朝射陽“下手”。
如此一來,桓容才能正大光明的蓋帽子,抓著雞脖子威脅猴子:說,你服是不服?!
“好。”桓容沒有遲疑,“事情宜早不宜遲,盡快解決射陽之事,另有要事待辦。”
賈秉微感詫異。
“明公所言何事?”
“我和秦氏做了一筆買賣。”桓容鋪開竹簡,選了一支筆,隨意道,“趁著秦氏和氐人交戰,從長安附近市回人口。如果能抓到氐人貴族,還能順手換些金銀。”
賈秉頓住。
“明公所言確實?”
“啊。”桓容落下一筆,頭也沒抬。
賈秉眯起雙眼,“性度洪量,仁而果決,孫仲謀乎?”
“秉之說什麽?”桓容沒聽清,抬頭看去。
“仆言明公睿智。”賈秉拱手,笑容格外明朗。
看著這樣的賈舍人,桓容激靈靈打個寒顫。
“秉之可否別這樣笑?”
“為何?”笑還不對?
“太過嚇人。”
賈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