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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蘇安的生活過得十分有規律,每周要去超市購物兩次,而且隻去市中心那座最大的超市。他那輛昂貴的車總是在市中心以不及龜速的速度行駛。

    他每周都要去聽一場音樂會,是穿著正裝很正式的那種。

    他有收集最古老唱片的習慣,他房間裏的一整麵牆都被他放滿了古老的唱片,看起來卻十分具有現代藝術感。

    我覺得他生活的很孤獨,但是他卻在享受著他的孤獨。

    他過於清高,而我卻像一隻飛蛾一樣,奮不顧身地撲向耀眼如火焰的他。

    我開始刻意製造我們獨處的時間,比如軟磨硬泡地讓他帶我去超市,再比如軟硬兼施地讓他帶我去聽音樂會,他總是微微一皺眉,算作答應。

    而這一天我又拉著他到公寓前麵的小公園散步。因為他已經扔了半屋子的紙,他鮮有這樣的時刻,我小聲地跟他提議,要不咱們出去走走吧,沒準靈感來了呢?

    我根本不懂靈感這回事,但是好似每個寫作者都會提到這個詞,像是專業術語一樣。

    而蘇安,竟然答應了我的提議。

    我們穿著家居服愜意地下樓,在夜色漸濃的路上,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見我們腳上的拖鞋,灰色、亞麻、情侶款。

    雖然隻是拖鞋這樣一個小小的物件,但幸福感還是迫不及待地湧上了心懷。

    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身子微微向後略傾,一副極其慵懶的姿態,帶著一份漫不經心,好像之前房間裏那個扔紙團的他,隻是我的一個幻覺。

    我忍不住問他,你怎麽了,浪費了那麽多紙。

    他側著頭看了看我,若有所思地說,心情不好,有點煩。

    這樣的回答我向來都不會繼續問下去,我討厭一問一答式的聊天,因為我覺得,如果對方真心想說,那麽他一定會告訴你。

    當然蘇安真心想對我說的時刻並不多。

    於是這個話題,作罷。

    蘇安他從來都不知道,在他的沉默不語中,我的世界卻一片喧囂。

    再往前走走,陰影處有年輕男女在親吻,我和蘇安十分有默契地熟視無睹。

    麵對男女這樣的親密動作我從來都不會有絲毫的感動,反而是那些手牽手一起出來買菜的兩人,男人左手裏拎著魚,女人右手裏提著菜,那才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浪漫的畫麵。

    尤其是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迎著暮色而來,每每碰見,我總要偷偷地看幾眼。不相信愛情的我,那是唯一相信愛情的時刻。

    相擁親吻的兩人可能明天日出之前就會分手,但是一魚一蔬的生活裏卻才是真正的朝朝暮暮。

    可能是因為我從來都沒有擁有過,也從來沒在母親身上體會過什麽叫充滿愛的生活。

    7

    但是我想和蘇安過充滿愛的生活,我想和蘇安有一魚一蔬的朝朝暮暮。

    我為他燒的第一頓飯,是一桌我信心滿滿的四菜一湯,其中的一道是四季豆。

    他一臉懷疑地看著這些賣相不佳的飯菜,我遞給他筷子,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哎,你就放心吃吧。

    我期待地等著他的評價,他淡淡地跟我說了一句:勉強吧。

    雖然是不夠高的評價,但這三個字已然能夠讓我歡欣雀躍。

    這個豆子好像沒怎麽熟。他話音一落,我便夾了一些放進嘴裏,味道還不錯,便急急地跟他解釋道:你知道什麽呀,如果太熟的話,維生素就沒有了。

    他半信半疑地看著我:哦,是嗎?

    當然。

    我抬起頭,衝他微微地笑,那日的他穿一件駝色的衣服,餐廳的燈光照耀在他潔淨的衣領上,我心裏莫名地浮起一股柔軟和感動。

    但事情的轉變十分狗血。

    飯後一個半小時左右,我肚子開始疼,不停地跑廁所。持續了十幾分鍾後,我有些堅持不住了。

    之前一個人的時候多少的疼和痛都忍過來了,最嚴重的一次,就是疼暈之後再醒過來,然後一個人咬著牙去醫院,出門下樓的時候滾下樓梯,在冰冷的地板上躺了很久,那個時候我甚至還心想,死了就死了吧。但慶幸的是,我被好心人送入了醫院。

    但是現在一個小小的肚子疼我卻覺得自己沒必要堅持了,因為我已經從一個無寵可侍的人變成了一個有寵可侍的人。

    我左手扶著肚子,右手支在蘇安的房間門框,彎著腰氣息紊亂地跟蘇安說,蘇安,我肚子疼。

    話音剛落,我腿一軟便跌倒在地,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眼皮很沉,怎麽睜也睜不開。

    但我卻能清楚地聽見蘇安對我說,花涼你再堅持一下,我送你去醫院。

    我能感覺到他把我抱了起來,能感覺到他輕輕地將我放在車後座上。但是車開得極其不穩,這明顯不像他的開車風格。

    再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我醒來的時候,我和蘇安雙雙躺在病床上,中間隔著一個小小的走道。他還沒醒。

    他的睡顏很好看,像一隻遺落凡間的天使那麽無害,卻有著天使都不及的美麗。

    醫院的白色像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懸掛在半空的吊瓶仿若孤零零的一葉扁舟,沉睡著我不得而知的……

    醫生,他怎麽了?

    他抱著你來醫院的,剛一進門就暈倒了,他的中毒症狀可是比你嚴重多了,看來他是忍了一路,你的丈夫很愛你啊。

    中毒?

    對啊,你說說你們現在這些小夫妻,連四季豆不能生吃這麽簡單的常識都不知道。

    那個醫生為我拔了針,看了看我們兩人並沒有什麽大礙便離開了。而我的腦子裏卻不斷回想著醫生的話。

    我沒有煮熟的四季豆,蘇安吃了很多,他也食物中毒,但他還能抱著我,開車送我來醫院。醫生還說,他很愛我。蘇安很愛我。

    那一刻,仿若我的四周劃過一場流星雨,靜謐而來,卻給了我鋪天蓋地的驚喜。

    8

    幾日之後,我跟蘇安道謝。

    他疊好他的最後一件衣服後,才一臉高冷地回複我,不然呢,還能不管你嗎?

    我不服氣地抿抿嘴,巧妙地換了換了話題,我今天沒事,需要打字嗎?

    他又轉身整了整他的寶貝唱片,用略微低沉的嗓音跟我說,不用了,最近都不用了。

    怎麽了?你先前的約稿都完成了?

    他回頭看著我,隨意地聳了聳肩,並沒有應答。

    而我卻帶著這樣的狐疑持續了多日。

    直到我出去拍片去咖啡店喝咖啡小憩時,才得知有關蘇安漫天的消息。

    咖啡店書架最新的一本雜誌上,用黑色的大字赫然地寫著:蘇安“抄襲”,始終未有回應。

    我連忙找一台電腦搜索,攝影師拿起我剛放下的雜誌,又看了看我慌亂的模樣,事不關己地問了我一句:怎麽了,你偶像啊?唉,貴圈真亂。

    不是的,肯定不是這樣的!我大聲地跟他反駁。

    抄不抄你知道啊?他依舊一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樣子,我怒氣衝衝地瞪著他,他這才識相地閉了嘴。

    搜索有關蘇安信息的短短幾個小時裏,對於我來說就像是一個世紀那麽漫長。而我也第一次跟攝影師發了脾氣,不拍了,老子今天就是不拍了!

    花涼,你——

    我推開他一個人有氣無力地遊蕩在大街上,不知不覺已經四月暮春了,那些花朵幹枯落地,我聽見它們發出了細碎聲響,像腳步,像歎息。

    關於蘇安的□□已經持續了半個多月,我天天與蘇安待在一起,卻從沒在他身上察覺出一絲異樣。

    □□一出,一連蘇安的身世也被翻了個底朝天,是些我一直好奇卻從未問出口的事。

    蘇安竟然是一名孤兒,而他身上的貴族氣質卻一度讓我以為他是某個富貴人家的公子哥。

    至於他到底何時被領養,被誰領養網上說法不一,他為何會出名,也出現了眾多不堪的版本。因為抄襲事件,所有之前支持他的人,也都紛紛倒戈。

    我蹲在路邊,竟不知不覺流了眼淚,曾何幾時,我身邊充斥著的也是這樣不堪的字眼。

    □□的女兒,流鶯,私生女。

    雖然大家都知道,我其實是這個世界上最無辜的那一個。

    行人寥寥。月光布下朦朧的光影,幾許幽暗,幾許寒涼。腿漸漸麻了,我幹脆不起來。無知無覺,也就感覺不到痛楚。

    包裏的手機一直響個不停,在蘇安給我打的第七個電話時我才從包裏掏出來接聽,怎麽了,還不回來?

    語氣平常,像我每次的晚歸,他問我何時回家吃飯。我說你先吃,但他每每都等我。

    我帶著哭腔地叫了聲,蘇安。之後,我便又忍不住哭了起來,可無論再怎麽哭,也哭不盡我這麽多年的委屈和不甘。

    你在哪?蘇安在電話一頭急急地問,是我幻聽了嗎,他那樣一個波瀾不驚、從容不迫的人,竟也會有這種慌亂的時刻。

    更令我驚訝的是,他會像天使一樣出現在我的麵前。

    他蹲在我麵前,輕輕地為我擦拭著眼淚,溫柔地叫我的名字,花涼。

    9

    我的臉埋在蘇安的手掌裏,很細膩,有薄薄的繭,我一直以為不幸者的世界不同於幸者,但我望著蘇安那張好看的臉,竟忽然覺得我和蘇安必是在同一個世界,而且我是幸福的,蘇安也應該是幸福的。

    我半跪在地上,緊緊擁著半蹲的蘇安,卻不知道第一句話該如何開口。

    我和蘇安,陰差陽錯地遇見,在這浪蕩浮塵裏,伴著彼此走了一程,或許在以後,我們也不再寂寞。

    他拉起我,在街邊席地而坐,春天的風有些暖,帶來的白鳥在天空中振動著寬大翅膀緩緩而過。

    他說:花涼,你都知道了?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他的秘密那麽多,我又怎麽可能都知道。

    而坐在我身側的他像是自言自語般緩緩開口:在我五歲那年,父母帶我去聽音樂會的路上,出了車禍。母親把我緊緊護在懷裏,而她和父親雙亡。

    那一刻,我像是失去了全世界,但我始終記得母親臨走前跟我說過的,她說要我好好地活下去。

    從那個時候我就懂得了一個道理,人生在世,無論你經曆了什麽,你都得受著。

    親戚沒有人願意收養我,因為父母去世之後,我便患上了自閉症,其實我也不是病了,我有清晰的感知,我也會說話,但是我不想說。

    我開始寫文字,確切來說是拚音,我把我想說的所有話都寫在紙上,然後都疊起來放好,我天真地以為,隻要我寫下的,父母都會看見。

    再後來我被送入了福利院,院裏沒有一個人喜歡我,而且因為長得瘦小,所以經常被大孩子欺負,但我依然有寫文字的習慣,因為我已經清楚地意識到我不能改變這個世界了,那麽我能做的就是保護我自己那一片小小的天空。

    很多優秀的小孩早早地就被領養了,但我直到十歲那年才被收養,養父母家裏條件十分不好,聽說我是被領養過去衝喜的,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大概是一種習俗。

    在我十二歲那年弟弟就出生了,養父母對我的態度就更不好了,我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我與在福利院相比,更加沒有安全感了。

    說到這一段的時候,他微微有些哽咽。我覺得我好心疼他,舉目看著眼前的街景,十幾年了,你看,山河大好,蘇安他好似依舊別來無恙。都過去了,就當作流沙一樣,嗖的一下就不見了。

    那個時候他得知寫文章可以賺錢,便開始拚命寫文章。那是他那個年紀所能想到的脫離養父母最好的辦法。

    他去書店,偷偷地記下許多投稿地址,寫好稿子後,他便悉數將其寄出去。

    但他那時並沒有錢,所以就去撿飲料瓶子,賣十個瓶子後便能換得一枚小小的郵票。

    但是前幾年裏,他投過的文章全部無果,但不知道為什麽,他說,他從來都沒有放棄過。

    他坐在我旁邊說著這些話時,仿若身上帶著光,連空氣裏的亮度都自動趨於飽和。

    我大概就是這樣一種人,認準一條路直到天黑走到盡頭也絕對不會回頭。

    我伸出手,去拉他的手指,他一下子把我的手握在手裏,兩隻手冰冷冰冷的,卻在掌心的位置漸漸升起一股溫暖。

    我小聲地問他,那後來呢?

    花涼,我曾經在文章中寫過一句話:後來,就是不停到來的現在。

    我們手牽著手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不在乎現在幾時,不在乎還會有多遠。

    相信。希望。愛。

    但我沒有想到的是,蘇安的故事隻是講了一部分,當然這是後話。

    我問蘇安,以後你打算怎麽辦。

    他好似未曾思索便脫口而出,換個姓氏和名字,重新來過。有一天水落石出之時,我或許已經闖出另一片新天地了。

    他說完之後衝著我挑了挑眉,暫且就叫花涼吧。

    我當他在開玩笑,握緊了他的手,回了一句,好啊,要知道,我永遠都會支持你。

    我和蘇安在初夏時節正式在一起了。

    每天清晨,仿若都伴著,鳥鳴。花香。

    我蓄著長發,黑色。穿一條簡潔的白裙。

    蘇安是我的初戀,在他之前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未來會找一個什麽樣的男朋友,所以說,愛情是,可遇而不可求。

    我真真切切懂得了女為悅己者容這句話的意義,而我身體裏所有隱匿的溫柔,都因為蘇安而幽幽燃燒。

    從今以後,再不怕歲月相熬。

    和蘇安在一起更像是相互取暖,從此連生命都變得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