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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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細雪紛飛。清闕衣袂颯遝地來到森羅塔前,早有數名弟子緊張地迎上前:“師尊,適才我們巡視至此,忽聽得塔內有詭異聲響……”

    “你們在外守候,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擅闖。”他沉聲說罷,寬袖一拂,塔門上的符文自動消失。

    門扉開後迅疾合攏,他已進入塔中,周圍甚是寧靜。顏惜月原本是被關在塔頂,清闕如今抬頭望去,樓梯旁明珠靜垂,上方似乎並無異常。

    清闕若有所思地踏上樓梯,才行了數步,心間忽又浮起寒意,不禁停下腳步。

    寂靜中,有哀傷的聲音輕輕顫動,就好像多年前曾縈繞在他夢中的那樣,讓人心神不定。

    他迅疾拈訣,地麵青磚浮光升騰,身影很快隱沒其間。

    *

    幽寂中,無數的琉璃瓶上下浮動,他自其中慢慢穿行,寒冷的光映在臉上。

    隔著很遠就望見滅神咒文已增長了數倍,交錯盤旋,周圍隱隱生風。而被困在中間的翠色光芒已微弱瑟縮,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到這裏,如今看見這瑩瑩光亮,竟怔立在那裏。

    “你……”翠光痛苦地顫動,遲疑地道,“你是……”

    清闕沒有出聲,隻是默默地注視著那點微光。他知道,隻剩一點殘魂的縈歌是看不到他的。

    然而翠光竟感應到了什麽似的,忽然悲傷道:“神君?是你嗎?我……感覺到了你的心。”

    他微微一震,仍控製著自己沒有上前,片刻後才道:“你還認得我?”

    “怎會不認得呢?我,我在這裏等了很久,你……”

    清闕卻打斷了它的話語,道:“滅神咒已被驚動,此處必然有外人闖入,那人現在去了何方?”

    “我不知道……滅神咒震動不已,我隻覺元神就快崩裂……”它微弱地浮動了幾下,像是想要往前一些,卻又一次被咒文死死震懾。清闕緊蹙雙眉,望了她一眼道:“你不要亂動,便不會感到痛苦。”

    說罷,轉身便走。

    “神君!”它在幽暗中悲傷喚道,“你將我另外那些魂魄都給了別人,那個少女,這些年一直陪伴在你身旁嗎?”

    他的呼吸為之一緊,慢慢側回臉,隱忍著心緒。“你果然見到她了……她……知道了你我的過往?是你告訴了她?”

    “我……”

    “說到底,還是我於心不忍,不願讓你魂飛魄散。”他苦澀自嘲,攥緊了手中利劍,“當初留下你保存記憶的這一份殘魂,或許便注定終有一日會自食苦果……”

    他收攏手指,暗黑的符文再度束緊,翠光被壓製成極為渺小的一點,發出痛楚祈求。

    忽然間,有一縷歎息在塔底深處飄蕩,卻不是縈歌的聲音。

    清闕驟然收手,凝神叱道:“是誰?!”

    歎息之聲再度飄浮,似乎來自更幽暗的底下。他揚手在翠光附近布下結界,隨後沿著懸空玉階迅速走向深遠的下方。

    *

    隨著琉璃光瓶的逐漸減少,這底下陷入了漆黑,唯有清闕手中的玄葉劍透出璀璨光華,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無盡的黑暗中,前方似有人站立,身影模糊。

    他停下腳步,劍尖低垂著,遙遙道:“到底是何人潛入塔底?”

    那人沒有回答,也沒有做聲。他皺眉,緊握靈劍上前一步,隱約見那身影格外熟悉,不禁怔了一怔。

    那人這才緩緩轉過身子,在劍光幽微間,望著他輕聲道:“師尊……是我。”

    “惜月?”清闕盯著她的身影,“你竟能衝破我布下的法術?還獨自來到此處?”

    顏惜月微微蹙眉,斂容緩步向他走去,直至近前才停下。“師尊,你為什麽將縈歌的魂魄給了我?”

    被這澄澈目光如此凝視,他心頭還是一震,語氣卻仍舊冷淡。“怎麽,你還怪為師救了你不成?若不是我這樣做,你早就魂歸地府,哪還能活到今天?”

    “可是你給我的魂魄,卻是被你殺害的鸞鳥的殘魂呀……”她依舊專注地望著他,讓清闕心跳加快。他眼神一寒,厲聲道:“什麽被我殺害?縈歌當時本已經傷重,我是為了保住森羅塔,保住玉京宮,才迫不得已做出抉擇!你又怎會知道我內心的痛苦?!”

    “既然心中有愧,為什麽還把她的魂魄撕裂開來?一百多年中,她的殘魂被你囚禁在塔底,而剩下的部分則被移到我的體內。”顏惜月仰起臉慢慢靠近他,呼吸觸及他的臉頰,“師尊,你這些年每天看著我,是不是在心底就將我當成了縈歌,覺得她還活著,還陪在你身邊?”

    “你!”清闕一驚,震動袍袖將她擋住,“你不是惜月!究竟是誰?!”

    她卻眼角上挑,無視凜冽之氣,探臂勾住了清闕的脖頸,媚聲道:“你所求的不正是縈歌複生,又忘記了你對她所做的一切,每天每月地與你同在嗎?我如今就在你麵前,你怎麽不敢正視了呢?”

    “妖孽!”他緊咬牙關,掌中靈劍光華四射,可是身子卻被“顏惜月”如蛇般纏住。清闕斷然一震,劍氣環繞周身,“顏惜月”被猛地震飛數丈,轉瞬間卻又如影子般掠回他近前,用一雙秋水般的眸子緊盯著他。

    “怎麽師尊你也害怕了?你不應該是超脫物外無牽無掛嗎?這森羅塔不是玉京宮靈氣匯聚之地嗎?你卻將縈歌的殘魂關押在這裏,你捫心自問,可還對得起掌門的稱號?你也配做一個修仙之人,還妄想重回天界?”

    她唇邊帶著冷笑,身後黑霧漸起。

    清闕周身散發凜凜寒意,玄葉劍通體熒光流動,蒼翠如鬆柏含露。“魔物……竟敢附體於惜月,還不速速退去?!”他斷喝一聲,自袖中卷出數道疾風,一時間四周空氣扭轉,淩然嘯響。“顏惜月”隻覺好似有千萬重山岩迎麵倒塌,當即倏然前衝,身後黑霧匯聚如爪,抓向清闕咽喉。

    清闕身形陡轉,玄葉劍流光橫掠,將那黑霧之爪淩空斬斷。然而黑霧散而複聚,竟如巨大的花瓣將清闕手臂包裹其中。但聽一聲清嘯,幽暗中清闕衣袍驟然飄震,似有隱隱白光環繞其身。黑霧倏然退散,“顏惜月”雙手間頓時幻化出兩輪赤紅圓環,其間陰火燃起,飛速擊向清闕。

    玄葉劍與陰火赤環死死相抗,那赤色流火環繞飛濺,瞬間沿著劍刃往上延伸。清闕手腕發力,玄葉劍呼嘯飛出,在空中迅疾盤旋,猛然間寒光衝天,陰火哧哧響著飛散隕落。

    “顏惜月”卻趁機欺身而上,周身黑霧四起,無數觸手朝著清闕卷去。他斜掠接劍回斬,寒光破空,觸手為之分散,可就在黑霧彌漫之中,清闕隻覺懷中一熱,竟是“顏惜月”探手抵住了他的心口。

    “師尊,你的心裏是不是藏著我呀?”她嗤笑著,指尖輕輕劃過。

    清闕心髒緊縮,一瞬間血氣上湧,周身劍氣竟化為灼烈之息。“退下!”他揚眉怒叱,手中的玄葉劍本是碧綠瑩然,卻漸漸染上了暗紅光影。

    “顏惜月”盯著他的雙眼,看到其間有火焰焚燒,不禁冷笑:“清闕,你早就種下心魔,還怎能成仙?”

    “我本是仙,為何不能重返天界?!”他的眼裏厲色暴漲,刹那間冰寒劍氣與灼烈光華交織匯聚,化為咆哮的巨浪。“顏惜月”本已緊扣他不放,竟被這無可抵禦的法力衝撞得形神震蕩。

    但聽得一聲尖叫,墨黑的影子自她體內倏然鑽出,像幽靈般逃向前方。

    眼見那團影子飛速鑽向鎮壓妖魔元神之處,清闕袍袖一震疾掠上前,手掌翻轉間靈氣充溢,自半空中凝成碎冰流玉,刹那間已將那團黑影死死困住。

    黑影劇烈顫動,變幻不定的形體驟然增長,旋轉不止的靈氣隨之震顫,竟漸有崩裂之勢。清闕眼中寒光一現,指掌間靈氣愈濃,一寸寸將黑影凝結如冰。那黑影拚力掙紮,忽然間爆發出尖聲厲笑:“清闕,今日我要讓你這森羅塔徹底崩塌!以報魔君之仇!”

    話音甫落,半空中冰破玉碎,那團黑影竟將困住它的靈氣盡數震破。一時間塔內尖嘯不絕,無數琉璃光瓶晃動不已,就連那困住殘魂的滅神咒文亦亮起了刺目光芒。

    清闕心知它有意要摧毀一切,一時間怒意上揚,手中玄葉劍陡然流注出血紅光痕,挾帶著煉獄般的灼烈。

    一劍飛刺,赤焰奔騰。

    黑影四周的魔氣瘋狂湧動,想要抵擋那劍氣的侵襲。但在強大的靈力麵前,魔氣被生生撕開,那團黑影緊縮起來,哀號著飛濺出汙濁脂液,濺在了清闕的身上。

    寒意與灼熱交織的玄葉劍在那霧氣中飛速旋轉,燃起了熊熊烈火,終將其徹底吞滅。

    黑影在烈火中發出慘叫,奮力伸出諸多觸手,還未卷住清闕的手臂,便被火焰燒灼成灰。

    “你……心魔已盛,永遠成不了仙!”

    滿懷怨恨的聲音飄散在幽黑的世界。

    周圍又恢複了死寂,隻剩他沉重的呼吸。

    素白長袍已被腐蝕出斑斑黑點,他就此脫下,扔進了尚未熄滅的烈火中。靜默許久,他才轉回身走到昏暗的角落,俯身將昏迷中的顏惜月攔腰抱起。

    *

    風寒雪止,層層陰雲背後微露出了光亮。

    距離洞宮山尚有數裏,黑龍在雲間漸漸放緩了前行速度。腓腓著急在他背上跳:“嗷嗷,怎麽啦怎麽啦?不是要去找主人嗎?”

    他俯瞰下界,山脈連綿,層林幽然,再往前去便是玉京宮所在之處。隻是上一次為了帶走顏惜月而不惜硬闖,在她師尊麵前強行離開,而今雖心生懷疑,卻又無法斷定是清闕將顏惜月帶回。

    “我在想,如果清闕說惜月並不在玉京宮,那該怎樣做。”

    “嗷嗷,那就找呀!不在玉京宮,我們再去別的地方!”

    黑龍冷冷道:“你覺得他會讓我們進入玉京宮尋找嗎?”

    “嗷?”腓腓豎起耳朵,“那怎麽辦?”

    他沉默片刻,身子升騰起來,又加速往前飛去。“小東西,上一次你在玉京宮裏險些喪命,這回可別害怕!”

    “隻要能找回主人,腓腓什麽都不怕!”

    雲霧生寒,天光漸明,不過須臾之間,蒼翠秀拔的洞宮山群峰已近在下方。鍾聲飄蕩,峰巒肅穆,巨大的黑龍從雲端探出前爪,很快又隱蔽了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