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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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時分,長安狂風大作,刮過臉頰,好似鋒利的刀刃。天空中彤雲密布,陰沉沉的壓下城頭,預示一場大雪將至。

    大軍營地前,兩隊甲士擦肩而過,同時抬起頭,看向漆黑的天幕,下意識搓搓掌心,暗道一聲:狂風大雪,今夜怕要難熬。

    果不其然,未到兩刻鍾,鵝毛般的雪花自空中飄落,為朔風席卷,撏綿扯絮,紛紛揚揚。頃刻之間,大地覆上一片銀白。

    營帳前燃起熊熊篝火,赤色的火焰狂舞,仍驅不散驟起的寒意。

    朔風呼嘯而過,大雪飛落而下,冷得能凍住骨髓。

    輪值的士卒緊了緊皮襖,不太情願的離開帳篷。撥開眼前雪幕,五步外的同袍都無法看清。

    “這雪未免下得太大。”一人道。

    “說得是。”另一人接話道,“不曉得這裏是長安,關中之地,還以為又回到了朔方。就算是草原上的雪,也少見這般大。”

    “以為去歲已是大災,今年怕更難熬。”一名羌人出身的士卒道,“莊稼不豐,牛羊凍死,中原之地難熬,草原上的日子更不好過。”

    “是啊。”眾人歎息,“近歲都是這樣,聽說南邊都不太平。”

    “草原上沒了牛羊,柔然怕要擾邊。”

    “怕什麽,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朔方、五原城前的京觀可還立著!”伍長出聲道,“如果派咱們戍邊,正好爭一爭戰功!”

    士卒們說著話,聽到鼓聲,不敢耽擱,立即列隊離開帳前。

    眾人由什長率領,與同袍交接輪值。接下來的半個時辰,負責守衛營門,嚴查營地四周情況。遇有長安百姓來投,或是氐秦殘兵意圖不軌,需第一時間上報隊主,以保營地安穩。

    長安城拿下,眾人並未馬上鬆口氣,反而更加繃緊神經。

    苻堅城下戰死,城內的貴族官員被抓得七七八八,無法造成威脅。但是,混亂中難免有漏網之魚。有鄴城的先例在,巡營的甲士分毫不敢大意,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務求不被賊寇找到機會,鑽了空子。

    另外,今夜將軍設宴,款待遺晉幽州刺使。

    營地中的守衛接到命令,巡視更加嚴密。

    巡邏的士卒穿梭往來,遇到便要交換口令。如果答不上來,熟麵孔上報隊主,生麵孔立即拿下,待查清身份再行處置。

    營地一角,苟皇後和幾名宮妃坐在帳篷裏,身上還穿著宮裙,懷裏抱著幾個年幼的皇子公主,即使有火盆,也凍得瑟瑟發抖。

    年長的皇子被另外關押,自出城後再未見到。

    “殿下,今後該怎麽辦?這些漢人會不會……”

    一名宮妃低泣,話說得斷斷續續,表情中帶著無盡的恐懼。

    當年氐人打敗羌人,長安的血流了三天三夜。男子不說,被虜的女子都是什麽下場,縱然沒有親眼看見,也從旁人口中聽過。

    國-破-家-亡,命運不由自主。

    早在國主死訊傳來後,性烈的便投繯自盡,更有的直接抹了脖子。活著走出宮門的,多數有兒女,實不忍心就此撒手離去。

    她們死了一了百了,留下孩子怎麽辦?

    可是,強撐著活下來,等待她們的又會是什麽?

    想到未知的前路,眾人心中擔憂,啜泣聲更大。

    兩名年輕的宮妃抱緊不滿三歲的兒子和女兒,豔麗的麵容滿是惶然。不約而同的看向苟皇後,視她為最後的支柱。

    “殿下,如今究竟該怎麽辦?”

    “怎麽辦?隻能等。”苟皇後拍著懷中的苻睿,表情一片空白,聲音沒有任何起伏。

    “既然選了這條路,想為兒女活下去,再大的苦難都要受著。要不然,就該像張氏一樣,一劍抹了脖子,追隨國主到地下,再不用擔心。”

    此言一出,宮妃咬住嘴唇,低泣聲戛然而止,帳中陷入一片死寂。

    等到苻睿睡熟,苟皇後除下身上的鬥篷,將他裹得更加嚴實。憐愛的撫過他的發頂,轉頭看向眾人,眸光寒冷似冰。

    “我不管你們有什麽打算,也不管你們是不是想學那些開羌女和羯女,但是,既然要活下來,就別埋怨天地不公!”

    “從今往後,你我都是亡國之人,命運-操-於他人之手,全不由自主。忘了之前的身份,別抱著僥幸,想著跑出去投靠他人,或是仗著北邊的部落扶持皇子。”

    說到這裏,苟皇後的表情更冷,目光猶如利箭,仿佛能直接--刺-入-人的心裏。

    “實話告訴你們,老實留在這裏,說不定還能有條活路。如果不管不顧跑出去,不是淪為傀儡,就是被弓弦絞死,頭被送回來,成為別人的投名狀!”

    “殿下……”宮妃臉色煞白,顯然被嚇得不輕,“當真會如此?”

    “休再喚我殿下。”苟皇後硬聲道,“國主已經不在,長安已落入他人之手,氐秦國破!從今日起,再無苟皇後,隻有苟氏!你們膝下的兒女也不再是皇子公主,而是被擄之人!”

    “記住我的話,想要活下去,最好認清自己的身份。你們該慶幸,今日攻破長安的是漢人,不是雜胡和柔然。如若不然,你我連活下去的機會都不會有!”

    苟皇後說完,再不看眾人。

    別人如何想,她不想管,也無力去管。

    在宮中時,她試過了,想走另一條路,可惜沒用。

    她不認識桓容,卻能認出遺晉官員的衣飾冠帽。本以為能趁機想想辦法,哪怕挑撥一下,為自己尋到脫逃的機會,結果謀算不成,隻是讓情況更糟。

    現如今,她再生不出別的想法,也不敢再做謀算,想要活下去,唯有壓下全部心思,等著秦氏發落。

    如果能留他們母子一命,她必會全心教導苻睿,讓他莫要想著報-仇-複-國,更不要輕易以身試法,成為他人手中的棋子。

    想想漢末以來滅亡的諸胡-政-權,教訓還不夠深嗎?

    如果秦氏能網開一麵,她不介意苻睿成為秦氏手中的刀。如能助其掃平天下,不求封爵,隻求能為一武將,亦能保得血脈延續,不被徹底絕滅。

    想到這裏,苟皇後深吸一口氣,抿緊已無血色的雙唇。

    苻宏幾個已經長大,有了自己的心思,不是她能說服。以他們的性格,最後的下場很可能是祭旗。

    既如此,她無需多費心裏,隻需全心全意保住苻睿。如能逃過此劫,必會讓他平安的長大,今後能留下兒女,也算是全了夫妻恩義,不負國主多年敬重。

    苟皇後不說話,兀自陷入沉思。

    帳中人被她先前之言震懾,彼此交換眼神,輕易不敢出聲。

    帳外風雪更大,呼嘯而過,遮住了士卒經過的腳步聲。

    突然,帳簾被掀開,大雪隨風卷入,兩名甲士送入兩盤蒸餅、五六碗熱湯。

    一人停在帳門前,視線掃過帳內眾人,看到臉頰發紅的苻睿,皺了皺眉。大致查看過後,留下用木瓶裝的丸藥,說明服用分量,即退出帳外。

    “殿……夫人,”記起苟皇後之前的話,宮妃立即改口,小心問道,“您看,這些漢人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

    苟皇後沒有回答,而是打開木瓶,袖著瓶內的藥香。確定甲士所言不假,立即喚醒苻睿,喂他吃下小半個蒸餅,以熱湯順下丸藥,溫和道:“睡吧。”

    整個過程中,苟皇後始終沒有轉身,更沒給帳中人一個眼神。

    “夫人?”宮妃不死心,繼續開口。

    “放心,死不了。”苟皇後皺眉,聲音中帶著不耐煩。

    這句話有些沒頭沒尾,宮妃卻能聽出其中含義,不禁雙眼微亮,當場鬆了口氣。不想惹得苟皇後不快,再沒有問東問西,而是沉默的分過蒸餅熱湯,默默的退到一邊。

    有一名宮妃小心上前,希望能分幾粒丸藥。

    看到她懷中的小公主,苟皇後點點頭,將瓶中藥丸全部倒出,分成兩份,一份留給苻睿,另一份交給宮妃,道:“這是好藥,宮中未必有。”

    言下之意,舍得這樣的好藥,定然是不希望他們死。

    隻要識趣些,不想些雜七雜八的事,也別一門心思的教著兒女去死,總能留得性命。

    “諾。”

    宮妃眼中含淚,說不出感激的話,隻能用力點頭。隨後扶起全身發燙的女兒,喂她服了藥,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直到熱度稍退才勉強鬆了口氣。

    苟皇後所言不假,留給他們的丸藥,的確是難得的好藥。

    舍得給他們用,代表著秦氏的態度,苻堅已死,不久將以國君之禮安葬。幾個年長的皇子未必能活,年幼的兒子和女兒卻不在其列。

    此舉是為向天下表明,秦氏固然手段強硬,但戰事已畢,並非真要趕盡殺絕。隻要“識時務”,今後遇上秦氏大軍,總能知道該如何選擇。

    苟皇後等人留得性命,其他的貴族官員就沒這份好運。

    如苻堅臨終所言,三個字:盡殺之!

    事實上,不用秦璟動手,隻需將抓到的貴族官員按跪在城門前,宣讀其姓名官職,逃出城的百姓會立即紅了雙眼,恨不能喝其血啖其肉。

    多年的仇恨和憤怒一夕爆發,許多官員和貴族被當場砸死、毆死,死後幾乎拚不出人形。

    桓容前往秦氏大營時,碰巧見到這一幕,不禁搖了搖頭。下意識摸摸胸口,嘴角牽起一絲苦笑。既已決心融入這個時代,總是要習慣,再不能回頭。

    夜-色--降-臨,風變得更冷,雪下得更大。

    秦氏大營中燃起數堆篝火,大帳內外更是燈火通明,時不時傳出一陣大笑聲。帳簾掀開,總會飄出濃鬱的酒香和菜香,引得帳外的士卒直-抽-鼻子。

    大帳內,秦氏兄弟和桓容分賓主落座,秦瑒和秦璟帳下文武同鍾琳典魁等推杯把盞,談笑暢飲,彼此異常熱絡。

    一名幢主立在當中,伴著敲擊聲,手中銀-槍舞得密不透風,銀光閃爍,引來陣陣喝彩之聲。

    典魁看得技癢,一直在摩拳擦掌。待幢主收勢退下,立即站起身,抱拳道:“某來舞拳助興!”

    “好!”眾人再次叫好。

    典司馬走進場內,虎目爆閃精光,手臂上的肌肉猶如岩山,大喝一聲,一雙缽大的拳頭擊出,虎虎生風,耳邊似聞-爆-響。

    桓容坐在席間,笑看典魁出拳,同秦璟把盞。

    “秦兄滿飲。”

    “請!”

    兩人舉觴,同時一飲而盡。倒扣觴底,相視而笑,都覺得暢快。

    “秦兄海量。”桓容笑道。

    說話間,眼角微顯殷紅,似有幾分酒意。然目光依舊清明,望著秦璟,再次舉起羽觴。

    “敬道過譽。”

    秦璟除去鎧甲,著玄色深衣,腰間束一條玉帶。未戴冠,僅以絹帶束發。酒過三巡,笑容在眼底綻開,愈發顯得君子如玉。不是浸入骨子裏的煞氣,言是謫仙亦不為過。

    兩人你來我往,不覺如何,坐在一旁的秦瑒卻很不自在。

    隻是喝酒,對吧?

    這種眉-來-眼-去、眼-去-眉-來,讓旁觀者一陣陣臉紅算怎麽回事?

    他本不該如此腹誹自己的兄弟,可坐在這兩個的身邊,太尷尬了有沒有?

    此時此刻,秦瑒不隻懷疑自己的酒量,更開始懷疑自己的眼神和智商。見兩人連飲數觴,酒壇下去大半,實在沒得比,幹脆轉過頭,眼不見為淨。

    阿弟酒量過人也就算了,桓使君也如此海量,實在出乎預料。

    之前夏侯將軍偶爾提及,他還不相信。如今親眼得見,不得不感歎,觀人不能隻觀表麵,當真是至理名言。

    不提秦瑒如何鬱悶,埋頭喝悶酒。桓容三度超水平發揮,和秦璟對飲,一觴接著一觴,喝到臉頰泛紅,人卻越來越清醒,沒有半分醉意。

    看著這樣的桓容,秦璟不覺挑眉,繼而展顏,刹那間如冰雪融化,整個人的氣質為之一變。

    桓容放下羽觴,無語半晌,暗暗嘬牙花子。

    人的氣質會有這麽大的變化,很神奇有沒有?

    長的又是這樣,犯規啊!

    甭管怎麽說,自己也是聞名建康的“人-形-花-架”,不能失去“自信”。

    對,自信!

    其他的想法?

    即使有他也絕不承認!

    眼見酒壇見底,席間人都有了幾分醉意。

    部曲另開新壇時,秦璟忽然站起身,笑看桓容兩眼,邁步走到場中,寶劍出鞘,當場挽了個劍花。

    “好!”

    眾人喝彩。

    秦璟望向桓容,笑道:“敬道可為我擊節?”

    嗯?

    桓容正端起羽觴,聞言動作一頓,循聲看過去,眼珠子轉轉,笑道:“好!”

    看到這一幕,秦瑒笑道:“敬道同阿弟莫逆於心,情投意合,瑒甚是歆羨。”

    撲——

    桓容當場噴酒。

    “敬道?”秦瑒滿臉不解,“可是瑒說錯什麽?”

    桓容一邊咳嗽一邊擺手,他知道秦瑒隻是想說他和秦璟交情不錯,彼此合得來,可乍聽這句話,還是有點反應不及。

    “無事,容有些醉意,酒喝得急了些。”

    這個借口很蹩腳。

    秦瑒奇怪的看著桓容,麵露疑惑。

    桓使君鎮定精神,盡量壓下耳根熱意。目及場中秦璟,不覺心髒漏跳一拍。

    寬肩窄腰,身姿修長。

    有句話怎麽說來著?

    腰以下全是腿!

    秦四郎僅是站在那裏,便足以吸引所有目光。

    對上秦璟的笑容,桓容眸光微頓,胸中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幹脆拋開顧忌,倒扣羽觴,輕輕敲擊桌麵,伴著古老的節拍,唱出一曲《秦風-終南》。

    “終南何有?有紀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繡裳。佩玉將將,壽考不忘!”

    這首詩並不完整,桓容僅取下半首,於宴上擊節唱出,明意讚美秦璟風姿不凡,即便有幾分出格,但以時下風氣而言,實在不算什麽,反而顯出幾分灑脫不羈。

    眾人齊聲喝彩,氣氛更加熱烈。

    唯有秦四郎神情微動,舞出最後一式,長劍斜指,長袖翻飛。

    袖擺落下時,四目相對。

    桓容輕笑舉觴,道:“秦兄滿飲。”

    秦璟上前兩步,未令人舀酒,徑直托起桓容手腕,仰頭一飲而盡。

    眾人轟然叫好。

    秦瑒眼角微抽,無語的看著兄弟。見當事人全無所覺,隻能默默的移開目光。

    套路太深,非尋常人可以理解。

    他還是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