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火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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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藏還記得那時觀音同他說的話。彼時黎山老母、普賢菩薩、文殊菩薩, 和一位觀世音常客與座下木叉同化成紅粉來試探師徒幾個凡心, 三藏曾問菩薩猴子盔甲是在何處, 菩薩卻道:那衣物不在我地方,卻是在你地方。

    俗話說的妙,便是佛家禪言處處有真機。三藏對觀世音這句話卻是百思不得其解, 心想他兩袖清風, 若非那猴子盔甲化成了他袈/裟, 便是變不出第二件衣服來,而哪裏會參悟這金箍便是盔甲。

    他如今細細想來,觀音這金箍與盔甲設計的甚是精妙。

    盔甲所係乃猴子往日無法無天全憑性子亂攪的想念,金箍卻是用來束縛猴子,猴子不願戴上金箍,不聽束縛管教時, 便收了盔甲, 隻留光禿禿猴子一個, 如今猴子願聆聽佛法,願戴上金箍束縛自己, 那盔甲自然也還給了其。

    三藏喝了一聲阿彌陀佛。

    那金箍戴在三藏手腕上時,束縛的是三藏五百年前身為佛子徒弟時一身法力,如今金箍離他而去, 那一聲佛號, 自然是帶著中氣十足,渾厚之音,響徹天地之內, 三界之外,八方妖魔無不聽聞這佛號,戰戰兢兢。

    猴子持著金箍棒落地,嘖嘖有聲;“爺爺打那牛頭勁道不小,卻還抵不上師傅一聲吼,真是天可憐見,這齊天大聖名號應當送給師傅才是。”

    牛魔王如今跪伏在他們麵前,犄角觸底,渾身皮毛血肉虯結,看起來委實狼狽的很,如意真仙雙腿戰戰,先是領教齊天大聖這般妖力,又被佛號當頭一喝,險先也要恢複成牛樣來。

    那幾個服了解藥的橫七豎八坐在一旁,牛魔王所貯藏的解藥有限,大家各自分了點,自然恢複的慢了些,紅孩兒靠著石壁,看著他爹,又看看他叔叔,麵無表情。

    他想不到的是他那爹為了萬全之策,竟然連親生兒子也下得了手去。他離開火焰山便是受不了他爹在外鶯鶯燕燕,同狐狸精廝混,若說這是他爹對不起他娘親,而現在,便是連他也不要了。

    他覺得自己應當學些凡人情態,喝問他爹為何要這般行為,為何要這樣對他娘親,對他小兒,然而如今卻半句話也不願說,在察覺妖力恢複七七八八後,站了起來。

    “師傅,我想回去看我娘親。”

    牛魔王聽得那娘親兩字,銅鈴般的牛眼內,忽然流下兩行淚來。

    “娘親……娘親?羅刹?”

    紅孩兒他的小兒立在他麵前,白生生的腿像極了他娘親,依舊是那樣麵容俊秀,渾然不似他,像他娘親。

    “拋妻,棄子,你我父子之情,今日恩斷義絕。”

    聲音也與他娘親一般。

    牛魔王有些恍惚。

    他多久沒有聽得羅刹聲音了,詢問他菜肴如何如何,紅兒如何如何,他們之間的交流似乎也從來不會跨出這兩個話題。尋常妖怪大妻,對著相公三妻四妾要破口大罵,怒從心起,然而他的大妻卻不聞不問,壓根不關心自己相公今日是宿在了狐狸精處,還是其他哪個女妖精的床上。他那結拜的七大聖中,蛟魔王尤其歆羨他這點,回回被抓的滿臉血痕時,總在摩雲洞內長籲感歎,說他芭蕉洞與摩雲洞並駕齊驅,有妻有妾,妻不惱妾,妾不怨妻,簡直乃多少雄妖的向往之處。

    然而這些予他妖歆羨萬分,與他又何來更多歡喜?他的妻子每日冷冷淡淡,唯獨對著兒子才有些好顏色,牛魔王思來想去便是隻能用紅孩兒體內三昧真火與羅刹成一脈來解釋。他的小妾意有所圖,性子是柔順,容貌也是美麗,狐狸一族原本便可男可女,他也不甚在意,在摩雲洞的時光,他越來越鮮於牽掛羅刹,覺得自己不再愛她,不再念她,仿佛這些便是對於羅刹的極佳回應。

    如今連他的兒子也要與他恩斷義絕了。

    他見著那白生生的小腿跪了下去,趴伏在他的麵前,朝著的不是他,而是他麵前的猴子與和尚。

    “師傅,今此這場,我父誠悔之晚矣,如今已被打出真身,他也不敢妄作,隻求師傅繞得他一場性命,願歸順佛家。”

    原來他如今,還要依仗著他的小兒與他人磕頭,方能饒他性命。

    紅孩兒先行離去,去那翠雲山芭蕉洞,猴子怕再生旁支,小白龍此時已恢複大半,起身同紅孩兒一並離開。猴子念起上次將太上老君那牛活活超度一事,便一路向上,直徑來到三十三天離恨天兜率宮中,先看那空蕩蕩的牛欄,再對老君拱了拱手。

    “爺爺今日有一喜事要與老君講哩。”

    猴子說的誠懇無比,滿臉笑意,太上老君見他這一身盔甲,活脫脫當日大鬧天宮所見,心中一凜,甚至第一個舉止便是捂緊自己藏丹藥的葫蘆,才問猴子:“何等喜事?”

    而後他便同著猴子下了三十三天,進入火焰山地界,越是靠近火焰山,越是心涼。

    早年放的債,如今哭號著都要自己收回。

    他當然知曉雌芭蕉扇同那牛妖的一場孽緣,觀音趁此做了文章,他隻能這般安慰自己:牛妖體魄不差,也有修煉,同芭蕉扇這數年也是茹素,又是他三昧真火的肉身父親,算是百般緣分都歸結到此處。

    而當猴子與太上老君正落到地麵時,卻見那蓮藕不知何時從何地而來,舉著金剛琢,吹口真火便是焰焰烘烘,蓮藕騎著牛背,手起金剛琢落,並著一個牛頭。

    那牛魔王腔子裏又鑽出一個頭來,口吐黑氣,眼放金光,被蓮藕又是一記,頭落處,又鑽出一個頭來,一連長出十數個頭。

    太上老君遙遙喊著且慢且慢,從袖袍中拿出一麵定妖鏡來,寒光一閃,便將那一頭牛定在了原地。

    他取了幌金繩,牽了牛鼻,牛魔王還要反抗,卻被他弟弟一把抱住牛首,泣不成聲。

    “大哥,紅兒已經跪過一次,你要他跪著千千萬萬次,你才肯收手嗎?”

    牛魔王垂著牛首,半晌不語,似頹唐至極。

    積雷山摩雲洞已在兩妖打鬥時被掀個底朝天,昔日玉麵狐狸種些花花草草處,土下皆是累累白骨,長短不一。

    不一會兒,紅孩兒、小白龍同鐵扇公主而至,還拎著那玉麵狐狸。玉麵狐狸顯然是被三昧真火烤了一頓,皮毛發黑,神色萎靡,顯出原形來,四肢抽搐。

    紅孩兒抵達芭蕉洞時正聽著那玉麵狐狸對他娘親述衷腸,言語惡心犯膩,又隨即提及他同牛魔王這場交換,他予牛魔王所取,從牛魔王處得到切切深情,如今已是無法自拔,隻願與汝白首偕老。紅孩兒真真是火冒三丈,旋即衝進洞去,一口三昧真火噴著那玉麵狐狸滿地打滾。

    他娘親依舊是坐在石桌旁,見著兒子來,那冷淡神色忽然間便有了些凡人神色的活絡,露出笑顏來。

    芭蕉扇助那火燒的旺了些,燒出一個半死不活的狐狸,如今被扔在地上,妖力潰散,同那些吸取多日的愛。

    牛魔王見那些潰散妖力中仿佛有極熟悉的,牛鼻一吸,卻是吸入了大段回憶想念。

    他山妻,曾經提著籃子落在他麵前的時候,展顏一笑的時候,那些過往的畫麵便與現在的羅刹重合,牽著他們的兒子,站在了他的麵前。

    他低下了牛首。

    “求神仙莫傷我妻兒弟弟命!情願歸順佛家!”

    太上老君怎舍得傷他自己三昧真火的根,傷獨二無三的芭蕉扇。

    “我這處恰巧缺一個看爐的,一個扇風的,羅刹,你下凡多日,也該回去了。”

    牛魔王嗚嗚作啼,牛蹄在原地焦急刨來刨去,鐵扇公主牽過了牛繩,牛魔王湊過臉去,用鼻子去蹭她的掌心。

    紅孩兒一直沒有言語,他靜默地站在原地,看他娘親取出芭蕉扇,一身錦衣騰空,衣袂飄飄,行近山邊,盡氣力揮了一扇,那火焰山平平息焰,寂寂除光;又搧一扇,隻聞得習習瀟瀟,清風微動;第三扇,滿天雲漠漠,細雨落霏霏,至此八百裏火焰山已被除根。

    太上老君同三藏一行拜過,啟程回他三十三天離恨天兜率宮,身後一頭牛,一道人,一女子。臨走前,羅刹忽然從衣袖中找出一對甚麽東西來,塞在紅孩兒手中,才踏雲離去。

    紅孩兒低頭一看,便是那夢中念過無數次的小角角。

    小角角是真小,放在他掌心如同三四歲兒童的玩物般,顏色有些斑駁了,仿佛多年間被摩挲過無數次,不知道摩挲那人是否也如同他現在這般,垂著首,忽然間,就有眼淚落了下來。

    他這些年來的想念,仿佛全部化成了泡影。

    “啊————!!”

    沒有了火焰山,沒有他父母舅舅,他再也無法被揪著耳朵拖回芭蕉洞去,芭蕉洞已是空空蕩蕩了。

    猴子挺心疼他大侄子,盡管難生這般心理,也要體恤把,張開雙臂,示意大侄子可以撲到他懷裏痛哭一把。

    然而大侄子並不領情,抹了把眼淚,就抱住了神色難忍的小白龍。

    小白龍著實是第一回見紅孩兒這般傷痛,心中也揪的難受,任由他抱著,還要安慰他道:“等你隨師傅到了西天,修成正果,可在我司尋個職位,屆時也能見到你爹娘舅舅。”

    猴子垂下了沒人投入的雙臂,他轉身想找三藏,然而和尚正在詢問他幾個師弟如今狀況如何,全然沒有顧忌到他。

    等到到了西天嗎……

    若是抵達那大雷音寺,封佛的封佛,回家的回家,他又要作何?回花果山當那山大王?偶爾等和尚路過花果山,百年見得一麵?

    他便是想想這百年,自覺怎能忍得。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日家裏有老人入重症病房了,狀況不好,因此更新晚了,抱歉

    猴子開始思考取完西經後,他要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