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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邁克一動不動地站在餐桌上首他的椅子背後,小心地提著放在可笑的柳條籃裏的那瓶酒,此刻在他鼻孔周圍泛起一道蒼白色,他的嘴閉得很緊。

    普拉特懶洋洋地靠在他的椅背上,仰著臉望他,眉毛揚起,兩眼半閉,嘴角上浮出微笑。我又看見,或者感到我是看見,那個人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安的神情,我看見他眉心中有一絲急切的表情,看見他眼睛裏麵,就在黑眼珠的中央,隱含著一道微小而遲緩的狡猾的閃光。

    “那麽你不願增加賭注嗎?”

    “老兄,就我來說,我是一點也不在乎的,”邁克說,“你要賭什麽我就賭什麽。”

    三個婦女和我靜靜地坐在那兒注視著那兩個男人。邁克太太已經有些生氣了。她的嘴上露出不高興的樣子,我感到她會隨時把他們兩人的話打斷。我們的烤牛肉放在我們麵前的碟子上,正在慢慢地冒著熱氣。

    “那麽,我想賭什麽你就賭什麽嗎?”

    “我已經講過了。要是你想認真幹,你樂意賭什麽我都會跟你打賭。”

    “即使是一萬鎊嗎?”

    “當然我願意,隻要你想賭那麽多的錢。”邁克現在更有自信心了,他完全知道,無論普拉特願意下多少賭注,他都奉陪得起。

    “那麽你是說我可以提出賭注嘍?”普拉特追問一句。

    “我就是這個意思。”

    談話停頓了一會兒,這時普拉特慢慢地向餐桌的周圍望了一遍,先望著我,然後望著三位婦女,每個人都依次輪到。他好像要我們記住,我們就是這句話的見證人。

    “邁克!”斯科菲爾德太太說,“邁克,幹嗎我們不把這種胡鬧停下,來吃我們的菜呢?菜快要涼啦。”

    “不過這可不是胡鬧,”普拉特平靜地對她說,“我們是打一個小賭啊。”

    我注意到那個女仆正在端著一盤蔬菜站在背後較暗的地方,不曉得該不該端上來。

    “那麽,好,”普拉特說,“我要告訴你我想跟你打什麽賭。”

    “那麽你就說出來吧,”邁克不加思索地說,“我一點也不在乎打什麽賭——隻要你樂意。”

    普拉特點了點頭,一絲微笑又浮上了他的嘴角,然後,他一麵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邁克,一麵非常緩慢地說:“我要你以同意你的女兒和我結婚做賭注。”

    露易絲·斯科菲爾德嚇了一跳。“嘿!”她叫道,“不!那不是好玩的!當心,爸爸,那壓根兒不是好玩的啊。”

    “別著急,親愛的,”她媽媽說,“他們倆不過是開玩笑罷了。”

    “我可不是開玩笑。”理查德·普拉特說。

    “這真是荒謬。”邁克說。這時他又失去常態了。

    “你說過我樂意打什麽賭你都願意。”

    “我的意思指的是錢。”

    “你並沒有說清楚是錢。”

    “但我指的就是錢。”

    “很遺憾,你沒有說清楚,不過話又說回來,要是你說過的話不算數,對我倒也沒有什麽。”

    “老兄,這不是我說話不算數的問題,這是件沒法打賭的事兒,因為你拿不出相等的賭注來。要是你賭輸了,你又沒有女兒可以拿出來還債。要是你真有,我也不想娶她。”

    “親愛的,你說的話我聽了真高興。”他的妻子說。

    “凡是你喜歡的,什麽東西我都願意拿出來,”普拉特高聲說,“比方說,我的房子,我的房子行不行?”

    “哪一所房子?”邁克說,他這時也開起玩笑來。

    “鄉間別墅。”

    “幹嗎不把別的房子也都加進去呢?”

    “那麽好,隻要你樂意。我的兩處房子算在一塊兒。”

    這時我看見邁克躊躇了一下。他走上前一步,把籃子裏的酒輕輕地放在桌子上。他把鹽瓶推到一邊去,然後又把胡椒瓶推到一邊去,然後他撿起餐刀,沉思地把刀口細看了一會兒,又把它放下。他女兒也看見他在躊躇了。

    “得啦,爸爸!”她叫道。“別胡來了!這簡直是蠢得沒法說。我拒絕當這樣的賭注。”

    “你說得很對,親愛的,”她媽媽說,“馬上停下,邁克,坐下來吃你的菜吧。”

    邁克不去理睬她。他朝他的女兒看了看,微笑著,這是和藹的、慈愛的、愛護的笑容。但是,在他眼睛裏麵突然閃現出一絲微感得意的神色。“你知道,”他微笑著說,“你知道,我們理應把這件事情考慮一下,露易絲。”

    “得啦,爸爸,別再說下去啦!你的話我連聽都不願聽!嗨,我活到這麽大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件荒唐的事情!”

    “不,親愛的,這是認真的。等一會兒,聽一聽我要說的話。”

    “可是我不要聽。”

    “露易絲!請聽我說。事情是這樣。理查德在這兒向我們下了一筆重大的賭注。不是我,是他要下這個賭注的。他要是賭輸了,他就勢必要把很大的一筆房產移交給我。喂,等待一會兒,親愛的,別打岔。關鍵在這兒:他是絕對不會賭贏的。”

    “他好像認為他能夠賭贏。”

    “那麽聽我來說,因為我講的話自己心裏有數。當一位專家嚐到一口紅葡萄酒時,隻要這種酒不是像拉菲特牌或者拉圖爾牌那樣的名牌酒,他也隻能多少接近於說出葡萄園的名字。當然,他可以告訴你這種酒產自波爾多地區,或者是產自聖·埃密利翁縣,波默羅縣,格拉夫縣,或者是產自邁多克縣。但是每一縣都有幾個鎮,幾個鄉,每一個鄉有許許多多的小葡萄園。一個人不可能單憑嚐一嚐、聞一聞就把它們完全識別出來。我不妨告訴你們,我弄來這兒的這種酒是從一個小葡萄園那裏搞來的,這個葡萄園周圍有許多別的小葡萄園,他決不會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這可說不準呢。”他的女兒說。

    “我告訴你,我很有把握。我不是自吹自擂,不過我對於酒這件事確實知道得很多,這你也知道。不管怎樣,我的女兒,憑著上帝,我是你爸爸,你不見得認為我會讓你——讓你遭到你不願意的事吧,是不是?我是要替你掙一筆錢啊!”

    “邁克!”他妻子嚴厲地說;“別再往下說了,邁克,我求求你!”

    他還是不理睬她。“要是你同意這個賭注。”他對他的女兒說,“十分鍾之內,你就會是兩所大房子的主人了。”

    “可是我並不要兩所大房子,爸爸。”

    “那就賣掉它們。立刻賣回給他。這一切都由我來替你安排。於是,你想一想吧,親愛的,你要發財啦!你這一輩子就再也不用依靠誰啦。”

    “啊,爸爸,我不喜歡這樣。我覺得這樣做是愚蠢的。”

    “我也是,”她媽媽說。她說話的時候把頭敏捷地上下晃動,像隻母雞似的。“你應該覺得害臊,居然提出這樣的事來!連你的女兒也賭上啦!”

    邁克連望也不望她一眼。“幹吧,”他急切地說,緊緊地盯著他的女兒。“趕快答應下來!我保證你不會輸掉。”

    “可我不願意這樣,爸爸。”

    “好了,女兒。答應下來吧。”

    邁克拚命催逼她,朝她彎著身子,兩隻嚴厲的明亮的眼睛盯著她,他的女兒要想抗拒他也不容易了。

    “可是我要輸了可怎麽辦呢?”

    “我沒告訴你嗎,你不會輸的。我保證。”

    “啊,爸爸,我必得答應嗎?”

    “我正在替你掙一筆財產。快點,你還有什麽話說,露易絲?行了嗎?”

    這是她最後一次猶豫不決了。然後她無可奈何地聳一聳肩膀說;“哦,那麽,好吧。隻要你擔保沒有賭輸的危險。”“是啊,”理查德·普拉特說,他望著那個女孩子。“這個賭打定了。”

    邁克馬上拿起那瓶酒,首先倒出一點在他的自己的杯子裏,然後興奮地、一蹦一跳地繞著桌子把別人的酒杯都斟滿了。現在每個人都注視著理查德·普拉特的臉,望著他慢慢地伸出右手去拿他的杯子,把它舉到鼻子前麵。理查德大約五十歲上22222下,卻缺乏一副討人喜歡的麵孔。不知怎的,臉上被他的一張大嘴——嘴和嘴唇占滿了。這是一張老饕的厚厚的濕嘴唇,下嘴唇中間耷拉著,左右擺動,永遠張開,做成張開受一隻酒杯的邊緣或者一口食物。我一麵望著它一麵在想,他的嘴像一個鑰匙孔,像一個,頭、頸、胸膛,好像變成一件巨大的敏感的嗅覺機器,承受著,滲入著,分辨著鼻子裏吸進去的信息。

    “好,”邁克喊道,“好極啦!那咱們這個賭就算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