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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德維希聲線一如往常,刻板平直,濃淡均勻,不加語氣起伏:

    “維克多.李,前年被紐約警方批捕歸案的連環殺手,活躍了十六年,在各地流竄作案。”

    眼前是警方數據庫裏維克多的個人資料,與幾份年代久遠、頁麵泛黃的舊報紙。

    朱諾早已將這些與拘留記錄從頭到尾通讀了一遍。

    “犯罪學講座說起過他,這是一個典型的有組織性殺手。他和弗萊關在同一個監室,並且一起在第二天獲得保釋。”

    她嘴唇振動,快速說,仿佛隻要放鬆自己慢上半秒,就會遺漏一個關鍵要點,“保釋金額巨大,維克多靠四處盜竊為生,不可能支付得起。”

    路德維希在話筒對麵道:

    “你認為是弗萊幫他付了錢?”

    “我認為他和弗萊在警局的監室裏一拍即合。弗萊幫他獲得保釋,兩人共同作案。”

    明知對方看不到,她仍然輕微頷首,“……畢竟他們有著相似的興趣。”

    畢竟他們都以他人的苦痛為食,並全程拍攝下來以備反芻。

    維克多選定的目標多為家境優渥的中年婦女,犯罪手段一成不變,常年習慣於在強.奸後以扼住喉管的方式殺死受害人,因而一度被媒體稱作“Choker(鎖喉者)”。根據警方記載,他離開作案現場之前會卷帶走現金財物,並切下一小塊死者胸前的皮膚隨身攜帶。甚至在警察突入他家時,他還伏在工作台上,為最新一名受害人的皮膚進行精細的防腐處理。

    警方繳獲了七塊風幹的皮膚組織,分別屬於起名不同的女性。除此之外,還有厚達二十公分的一疊光盤,每一張都壓製了幾段作案視頻。

    值得注意的是,從艾薇遇害那一年開始,他殘殺女性的方式改變了。

    “他一定多少受到了弗萊的影響,”

    一手翻開紐約警察製作的維克多犯罪年表,朱諾口幹舌燥,喉嚨裏像是發著低燒,卻來不及喝上一口水,嘶啞著嗓子往下陳述,“自那以後,維克多就傾向於在受害者還活著的時候進行虐待和肢解。”

    很突然地,路德維希那邊一時沒了動靜。

    再開口,給出的全是朱諾想要的答複。

    “他目前正在紐約的溫德監獄服刑,時常毒癮發作攻擊獄警,所以刑期被不斷累加,已達二百六十年,而且不得保釋。”

    他平穩說,“我已經幫你申請了探視,如果維克多同意與你見麵,監獄會有人同你取得聯係。”

    掛斷電話,朱諾肩頸一軟,整個人脫力似的伏到桌麵上,將臉埋進交疊的臂彎之間。

    四周安靜無聲,隻有清晰的、電器運轉的白噪音,火焰焚燒一般孜孜響徹耳蝸,頑固地磨洗神經,一根趕著一根抽卷,到最後全都糾纏在一起。

    這樣的時刻最難熬,因為擺在她麵前的選項隻有等待,不確定的漫長等待,其他什麽也做不了。而可怕之處在於,等到的結果或許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如果維克多拒絕了她的探視請求,又該怎麽辦?

    菲恩一進門,入眼便是她蜷曲身體,沉沉趴在桌間的模樣。他以為她睡著了,伸手穿過肋下與後膝,將她橫抱進懷裏。

    正緩步往床頭走,朱諾微熱的手按上他胸口,菲恩才發覺她還算清醒,隻是眼簾垂斂著,略有些走神。

    菲恩什麽也沒問,彎腰將她放到床間。一個別扭的著力讓他短暫抽嘶了一聲,眉頭吃痛地擰起來。朱諾立刻回過神,去看他近在眼前的手肘。

    蒼白皮膚上突出一塊青紫淤腫,滲著些微血點。她立刻起身去浴室抽了條毛巾,再蹲在迷你吧前麵探找冰塊。冰塊相互擦蹭,發出的聲響讓人齒根酸沉,被她一股腦倒進毛巾,包成一個不規則的絨團,親手壓貼菲恩肘間的傷處。

    力度輕淺,有如滿懷愛意的撫觸。

    “怎麽受傷了?”

    橄欖球運動難免有磕碰,朱諾明知他一定受過比這嚴重百倍的傷,還是不自覺地感到擔憂。

    他們靠坐在一起。

    菲恩察覺到,她指腹原本是溫的,大約是因為冰塊的緣故,熨在他肌膚間卻很涼。他剛剛結束比賽,身上還覆著熱汗,淨透的冰融化成水液,啪地一聲打進滾燙的手心。

    菲恩說:

    “沒事。”

    他發音模糊,想要一筆帶過。

    朱諾頓了頓,最終還是讓他得逞,沒再追問事情的經過。

    隻是忍不住問他:“疼麽?”

    “疼。”

    他麵容顯得乏累,幾乎剝離了全部血色,隻有嘴唇泛起稀淡的薄紅。稍稍傾過身去,在她唇上一觸即離,他將嘴角向上牽動,輕細柔軟地說,“現在不疼了。”

    朱諾很慢地“嗯”了一聲,過了半晌又道:“以後的比賽小心一點……輸贏沒那麽重要。”

    幾年前還在從事地下賽車與賭.博的她,決計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說出這樣的話。

    想到這裏,她抿著嘴角笑起來,幅度很小,不容易察覺。

    菲恩低著眸,眉骨深深壓下眼窩,眼窩又將眼睫牢固地困住。

    “不要擔心。”

    他握了握她的手,指節力道很鬆,“我們是上一屆冠軍,賽程比別的隊伍要短,不會再有受傷的機會了。”

    “那就好。”

    她抵著他的肩頭,讓他成為唯一的依靠和支撐。手指明顯心不在焉,毫無章法地刮擦著他掌心裏的勾回和紋路,“今天我的調查有了很大的進展,但是馬上又停滯了。……”

    日複一日相處下來,朱諾確信他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她不要求回音,隻無端地想要傾訴,想要感受到聲帶振動的頻率,想要把淤積在心間的一切統統抖落幹淨。有些隱秘的思考她不能告訴路德維希,有些真切的情感隻能讓最親密的人知道,而菲恩是最合適的人選。

    沒人能像他那樣了解她,像他那樣在初次目光接觸時,就一眼看穿她靈魂的本質。

    不需要漫長的光景,抑或是頻繁的試探磨合,在劉易斯的酒吧裏偶然相遇的那一刻,菲恩就已經擁有了完整的她。

    餘下的時間,隻不過是為了讓她也意識到這件事。

    朱諾把近期的發現對他講了一遍,話音剛停,腦海裏拉起一根緊繃的長弦,神情也跟著肅淡下來。

    經過一番傾訴,案件的細節脈絡竟更加清晰。

    她閉了閉眼,長長出了口氣。

    “再過兩天就是決賽了,”菲恩說,“你會來麽?”

    骨節凜冽凸顯,攀纏在朱諾指間,堅硬地頂住肌膚,把熱意一同輸送過來。

    她點頭,又搖頭。

    猶豫片刻,泄氣地張了張口:“……我也不知道。”

    菲恩注視著她,用他那雙鴿灰色的、密不透光的眼睛,將她密實地包裹起來。

    “我希望你來。”

    “如果可以,我會過去的。”

    她把冰敷袋放在他手裏,“現在我得先出去一趟。”

    跟菲恩講述案情的時候,她發覺自己遺落了一個至關重要的線索。

    屍檢報告用短小的篇幅提及過,在艾薇體內提取出不完整的DNA序列,死亡前不久很可能發生過性行為。

    無論維克多是否同意與她見麵,如果能提前將這一份殘缺的DNA跟維克多的樣本進行對比,

    ……倘若檢測結果是兩者不相符,那在艾薇體內留下精斑的人很可能就是弗萊。

    他們從相識到決定共同犯案隻經過短暫一夜,弗萊與維克多此前和之後又都習慣於獨自作案,應該勻不出多餘的空閑和精力再去尋找第三個同夥。

    她爬樓梯登上一層,依照門牌找到布萊登的房間。他沒鎖門,甚至沒扣嚴,一擰就開了。

    “你能不能讓警監調取一份正在服刑人員的DNA,然後在警局進行檢驗?”

    長條沙發上的布萊登掀了掀眼皮,無意識的呻.吟一聲。朱諾聞到酒精蒸發的味道,隻得彎下腰湊近他的耳畔,大致將情況說給他聽。

    布萊登扶著後腦勉強撐坐起來,呼吸之間還潤著沉澱的酒氣,迷迷糊糊聽了個囫圇,便順手撈過自己的手機。

    “我去試試,但是不保證結果。”

    他避進了浴室。打這通電話隻用了五分鍾,卻仿佛被拉伸到一生那麽長。直到朱諾幾乎快要緊張得窒息,他才慢吞吞走出浴室,把手機揣回衣袋。

    布萊登雙眼紅腫,宿醉的痕跡在臉上纖毫畢現,盡管有些語無倫次,還是盡量簡短地給她解釋:“警監同意了,但是他手下的法醫不肯幫忙——她堅持認為這個案子已經結案,還沒有正式重啟,我們的要求恐怕不符合流程。”

    朱諾朝他借了車,直接開到警局門口。

    她不知道自己能改變什麽,但她總要試上一試。

    敲開法醫室的門,朱諾臉上閃過怔忡。這是一張分外熟悉的臉,朱諾清楚地記得她穿黑裙的樣子。

    那場雨幕中的葬禮上,路德維希的確提起過,檢察官的未婚妻阿曼達在紐約擔任法醫。

    “我不會替來曆不明的人幹活。”

    阿曼達言辭冷靜,抬手就要關門,“希望你轉告警監,讓他帶著他的私人關係離法醫辦公室遠一點。”

    朱諾倏然撐住門板,平視她審度的眼睛。

    “我叫朱諾,是湯姆.諾頓檢察官生前的……”

    她盡量斟酌措辭,“同事。”

    朱諾清楚地察覺到,阿曼達的眼神在瞬間黯沉下去。

    她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接著說:“我希望你能幫我一個忙。或許這也是檢察官希望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