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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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會之後,王獻之未在台城久留,急匆匆登上馬車,打道回府。

    三月之前,郗道茂身懷有孕。這是長女夭折之後,相隔數年,夫妻倆再聞喜訊。

    王獻之欣喜若狂,族中長輩也是鬆了口氣。

    王獻之身為琅琊王氏嫡支,同王彪之並立朝堂,今後有可能成為王氏族長,若是一直沒有嫡子,對全族人來說都是個心病。

    東晉時期,士庶有別,嫡庶分明。

    如桓大司馬壓製嫡子,扶持庶子,實在是少之又少。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桓容身懷晉室血脈,如若不然,南郡公世子未必不會改封。

    琅琊王氏詩書傳家,凡事從古禮、遵祖訓。雖不至將庶子做奴仆對待,在繼承人方麵,始終不會亂了規矩。

    假如王獻之沒有嫡子,他的繼承人不會首選庶子,而是親兄弟的嫡子。聽起來很不可思議,但士族規矩如,千百年傳承下來,絕不會輕易打破。

    王獻之歸心似箭,恨不能長出一雙翅膀飛回府內。偏偏有人“不識相”,半道將他截住。

    看著身著朝服,頭戴進賢冠的謝玄,王獻之實在沒法擺出好臉色。

    “幼度何意?”王獻之皺眉。

    “子敬莫要誤會,玄實有要事相商。”

    謝玄本不想如此,奈何送出的拜帖皆如石沉大海,壓根沒有回音。

    叔父讓他拜訪王子敬,結伴北上,實有意借機緩和陳郡謝氏和琅琊王氏的關係。可惜王獻之不給麵子,突然生出左性,壓根不打算理會謝玄。

    實在無奈,謝玄隻能在朝會之後攔人,用最“粗暴”的辦法達成目的。

    聽完謝玄的解釋,王獻之總不好強行走人,折中一下,請謝玄過府,也好仔細聽一聽,對方究竟有何要事。

    兩輛馬車行過秦淮河北岸,車廂上的標誌引來路邊人的注意。

    賈秉坐在牛車上,令健仆減慢行速,看著王獻之和謝玄一前一後擦身而過,不由得微微挑眉,片刻後道:“不必再去烏衣巷,去青溪裏左衛將軍府上。”

    “諾!”

    牛車掉頭轉往青溪裏,賈秉合上車窗,靠在車壁,思量著今日所見,當下鋪開絹布,寫成一封短信,隻能歸家之後,立即放飛鵓鴿,將建康變化盡說於桓容。

    台城的反應不出預料,吳姓也不是問題,高平郗氏因郗方回而起,終有短板,就如當初的桓氏,不被頂級高門接納。加上郗方回年事已高,高平郗氏實不足為據。

    “若是郗景興在,怕不會如此簡單。可惜啊。”賈秉搖搖頭。

    郗愔和郗超反目,滿朝皆知道。郗融固然有才,到底不及郗超。並且,他算是被趕鴨子上架,在郗愔入朝後鎮守京口。如若不然,他怕是更樂於辭官讓印,每日裏清談養生,遠遠躲開官場和兵權。

    “英雄末年,卻無可托付之人。”

    想到這裏,賈秉不免歎氣,生出幾分唏噓。

    不提賈舍人前往青溪裏,是如何遊說左衛將軍殷康,謝玄做客王府,被孤零零的丟在正室飲茶,身為主人的王獻之,回府就跑得不見蹤影。

    知曉事出何因,謝玄倒也不甚在意,一邊飲著茶湯、享用糕點,一邊欣賞屏風上的題字和牆上懸掛的詩畫,倒有幾分自得其樂。

    好在王獻之並非不知禮之人,見過妻子,確定一切安好,立即來見謝玄,當麵致歉。

    “幼度見諒。”

    “無妨。”謝玄笑道,“子敬之心,玄能理解。”

    聰明人談話,說麻煩實在麻煩,說簡單倒也簡單。

    兩人相交多年,對彼此都十分了解。謝玄的來意,王獻之能猜出五六分。等他開口,五六分就變成了七八分。

    對方坦言告知,有緩和兩家關係之意,王獻之斟酌之後,打算接下這份善意。

    “子敬之意,我已明白。”王獻之笑道,“實不相瞞,自敬道上表宣於朝中,我亦有意往北,然牽掛家中,一時未能拿定主意。”

    謝玄點點頭。

    事情的確不巧。

    盼了多年,王獻之才盼來這個孩子。

    如果就此離開,難免有所掛念。

    “既如此,子敬可暫做考量,如有決斷,可遣人過府。”

    事情談完,謝玄沒有久留,很快告辭離開。王獻之親自將他送出門外,轉身回到正室,坐在屏風前,看著已空的漆盞,默默陷入沉思。

    正搖擺不定間,門外傳來一陣木屐聲。

    王獻之抬起頭,見郗道茂從門外走來,忙起身上前,將她扶到屏風前。

    “天氣漸涼,怎麽不加一件鬥篷。”

    “夫主太過小心。”隻有兩人獨處,郗道茂才會喚王獻之的小名。在人前,哪怕是在府內的婢仆麵前,始終遵循禮儀,不錯一星半點。

    禮儀教養鐫刻在骨子裏,不用刻意為之,一舉一動都十分自然,帶著幾分隨意,卻十足的賞心悅目。

    “小心總無大錯。”

    夫妻倆落座,婢仆重新送上茶湯和蜜水,另外還有幾盤糕點,都是幽州傳來的花樣,味道並不十分甜,卻格外得郗道茂的喜歡。

    為此,王獻之特地命人往幽州,開出三倍的工錢,聘來專做糕點的廚夫。

    自同桓容聯手做生意,掌握建康七成以上的鹽市,王獻之半點不差錢。

    “謝郎君過府可有要事?”

    謝道韞和郗道茂是妯娌,兩人的關係向來不錯。陳郡謝氏族和琅琊王氏漸行漸遠,兩人的關係依舊半點不受影響。

    如今謝玄過府,兩家關係似有緩和跡象,郗道茂自然樂見。

    得知謝玄離府,王獻之獨在正室,猜測或有隱情,故而主動尋來,希望能親耳聽一聽是怎麽回事。

    “此事,”王獻之頓了頓,握住郗道茂的手,道,“實是關係北地。”

    “北地?”

    “日前,幽州刺使上表,言及發州兵……”

    王獻之不打算隱瞞妻子,從桓容上表說起,將四州出兵、桓容有意打通西域商路以及謝氏的考量和盤托出。

    郗道茂靜靜聽著,等他說完,方才開口問道:“夫主是何考量,可要和謝郎君同行?”

    “這……我尚未拿定主意。”王獻之麵露遲疑。

    “可是因為我?”郗道茂笑道,“其實夫主大可不必。”

    “可,我到底不放心。”

    郗道茂笑著搖了搖頭,令婢仆退下,關上房門,道:“官奴,大事為重。大丈夫立誌,自當言出必行。國事家事當前,怎可囿於兒女之情。況醫者言,我無大礙,每日膳食注意,不思憂心事,必能母子平安。”

    “阿姊,如我北上,恐未知歸期。”

    “那又如何?”郗道茂笑了,如幼時一般捏了下王獻之的耳尖,“日子再長又能長到哪裏去?再者說……”

    “什麽?”

    “官奴,你在外有所建樹,我母子才能更加安穩。”郗道茂聲音微低,沉聲道,“桓宣武在時,其家眷在京,誰敢小看?縱有南康長公主之因,然究其根本,實是其手握權柄,滿朝上下皆仰其鼻息。”

    “如今伯父在朝,情況又是如何?”

    郗道茂頓了頓,道:“官奴,你既已決心仿效先祖,凡事自當有所決斷。孰輕孰重,心中總要有所衡量。我沒有南康大長公主的氣魄,不能幫你太多,但也不願拖累你。”

    “阿姊,怎麽是拖累!”王獻之皺眉。

    “那麽,你可要同謝幼度同行?”

    “……我去!”

    “這就對了。”郗道茂笑容溫和,輕輕拍了下王獻之的腦門,道,“這才是琅琊王氏未來家主當為。”

    夫妻倆在屋內說話,不時傳出一陣笑聲。

    婢仆守在門前,低著頭,心思莫辨。

    少頃,郗道茂從室內走出,王獻之正提筆寫著什麽。

    婢仆上前扶住郗道茂,不著痕跡向室內探頭。自以為做得隱蔽,殊不知早落入郗道茂眼中。

    一行人返回東院,郗道茂喚一聲“來人”,立刻有兩名健壯的仆婦上前,將滿臉驚色的婢仆五花大綁。

    “主母?”婢仆臉色煞白,掙紮著看向郗道茂,“這是為何?”

    “不明白?”郗道茂靠在榻邊,輕輕捏了捏額頭,立刻有婢仆走到她的身後,為她解開發髻,輕輕按壓頭上穴位。

    “奴、奴實在不知……”

    “不知道也無妨,阿平,告訴她。”

    “諾!”

    阿平低聲應諾,手上不停,繼續在郗道茂頭側按壓,口中道出讓婢仆膽喪心驚的一番話,“三月前,你借口往廚下,向府外遞送消息……”

    聽著阿平的講述,婢仆雙腿發軟,抖如風中落葉。絕望的看向郗道茂,顫抖著聲音道:“主母,奴是奉丞相之命。”

    “是又如何?”郗道茂終於看向她,“你莫非要說,我出身郗氏,此事理所應當?你非但無過反而有功?”

    “奴不敢!”婢仆拚命搖頭。

    “無妨告訴你,我的確出身郗氏,然高平郗氏並非僅有伯父一支。”郗道茂輕聲道,“我本想給你一條生路,奈何你硬要往死路上走。”

    “主母、主母,當是為小郎君惜福,饒奴一命……”

    “大膽!”

    仆婦一腳踩下,幾乎將婢仆的手指踩斷,也將她的後半句話踩回了嗓子裏。

    郗道茂胸前起伏,雙目冰冷,顯然生出真怒。

    “如此說來,我的確不能殺你。”

    “主母……”婢仆生出希望,混不知等著她的卻是更加可怕的地獄。

    “阿平。”

    “奴在。”

    “送去田莊。”郗道茂一字一句道,“不要讓她死了。”

    “諾!”

    阿平看向婢仆,目光仿佛帶著刀鋒。

    仆婦會意,立即將婢仆拖了下去。在送往田莊之前,必定會灌下啞藥。如敢反抗,更會-拔-掉舌頭。

    原本郗道茂並無意殺她,可惜婢仆自作聰明,竟以未出生的孩子要挾,郗道茂縱有幾分仁慈,也會被徹底碾碎。

    “阿平,迅速派人給從兄送信。”

    郗道茂口中的從兄不是旁人,正是不久前升任中書侍郎的郗超。

    “告訴他,之前的事,我應下。”郗道茂合上雙眼。

    她也不想這般行事,奈何世事如此,總要做出選擇。

    “凡是查出不對的,全部送去田莊。夫主不日將要北上,我不希望他再掛心身後。”

    “諾!”

    阿平應諾,退出內室。

    郗道茂靠在榻上,神情中難掩悲傷。

    她本不是心硬之人,但是,想要幫到王獻之,想要保護未出世的孩子,必須逼得自己堅強。

    她沒有南康大長公主的果決,也未必有長嫂謝道韞的堅毅,但她自幼秉承士族教導,就算是強迫,也會強迫自己站起來,麵對即將到來的一切風雨。

    “阿姊。”

    不知何時,王獻之走進內室,將郗道茂攬入懷中。

    “阿姊放心,我會站上高位,護你和孩兒平安。”

    “我信。”郗道茂合上雙眼,笑中帶著淚,“我等著那一日。”

    寧康二年,十月

    謝安上表,薦謝玄為建武將軍,率騎步五百,隨四州兵北伐。王彪之隨之上奏,薦王獻之為征北椽,隨軍出征。

    王坦之抱病未能上朝,郗愔衡量再三,終沒有出言反對。

    郗超看著郗愔的背影,握緊朝笏,輕輕歎息。

    大君終究是老了。

    司馬曜坐在上首,如木偶一般點頭搖頭,擬就的聖旨送到麵前,當殿落下玉璽。期間稍有猶豫,即能感到王太後冰冷的視線,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再不敢生出其他心思。

    聖旨即下,謝玄和王獻之自要迅速離京。若是慢了一步,怕會趕不上州兵北上的步伐。

    郗愔沒有阻攔謝玄和王獻之北上,卻並沒放棄給桓氏-插-刀。

    北伐是一則,削弱桓氏又是一則。

    “臣請授荊州刺使為征北將軍,統領三軍。以梁州刺使為左武衛,寧州刺使為右武衛,發州兵兩萬,北伐氐賊!”

    至於上表的桓容,郗丞相半句不提。

    聞聽此言,司馬曜拿不定主意,又不敢自作主張,掃過滿朝文武,又看看身後,沒有得到任何暗示,隻能硬著頭皮,咬咬牙,道:“準!”

    聖旨當殿擬成落璽,不久,建康城內風傳郗丞相有複中原之誌,不計前嫌重用桓豁、楊亮和周仲孫,發兵兩萬北伐氐秦。

    走在城內,處處可聞“郗方回國之良相”“國朝有望”之言,連高平郗氏都水漲船告。

    徐川將回幽州,對此不禁擔憂。

    賈秉卻是搖頭輕笑,“放心。”

    桓使君的果子豈是那麽好摘?

    郗方回此時出手,時機不可謂不準,但他忽略了一個現實,桓容的實力今非昔比,桓氏內部固有矛盾,也不是能輕易挑撥。

    楊亮父子是有節氣之人,既已投效明公,不會輕易改弦更張。何況,明公許下的利益之大,郗方回未必能夠做到。

    至於周仲孫,更是不用擔心。

    按照明公的話講,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

    比起用錢砸,誰又能砸得過手握幽州、幕下有尊“北地財神”桓使君。

    “偷雞不著蝕把米。”

    賈秉笑得眯起雙眼,眼尾微微上挑,成竹在胸。

    “孟海無需擔憂,明公知曉此事,非但不會生怒,說不得還會感謝郗丞相。”

    事實確如賈秉所言,知曉建康的消息,桓容半點沒有生氣,反而暗笑,如此一來,他日真要刀兵相向,自己也算手握“大義”。

    朝廷不公,逼得他反,他總不能坐以待斃。

    “郗使君這個梯子遞得當真不錯,好人啊!”

    桓使君一邊發出好人卡,一邊下令拔營,準備離開梁州城。

    隊伍分成三波,一波加入北伐隊伍,由錢實率領,往扶風郡同桓石虔匯合;一波東行返回幽州,將北地得來的“土特產”給親娘和阿姨送去;最後一波隨著桓容轉道長安。

    沒錯,就是長安。

    秦璟秦瑒攻破鹹陽,兵至長安城下,沒有著急發起進攻,而是玩起圍城,一圍就是三個月。

    圍城期間,長安人心惶惶,糧價飛漲。

    苻堅幾次派人主動出擊,都是一去不回。沒被秦氏兄弟砍死,也會趁機開溜,總之,出城就沒影,屢試不爽。

    到後來,苻堅回過味來,再不輕易派兵出城,更命軍隊守住北城門,不許城內人偷跑。同時派出絕對信得過的禁衛,向駐守各州郡的刺使太守求救。

    可惜,援兵遲遲未到,包圍城下的秦氏騎兵和仆兵卻是越來越多。

    人多就要吃飯。

    秦璟嚴令不得擾民,不得搶割百姓穀麥,而是派出騎兵劫掠氐人貴族,用搶來的真金白銀從幽州購糧。

    桓容“放棄”長安的好處就此顯現。

    左手搶占扶風等地,右手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幽州商隊往來南北,運送糧食海鹽,光是三月的收入,足可令人驚掉下巴。

    經過慎重考慮,桓容決定親自往長安一趟。生意隻是借口,最重要的,是為談一談氐秦地盤的分割問題。

    縱然秦氏打下長安,氐人的勢力也不會就此絕滅。更大的可能,是像慕容鮮卑一樣,搶占一處地盤,養精蓄銳,意圖東山再起。

    桓容十分清楚,他要想占穩西域,必須選擇和秦氏合作。至少在將胡族政權全部趕出中原之前,雙方最好不要發生太大的衝突。

    往長安固然冒險,卻也能表明誠意。

    同樣的,為日後要行之事鋪路。

    為保萬全,桓使君做了兩手準備,除帶上許超典魁兩尊人-形-兵-器,臨行前不忘給桓豁和桓衝通氣,確保一旦事情有變,救援會立即趕到,自己能夠平安脫身。

    至於談正事之外,是不是還有其他心思……桓使君抬頭望天,他會說嗎?肯定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