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4|11.11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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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冬寒至,夜冷霜重,無星無雲,隻一輪銀月滿宮牆。

    東宮。

    俆妙君怔怔坐在床頭,近日之事一遍遍在腦中翻湧,她反複琢磨,將每一個細節,聽過的每一句話,以及任何一點蛛絲馬跡都碾碎了細細品嚐,內心隻餘酸與苦。

    瑞兒如今不過半歲,母後便話裏話外多次暗示,什麽太子近日精神欠佳、太子功課繁忙、東宮太過冷清雲雲。說來說去,不過是見她有了長子,想再為太子挑些女人罷了。

    她知道,她爹身為國子監祭酒,太子娶了她,便是向天下文人賣了好。可還不夠,論實權地位,她娘家遠不如其餘幾位皇子妃,母後心急,要為太子多拉拔幾個助力。

    可是,難道她想入宮麽?若非皇上指婚,她爹娘兄長們又怎會舍得她嫁入皇家?

    她不是不明白,隻是心有不甘。

    想到今日在母後宮中見到的幾位美貌女子,據說都是朝中重臣之女,這幾乎是在明晃晃的敲打了。就連她娘前幾日入宮來,竟也勸她主動向太子提出納妾之事,告誡她不論心中作何想,至少要占住賢良淑德的名,太子妃,是不可以善妒的,皇後,更不行。

    外人隻道她貴為太子妃,地位尊崇,人人稱羨,實則她一言一行芒刺在背,光鮮之下如履薄冰。

    俆妙君幽幽一歎,又想起太子來,他本是她唯一的安慰與依靠,他曾說心悅於她,她也愛慕於他,可時日久了才醒悟,他們不止是夫妻,還是君臣。

    就好似這一回,他明知她難過,卻恍若未聞,冷眼旁觀,讓她獨自承受。

    心裏忽地一痛,就聽宮女傳報:“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來了。”

    “知道了。”

    外頭冷得刺骨,離了殿中地暖,哪怕她穿得再厚實依舊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將太子迎近屋,兩人聊著閑話,俆妙君卻屢屢走神。

    “妙君為何愁眉不展?”

    俆妙君一愣,忙掩飾道:“是嗎?或許是這幾日沒休息好吧……”

    “東宮事多,辛苦你了。”

    俆妙君藏在袖中的手驀地收攏,接下來,是不是就要說準備添幾個人來替她分憂了?但下一刻,她卻被一雙溫熱手掌握住,對方指節修長,脆若青蔥,隱隱帶著竹香。

    “手這麽冷?”太子語氣平平,隻低頭凝視著掌中柔夷,不冷不熱道:“你們是怎麽照顧太子妃的?”

    殿中瞬時跪了一地,人人噤若寒蟬。

    “不關他們的事,您怎麽來我這裏逞威風。”她佯作惱怒,半嗔道。

    太子也不笑,隻是抬頭盯著俆妙君,眸子黑沉沉的,看得她心頭慌起,忍不住想避開視線時,對方終於出聲:“妙君一定好好照顧自己,陪著孤,決不能先離開。”

    俆妙君先是迷惘,而後心中一酸,有些話幾乎就要脫口而出,她幾番欲言又止,最終心一橫道:“今日,我去母後宮中,遇見了林尚書的嫡長女,武安侯的嫡次女,還有——”

    “你擔憂孤納妾?”太子打斷她,俆妙君猛地瞪大眼睛,這,說得也太不含蓄了……

    “孤不會,孤有你足矣。所以,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太子又一次強調。

    俆妙君一怔,半晌說不出話來,嘴唇微微發抖,最終克製地又問了一遍:“您說什麽?”

    “我說,陪在我身邊的人,隻會是你,我們之間不會有其他女人,現在不需要,將來也不會有。”太子變了稱呼,眼中是不可動搖的堅定。

    他說得如此明白,俆妙君再不用去猜測,去琢磨,那些壓抑和委屈一下子猶如山洪爆發,她忽然大哭道:“您、您怎麽不早說?”

    太子摟住她,心中疼惜不已,原來那一世他帶給她那麽多傷害,原來妙君心中藏著那麽多難以宣之於口的痛楚,而他卻自以為是地認為,他一直尊重她,從不挑釁她的地位,對她足夠維護。

    等到俆妙君心緒漸寧,太子道:“好點兒了麽?”

    俆妙君有些不好意思,羞赧地點頭。

    “那就陪孤出宮走一走吧?”

    “出宮?”

    “妙君不是一直想去嗎?”

    “呃……”那的確是。可一國太子妃成日裏想著出宮,也太不莊重了,她哪裏敢說?沒想到,太子早就看出她了的想法。

    “可以嗎?”她遲疑地問。

    太子對著俆妙君飽含期待與喜悅的眼神,還能說不嗎?

    不久後,京城白馬街上出現了一對年輕夫婦,男子衣著富貴,身邊跟著幾個侍從,女子頭戴帷幕,身姿妙曼,一路上東盼西顧,時時停留。

    前朝禮教森嚴,對女子尤其苛刻,南盛朝經幾十年治理,民風開化許多,但女人地位依舊不興。俆妙君未曾入宮前,也很少如今日這般自由地行走於鬧市,大多時候都被困於後宅之中。盡管父母疼寵,兄長憐惜,她比世上太多人有福,但難免心生遺憾。

    誰不想多看看外麵的世界呢?

    整條街上盡是商戶,店鋪鱗次櫛比,街道兩側布滿小攤,有賣雜貨的、賣首飾的、賣吃食的,還有挑著擔子來回走動的小販,處處都是吆喝叫賣聲。

    一行人經過某個餛鈍攤子,太子忽然駐足道:“你還記得這裏麽?”

    俆妙君疑惑地看了看,搖頭。

    “你六歲時不是走丟了一回?”

    俆妙君瞬間想起來,那一年元宵,她跟著兄長上街看花燈,不料卻被人流衝散,她落了單,又不幸遇上歹人,若非一位好心人相救,後果不堪設想。

    “您怎麽知道……?”俆妙君見太子微微笑,黑眸蘊藏的光華皎如日星,那模樣忽然與記憶中的模糊身影重合,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閃過腦子:“是你!”

    “想起來了?”太子笑道:“當年便是在這裏,我帶著侍衛救下了你,你見我拳腳功夫了得,還說要拜我為師。”

    “……”

    “叫聲師父來聽聽。”

    “……師父。”

    “好徒兒。”

    太子心中暗爽,自從俆妙君恢複記憶,都不曾叫過他師尊了。

    “這裏以前是個暗角,如今白馬街擴建,倒多了許多攤販,既然遇上這餛鈍攤子,也算有緣,妙君想不想嚐嚐?”

    隆冬臘月裏不少人都願意來上一碗熱騰騰的餛鈍,不貴,才三文錢,不僅飽腹,吃了還渾身都暖,因此小攤附近擠了不少人。

    俆妙君與太子坐在其中顯得格格不入,幾個隨從更是將桌椅擦了又擦,擦得俆妙君都有些尷尬,太子依舊老神在在,隻微笑地看著她。

    少頃,兩碗冒著熱氣的餛飩端上了桌。

    攤主小心翼翼道:“兩位客官,請慢用。”

    餛飩肉多皮薄,撒了蔥花,淋了香油,更是鮮嫩味美,兩人正安靜食用,忽然,街上傳來一片嘈雜聲,引得侍衛們立刻警覺,暗中已有人上前探查。

    “是那個陳桂月的案子吧,聽說今日堂審呢。”

    “哼,無恥/蕩/婦,還好意思告上京來,要我說,合該就讓她沉塘。”

    “可、可隻是為了救人,有那麽嚴重麽?”

    “她身為有婦之夫,卻被陌生男子碰了身體,還不嚴重?你想想,換了你媳婦你不生氣?何況她男人還有個秀才,這如何能忍?”

    “就是,黎縣縣老爺仁慈,兼有她夫君求情,這才免了她沉塘,隻判她一紙休書。她不但不知感恩,反還不依不饒起來,真是無恥之尤!所謂娶妻娶賢,娶了這種不安分的妻子,不就是禍家之源嗎?”

    ……

    俆妙君側耳傾聽,太子見她有興趣,衝侍衛使了個眼色,對方意會,上前來遞給攤主一顆銀錁子:“老板,他們說什麽呢?”

    “不用不用。”攤主慌忙推拒,心裏明白是兩位貴人好奇,於是道:“小哥您還真問對人了,上京來告狀的陳家是瀘縣人,恰好與我是老鄉,前一陣我侄子來京,還跟我閑話過這事,聽說在瀘縣鬧得挺大,都驚動了府城。”

    原來,此事是由一次好心的幫扶引起。

    陳家本是商戶之家,雖有小財,但地位不顯。蓋因士農工商,商籍最賤,且本朝沿用前朝製,商籍直係三代內均不許科舉。

    陳家家主陳永和,有一子一女,均為正妻所生,妻子在兒女年幼時病逝,他便又當爹又當娘,含辛茹苦將兩人拉扯大。

    其中兒子陳桂樹,自幼讀書天賦上佳,可限於身份難有作為,陳永和本想改籍,但本朝戶籍管控嚴格,此事便一直拖著。陳永和痛定思痛,不想再讓子孫後代吃這份虧,兒子他隻能先委屈著,但女兒陳桂月,不是還能嫁人嗎?

    於是,他多方打聽,最終看上了瀘縣轄下劉家村的一位童生,劉孝。

    瀘縣雖與京城相隔不遠,但算不上什麽富縣,劉家村又是瀘縣中出了名的貧困村,連周圍村子都不願將閨女嫁過去,劉家村的漢子二十還未娶妻者比比皆是,這劉孝就是其中之一。

    按說,他身為童生,能識文斷字,身份比村裏的泥腿子高了不知不少,理應很容易娶媳婦。但他家實在窮得叮當響,唯一的寡母為了供他讀書,陸續將家中田地賣光了,這些年全靠死乞白賴地從村子裏占便宜,才勉強度日。村裏人淳樸,見他們孤兒寡母,兒子又是讀書人,萬一某日飛黃騰達了呢?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們去。

    可惜,劉秀遲遲沒能考中秀才。

    寡母一籌莫展,隻得將家中房契抵押出去,就在這時,陳永和向劉家伸出了援手。

    劉孝本不想娶商戶女,但此時也容不得他挑剔,便暗示母親同意了這門婚事。兩家速速結親,劉孝靠著陳桂月帶來的嫁妝貼補,一時沒了後顧之憂,又苦讀三年終於中了秀才。

    可自他考中,就有些瞧不上陳桂月的出身,又認為陳家在他親事上乘人之危,挾恩圖報,心裏更不痛快了。他母親素來從他,於是也跟著磋磨起兒媳婦,先是把她帶來的丫鬟都遣回了娘家,美其名曰孝兒乃寒門弟子,不可貪圖安逸;隨後又以陳桂月入門三年依舊無子為由,理直氣壯地將劉孝的遠方表妹納入家中。可她也不想想,劉孝一年到頭住在家裏的日子撐死不足月餘,陳桂月一個人怎麽懷?

    陳桂月傷心之餘向娘家訴苦,當爹當哥的雖心疼,但為了今後計,還是勸她忍下。畢竟無後乃是大事,身為娘家人也沒立場過問太多。何況這世上不納妾的男子又有多少呢?劉孝未來興許還要做官,後宅更少不了人伺候。

    陳家的退讓使得劉母變本加厲,不但接管了陳桂月的嫁妝,還逼她立規矩、做農活,對她愈發苛刻。

    陳桂月被嬌養著長大,哪裏受過這種苦,很快便病倒了。劉母隻當她裝模作樣,非讓她拖著病體幹活,於是,陳桂月跟隨村裏人上山摘藥草時,頭一暈身一軟,險些跌落山崖。危急時刻,一位叫劉成的漢子拉了她一把,這才保住性命。

    可就因這次幫扶,劉家村竟傳遍了陳桂月不貞的名聲,劉母怒急,當著眾村人的麵罵她淫/婦,陳桂月不堪受辱,憤欲跳河,被心懷愧疚的劉成阻止。拉扯間又被劉母捉個正著,當場就要將陳桂月沉塘!

    大恨之下,陳桂月已不想死,隻想求一個公道,她在劉成幫助下奮力逃回娘家,陳家父子這才知他們的月兒受了多大委屈,急怒攻心要來討說法。可劉家哪裏會妥協?劉母和劉孝還委屈娶了個淫/婦呢!

    雙方最終對簿公堂,劉孝言雖然陳桂月不守婦道,但畢竟是他妻子,又是一條人命,他可不提沉塘之事,隻要休妻便可。而陳家則認為陳桂月無任何錯處,是劉家企圖草菅人命,他們要求和離,拿回陳家嫁妝!

    然而,瀘縣縣令不但以白身告功名為由著人打了陳永和及陳桂樹板子,又以七出之罪判了陳桂月一紙休書,嫁妝盡歸劉家所有。

    此案一定,外人都道劉孝人品高潔,重情重義,而瀘縣縣令也是清正廉潔,鐵麵無私,隻有陳家窮形盡相,醜態畢露。

    或許有人同情陳家,可縣老爺態度明擺著,他們能說什麽呢?

    陳家生意做不下去,又整日受人奚落,一家人被逼到絕處,終於磨出真火,直接告上京城!

    今日,正是此案堂審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