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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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姻緣莫強求,姻緣前定不須憂。

    任從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

    話說正德年問,蘇州府昆山縣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後。渾家盧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著祖遺田地,見成收些租課力話。年過四十,並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對渾家說:“自古道:‘養兒待老,積穀防饑。’你我年過四旬,尚無子嗣。光陰似箭,眨眼頭白。百年之事,靠著何人?”說罷,不覺淚下。盧氏道:“‘宋門積祖善良,未曾作惡造業;況你義是單傳,老天決不絕你祖宗之嗣。招於也有早晚,若是不該招時,便是養得長成,半路上也拋撇了,勞而無功,在添許多悲泣。”宋敦點頭道是。

    力才拭淚未幹,隻聽得坐啟中有人咳嗽,叫喚道:“玉峰在家麽?”原來蘇州風俗,不論大家小家,都有個外號,彼此相稱:玉峰就是宋敦的外號,宋敦側耳而聽,叫喚第二句,便認得聲音。是劉順泉。那劉順泉雙名有才,積祖駕一隻大船,攬載客貨,往各省交卸。趁得好些水腳銀兩,一個十全的家業,團團都做在船上。就是這隻船本,也值幾百金,渾身是香橢木打造的。江南一水之地,多有這行生理。

    那劉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聽得是他聲音,連忙趨出坐啟。彼此不須作揖,拱手相見,分坐看茶,自不必說。宋敦道:“順泉今日如何得暇?劉有才道:“特來與玉峰借件東西。宋敦笑道:主舟缺什麽東西,到與寒家相借?”劉有才道:“別的東西不來幹淩。隻這作,是宅上有餘的,故此敢來啟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決不相吝。”劉有才不慌不忙,說出這件東西來。正是:

    背後並非擎詔,當前不是困胸。鵝黃細布密針縫,淨手將來供奉。還願曾裝冥鈔,祈神並襯威容。名山古刹幾相從,染下爐香浮動。

    來來宋敦夫妻二口,困難於得子,各處燒香祈嗣,做成黃布袱、黃布袋裝裹佛馬椿錢之類。燒過香後,懸掛於家中佛堂之內,甚是誌誠。劉有才長於宋敦五年,四十六歲了,阿媽徐氏亦無子息。聞得徽州有鹽商求嗣,新建陳州娘娘廟於蘇州閻門之外,香火甚盛,祈禱不絕。劉有才恰好有個方便,要駕船往楓橋接客,意欲進一住香,卻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特與宋家告借。其時說出緣故,宋敦沉恩不語。劉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借之心麽,若汙壞時,一個就賠兩個。”宋敦道:“豈有此理!隻是一件,既然娘娘廟靈顯,小子亦欲附舟一往。隻不知幾時去?”劉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布袱布袋,拙荊另有一副,共是兩副,盡可分用。”劉有才道:“如此甚好。”

    宋敦入內,與渾家說知欲往郡城燒香之事。劉氏也歡喜。宋敦於佛堂掛壁上取下兩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將一副借與劉有才。劉有才道:“小子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來。船在北門大阪橋下,不嫌怠慢時,吃些見成素飯,不消帶米。”宋敦應允。當下忙忙的辦下些香燭紙馬汗張定段,打疊包裹,穿了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趕出北門下船。趁著順風,不勾半日,七十裏之程,等閑到了。舟泊楓橋,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眼。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鍾聲到客船。

    次日起個黑早,在船中洗盥罷,吃了些索食,淨了口手,一對兒黃布袱馱了冥財,黃布袋安插紙馬文疏,掛於項上,步到陳州娘娘廟前,剛剛天曉。廟門雖開,殿門還關著。二人在兩廊遊繞,觀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齊整。正在讚歎,“呀”的一聲,殿門開了,就有廟祝出來迎接進殿。其時香客未到,燭架尚虛,廟祝放下琉璃燈來取火點燭,討文疏替他通陳禱告。二人焚香禮拜已畢,各將幾十文錢,酬謝了廟祝,化紙出門。劉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當下劉有才將布袱布袋交還宋敦,各各稱謝而別。劉有才自往楓橋接客去了。

    宋敦看大色尚早,要往婁門趁船回家。剛欲移步,聽得牆下□□之聲。近前看時,卻是矮矮一個蘆席棚,搭在廟垣之側,中間臥著個有病的老和尚,懨懨欲死,呼之不應,問之不答。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傍邊一人走來說道:“客人,你隻管看他則甚?要便做個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個好事?”那人道:“此僧是陝西來的,七十八歲了,他說一生不曾開葷,每日隻誦《金剛經》。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沒有施主。搭這個蘆席棚兒住下,誦經不輟。這裏有個素飯店,每日隻上午一餐,過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憐他,施他些錢米,他就把來還了店上的飯錢,不留一文。近日得了這病,有半個月不用飯食了。兩日前還開口說得話,我們間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罷?他說:‘因緣未到,還等兩日。’今早連話也說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憐他時,買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說‘因緣未到’,或者這因緣就在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為求嗣而來,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便問道:“此處有棺材店麽?”那人道:“出巷陳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煩足下同往一看。”

    那人引路到陳家來。陳三郎正在店中支分懈匠鋸木。那人道:“三郎,我引個主顧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壽板,小店有真正姿源加料雙姘的在裏麵;若要見成的,就店中但憑揀擇。”宋敦道:“要見成的。”陳三郎指著一副道:“這是頭號,足價三兩。”宋敦未及還價,那人道:“這個客官是買來舍與那蘆席棚內老和尚做好事的,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討虛價。”陳三郎道:“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錢一兩六錢罷,分毫少不得了。”宋敦道:“這價錢也是公道了。”想起汗中角上帶得一塊銀子,約有五六錢重,燒香剩下,不上一百銅錢,總湊與他,還不勾一半。“我有處了,劉順泉的船在楓橋不遠。”便對陳三郎道:“價錢依了你,隻是還要到一個朋友處惜辦,少頃便來。”陳三郎到罷了,說道:“任從容便。”那人臍然不樂道:“客人既發了個好心,卻又做脫身之計。你身邊沒有銀子,來看則甚?”

    說猶來了,隻見街上人紛紛而過,多有說這老和尚,可憐半月前還聽得他念經之聲,今早嗚呼了。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聽得說麽?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睜眼等你斷送哩!”宋敦口雖不語,心下複想道:“我既是看定了這具棺木,倘或往楓橋去,劉順泉不在船上,終不然呆坐等他回來。況且常言得‘價一不擇主,倘別有個主顧,添些價錢,這副棺木買去了,我就失信於此憎了。罷,罷!”便取出銀子,剛剛一塊,討等來一稱,叫聲慚愧。原來是塊元寶,看時像少,稱時便多,到有七錢多重,先教陳三郎收了。將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脫下,道:“這一件衣服,價在一兩之外,倘嫌不值,權時相抵,待小子取贖;若用得時,便乞收算。”陳三郎道:“小店大膽了,莫怪計較。”將銀子衣服收過了。宋敦又在舍上拔下一根銀曾,約有二錢之重,交與那人道:“這枝眷,相煩換些銅錢,以為殯殮雜用。”當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難得這位好事的客官,他擔當了大事去。其餘小事,我們地方上也該湊出些錢鈔相助。”眾人都湊錢去了。

    宋敦又複身到蘆席邊,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覺雙眼垂淚,分明如親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麽緣故。不忍再看,含淚而行。到婁門時,航船已開,乃自喚一隻小船,當日回家。渾家見丈夫黑夜回來,身上不穿道袍,麵又帶憂慘之色,隻道與人爭競,忙忙的來問。宋敦搖首道:“話長哩!”一徑走到佛堂中,將兩副布袱布袋掛起,在佛前磕了個頭,進房坐下,討茶吃了,方才開談,將老和尚之事備細說知。渾家道:“正該如此。也不嗅怪。宋敦見渾家賢慧,到也回愁作喜。

    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夢見那老和尚登門拜謝道:“桓越命合無子,壽數亦止於此矣。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壽半紀。老僧與檀越又有一段因緣,願投宅上為兒,以報蓋棺之德。”盧氏也夢見一個金身羅漢走進房裏,夢中叫喊起來,連丈夫也驚醒了。各言其夢,似信似疑,嗟歎不已。正是:

    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勸人行好心,自作還自受。

    從此盧氏懷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兒。因夢見金身羅漢,小名金郎,官名就叫宋金。夫妻歡喜,自不必說。此時劉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長成,有人抑掇兩家對親。劉有才到也心中情願。宋敦卻嫌他船戶出身,不是名門舊族。口雖不語,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歲,宋敦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自古道:“家中百事興,全靠主人命。十個婦人,敵不得一個男子。自從宋敦故後,盧氏掌家,連遭荒歉,又裏中欺他孤寡,科派戶役。盧氏撐持不定,隻得將田房漸次賣了,賃屋而居。初時,還是詐窮,以後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窮了,盧氏亦得病而亡。

    斷送了畢,宋金隻剩得一雙赤手,被房主趕逐出屋,無處投奔。且喜從幼學得一件本事,會寫會算。偶然本處一個範舉人選了浙江櫥州府江山縣知縣,正要尋個寫算的人。有人將宋金說了,範公就教人引來。見他年紀幼小,又生得齊整,心中甚喜。叩其所長,果然書通真草,算善歸除。當日就留於書房之中,取一套新衣與他換過,同桌而食,好生優待。擇了吉日,範知縣與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冬冬畫鼓催征掉,習習和風蕩錦帆。

    卻說宋金雖然貧賤,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今日做範公門館,豈肯卑汙苟賤,與童仆輩和光同塵,受其戲侮。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自昆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眾人掉扭家主道:“宋金小廝家,在此寫算服事老爺,還該小心謙遜,他全不知禮。老爺優待他忒過分了,與他同坐同食。舟中還可混帳,到陸路中火歇宿,老爺也要存個體麵。小人們商議,不如教他寫一紙靠身文書,方才妥帖。到衙門時,他也不敢放肆為非。”範舉人是棉花做的耳朵,就依了眾人言語,喚宋金到艙,要他寫靠身文書,宋金如何肯寫?逼勒了多時,範公發怒,喝教剝去衣服,喝出船去。眾蒼頭拖拖拽拽,剝的幹幹淨淨,一領單布衫,趕在岸上。隻見轎馬紛紛伺候範知縣起陸。宋金噙著雙淚,隻得回避開去。身邊並無財物,受餓不過,少不得學那兩個古人:

    伍相吹蕭子吳門,韓王寄食於漂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