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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嚐試新方法小巷兩側院牆高立,有風姿窈窕的丹楓自牆頭探出,層層朱色濃淺有致,秀雅脫俗。尋真挎著竹籃沿牆邊慢慢走,烏黑的發髻上銀釵輕顫,釵頭是一朵半開含羞的荷花。
迎麵走來一個矮胖的中年人,麵上潮紅,穿著褐色錦衣,腰裏懸著鼓囊囊的錢袋。見了她,便停下腳步斜著眼睛喊:“尋真娘子!”
尋真瞥他一眼,低下頭加快了腳步。中年胖子又叫她一聲,見她不理,隨即追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笑道:“成日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怎麽到了這兒就裝作不認識了?”
“馬掌櫃。”她見躲不過,隻好作了個福,神情卻還是拘束。
馬掌櫃手指來回摩挲她那袖口,眯著眼湊過去仔細瞧了瞧,堆笑道:“看你長得那麽漂亮,怎麽總穿這些劣等衣料做的衣衫?是不是你家鄺博陽拿不出錢來?其實我這人最憐香惜玉,尋真娘子喜歡,再好的料子我都能便宜給你,隻要你來……”
尋真猛地抽回袖子,往後退讓一步,斂容道:“多謝馬掌櫃美意,但我習慣了現在的裝束,不喜歡華麗衣衫。”說罷,轉身便走。
“哎哎,怎麽這般不領情?”馬掌櫃眉毛一抬,上前便攔住她的去路,涎著臉道,“咱們本就住的近,平日裏要多多來往才是……”一邊說著,那隻肉手就又往尋真腰間搭去。
她警覺避讓,他卻糾纏不休,正要再度伸手之際,卻忽覺渾身一凜,好似周圍刹那間凝結成冰。尋真娘子驚詫地望著他,馬掌櫃的手就停在離她不到兩寸的地方,僵硬地紋絲不動。非但如此,他臉上的笑容也完全凝固,整個人就像泥胎木雕一般,矗立在尋真近前。
隻有透過他的眼睛才能感到其內心的萬般慌恐。
尋真往四周掃視一眼,見無人走過,猶豫了一下之後,指尖處露出一點熒光,慢慢飛到了馬掌櫃額頭。
僵硬在原處的馬掌櫃這才轟然跌倒,手足抽搐不已。
“什……什麽妖法?!”他顫著爬起,驚魂未定地看了尋真兩眼,飛也似的逃離了小巷。
她卻還是站在那兒,略一抬頭,朝著斜上方的紅楓道:“你不該隨意使用法術。”
*
原本空蕩蕩的院牆上慢慢顯出了夙淵的身影,他屈起左腿坐在那兒,黑衫微揚。斜生的紅楓使他身形影影綽綽,掩映疏淡倒是美妙如畫。
“隻是嚇唬他一下。”夙淵略一停頓,朝下望著她,“我們應該見過,那年你來過無涯。”
尋真低聲道:“果然還是被你認了出來……一百多年未見,沒想到你也已經化成人形。”
他淡淡地頷首,“你不在漢水修行,為何到了這裏過上了平常人的日子?”
她意有躊躇,緊了緊手中的竹籃,道:“我有要事在身,完成之後自然還會回到漢水。倒是你……”尋真揚起臉細細打量著夙淵,“當初你因鳳凰螺的事獲罪被關押,神女心裏亦是不忍,但禺疆大神下令,她也無法勸阻。那麽多年過去了,禺疆大神是否將你重新召回身邊?”
夙淵垂下眼簾,漠然道:“上神身邊還有我兄長效命,我服罪已滿,便稟明了鯤後,自行出來探尋一些事情。”
“哦?你素來不入人間,怎麽……”尋真還待細問,卻聽巷子那頭有人猶猶豫豫地喊了一聲,“尋、尋真?”
她急忙回頭,臉上已經帶上了柔和笑意,朝著那人抬了抬臂彎間的竹籃,遙遙地道:“你怎麽來了?我幫你去醉仙居買了你最喜歡的八寶鴨子,正打算回去做飯呢!”
那人不過二十來歲,容貌還算清爽,身上的青布衣衫卻洗的都已泛白。
他朝尋真走來,跛著左腿。
“我、我剛才怎麽聽、聽到你在跟誰說話?”鄺博陽結結巴巴地說著,滿懷疑惑地四下張望。小巷前後安安靜靜,沒有其他人影,牆上的紅楓簌簌輕搖,落下斑斑陰影。
尋真挽住他,強迫著他轉過身子,“哪有別人?是我自己在哼歌,你聽錯了。”
“可是……”
“別可是了,你還沒告訴我,怎麽丟下攤子跑到這兒來?”她握了握鄺博陽的手,帶他慢慢朝前走。
他憂心忡忡地回頭望了望,疑惑道:“我、我看到馬掌櫃了……他說、他說你在這兒,這兒有鬼……我嚇壞了,就、就趕緊過來看看!”
“才不是呢,他自己喝多了,遇到我還想調戲,被我推了一把。這老酒鬼!以後別聽他亂說。”她掩唇輕笑了一聲,與他一同走出了小巷。
兩人的身影逐漸遠去,紅楓枝葉一晃,夙淵才又現身,輕輕一撐躍下高牆。
轉回身,卻見一抹淺紫衣裙露在牆角。
他皺眉,“不是叫你在那等著嗎?”
背著包裹的顏惜月從院牆後探出半個身子,朝他板起臉:“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突然又出去做些奇怪的事?就像上次偷魚被淋了……”
“以後不準提此事!”他立即橫眉冷眼地打斷了她的話語,一震袍袖就往巷口走。顏惜月連忙追上,“其實我剛到,沒聽見多少。那個尋真難道就是你要找的幽霞?”
“不是。”
“……那你認識的姑娘倒不少。”顏惜月訕訕地道,“還都長得挺美。”
夙淵將腳步緩了緩,側過臉看她,“你又沒見過幽霞。”
顏惜月愣了愣,想想也對,但還是道:“聽這名字就應該是個美人……是嗎?”
他卻沒有回答,獨自走進了來來往往的人群。
*
不到一天的功夫,小巷鬧鬼的消息就傳遍了縣城。就連顏惜月走在路上都能聽到街坊大嬸們的議論紛紛。
“哎哎,聽說了沒有?馬掌櫃在李家巷子撞鬼了,好像那女鬼附在了尋真的身上!差點沒把他給害死!”
“我怎麽聽人說不是女鬼啊?是那個尋真用妖術迷惑馬掌櫃……”
“是嗎?平日裏看她就跟我們一般人不一樣,我就說她古裏古怪的!哎呀,聽說這些天城外有好幾個人都死無全屍,有的被找到時就剩了半個腦袋!莫不是她夜間出去作祟?!嚇死人了!”
“那鄺博陽的小命還能保住嗎?我家兒子還老羨慕他找了個那麽美的媳婦呢,真是……”
她朝那群聚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大嬸瞥了一眼,見夙淵卻還是漠然處之,不禁問道:“那個尋真,真的是妖?”
夙淵漠然向前,不予理會。
“……那她們剛才說的有人被吃剩了一半腦袋,應該不會有假吧?”
“怎麽?又想去看?”
顏惜月正待回答,一群孩子奔跑著從街道岔口追打而來,險些撞在她身上。他們本是在互相嬉鬧,頭先一個望到了從臨街麵鋪走出的年輕男子,便叉著腰道:“鄺博陽,你媳婦是妖怪!晚上會把你吃了!”
鄺博陽聽了此話不由一愣,但看到周圍人都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自己,便低著頭匆匆走下台階。
孩子們卻找到了樂趣,追著他叫嚷:“妖怪吃人咯!妖怪吃人咯!難怪能找漂亮媳婦,原來是個妖怪!”
他瘸著腿走了好一段,聽那群孩子還不依不饒地在身後喊,便回過頭怒道:“再、再敢胡說,我找你們、你們爹娘算賬!”
“呀哈,結巴還發火了!”“還敢找我爹娘?小心把你另外一條腿也打斷!”兩個最年長的孩子撿起路上的小石子,氣衝衝朝他砸過去,另外一個則在邊上學他說話,“我、祖上是做官的,不是普通百姓!”
孩子們以及路邊的行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鄺博陽白皙的臉上浮起憤怒的神色,眼神裏卻帶著痛楚。他張了張嘴還想說點什麽,但最終還是強忍了下去,拎著籃子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
逃離了滿街的嘲笑,他又走了許久,才回到了城西北那個破舊的家。
太陽已經西落,屋內隻點了一支小小的蠟燭,昏暗的光線下,尋真卻還在認真地織布。梭子在絲線間靈巧來回,屋子裏漂浮著纖塵。
“回來了?”她笑盈盈地抬頭,眼眸含情。
鄺博陽悶悶地應了一聲,轉身將食籃放下,坐在了門口。尋真怔了怔,起身到他身後,問道:“你怎麽了?出去了一趟又不開心……是不是還有人在說早上的事?”
他撐著門框站起來,隻低落道:“這幾天……你、你也別出門了。”
尋真想要解釋,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她默默地點點頭,提起食籃道:“我幫你下麵條去,今天是你生日,一定要吃長壽麵的。”
鄺博陽看著她的背影,忽然道:“尋真,你為、為什麽會嫁給我?”
他略顯意外,“我為何要覺得不公?”
“我向尋真問了一些過往……”她謹慎觀察著他的神色,這才繼續說,“你的主人想要把鳳凰螺的珠母送給漢水神女,就讓你足足守了三百多年。”
他眉宇間浮現一絲不解,“這有什麽?他是我的主人,我自然要為之效力。”
“可是為什麽不是輪換著去看守?非要將這差事落在你一個人身上,到最後,還……”
夙淵垂下眼簾,似是不願細說,隻道:“有些事你不明白,也無需細究。”
顏惜月失落地道:“我都沒法想象,要是將我一個人留在寶豐岩幾百年,該是多可怕……”
“三百多年而已,對你來說自然是無可企及的歲月長度,但我可以活得很久,等到再回首時,這三百多年也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她愣了愣,抱著雙膝沉默片刻,才問道:“那你找到幽霞之後,是不是就要回到主人身邊?”
“嗯。”
“……世間還有那麽多的妖魔鬼怪,你也不想去收服它們?”
他望著夜空中的浩瀚寒星,慢慢道:“收妖降魔是你要做的,我也有自己得完成的事情。”
“那回去之後,再也不會出來了?”
夙淵看看她,道:“就算再出來,也已經過了許多年……除非你修仙成功,否則大概是不會再見麵了。”
他說完之後,顏惜月沒再問什麽,隻是與他一同坐在影落斑駁的樹下。夜風吹過,她有些悵惘。
*
夜風一陣冷似一陣,顏惜月已經倚著大樹睡著了,身子蜷縮得小小,下意識地保持一些暖意。蓮華依舊像蝴蝶一樣停在她肩頭,光華微弱,偶爾還會閃爍一下。
夙淵直起身子,如以前一樣右手輕按地麵,透明的波紋便如潮水湧起,在顏惜月身邊漸漸形成半圓屏障,為她抵禦了寒風。
獨坐片刻後,他起身走到灌木叢後,由石頭變成的屍首還擺在那裏,卻也不知道那怪物是否還會再來。
正思忖間,忽聽得遠處河流水聲異常,像是有巨獸邁著沉重的步子朝這邊迫近。樹下的顏惜月此時也被異響驚醒,卻發現自己又被關進了那個水波屏障,正在著急之際,夙淵已閃身回來,在那屏障上迅疾地畫出某種字符之後,輕而易舉地就鑽了進來。
這屏障本身就小,兩人同坐幾乎身子挨著身子,顏惜月急忙往邊上躲了躲,他卻似乎沒感覺一樣,顧自望著河流方向,道:“總算沒有白等。”
“聽這腳步聲,像是極大的野獸……可它是怎麽能進入縣城的?”顏惜月側耳傾聽,水花飛濺聲已經越來越近,地麵都微微顫動起來。
蓮華在屏障中來回地轉動,像是感覺到了強烈的妖氣。
隨著震顫聲不斷增強,矮樹叢猛地一陣搖晃,一個漆黑的身形出現在了不遠處。這黑影狀似人類,卻要比尋常人高大一半以上,頭顱尖聳,膀大腰圓,果然甚是強壯。
奇怪的是,此物似乎隻長了一條粗壯的腿,盡管如此,它的行動卻異常靈便。顏惜月眼看著它跳過低矮的樹叢,如移動的巨石般朝這邊而來,不由地抬頭看看水紋屏障,生怕那怪物發現了他們。
不過夙淵的法術從未失靈,那怪物哧哧喘著跳來,正從他們身前經過,卻被那屏障所阻,根本看不到還有人躲藏在裏麵。它在灌木叢四周先是逡巡一番,似也在查看有沒有人到過此地,幸虧夙淵早有防備,將灌木叢恢複得與原來一模一樣,才未被這怪物看出破綻。
它確信四周並無異常之後,這才伸出細長的雙臂,將那屍首抓了起來,張開血盆大口便貪婪咬下。
“走!”夙淵手指一彈,屏障頓時消失,兩人身形如電,朝那怪物疾掠而去。
顏惜月人在半空,蘊虹長劍已倏然飛出,帶著凜凜寒光破空劃過,那怪物已然發現上當,嗷叫著高高彈起,長臂一揚便抓向劍鋒。蘊虹劍鋒利無比,但見血光四濺,怪物已被斬落兩指,又狂吼著向顏惜月撲來。
顏惜月自它身下飛速穿過,接住了盤旋飛回的長劍,而此時夙淵猛地出拳,正對撞上怪物朝著顏惜月砸下的拳頭。
“哢嚓”一聲,這怪物的手腕當即折斷,龐大的身子連連搖晃,猛然間單腿一蹦,朝著河流方向亡命奔逃。
顏惜月仗劍急追,那怪物一邊逃竄一邊甩開雙臂橫掃兩側,樹木紛紛倒下,卻阻止不了兩人的追擊。
眼見它即將躍入河流,夙淵身後的光劍飛速出擊,直落在怪物身前,濺起水花如刀。
怪物嘶吼著閃躲,顏惜月趁勢翻縱過去,手中劍招靈翩連貫,逼得那怪物不停跳躍,找不到前撲的機會。驀地一聲狂吼,怪物按捺不住,迎著劍鋒直衝上來,兩條已經受傷的胳膊瘋狂揮動,看那樣子像是要把顏惜月砸個粉碎。
顏惜月左手一挽日輪訣,劍鋒橫掃,寒光四射。那怪物本已撲至近前,被法術定住了身形,驚恐得哇哇大叫,竟再不能挪動半分。
夙淵站在河岸上,隨即道:“先別殺它。”
顏惜月揚眉,“這是什麽妖怪?我怎麽看著像是山魈?”
“它們通常應該隻在山林出沒,如今竟會進了縣城?”夙淵略有不解,顏惜月拿劍指著怪物道:“你到底是不是山魈?”
那怪物被法術定住了身形,隻能以含糊不清的聲音道:“上仙饒命!上仙說的沒錯……”
“進賢縣城內外慘死的那些人,都是你吃的?”
“是……”山魈似是自知難逃罪責,急忙道,“是因為山君不準我們吃南台村的人,山裏的野獸又都被其他妖類吃光,小妖實在沒辦法了,隻能偷偷下山到這裏來了!”
夙淵皺眉,“山君是誰?此處的山神?”
“山君不是神,但他太厲害,弟兄們本來不服,卻合起來都打不過他。”山魈說到這裏,竟瑟瑟發抖,露出極為驚恐的神色。
顏惜月實在不明白這所謂的山君到底是何妖物,不禁追問:“山君從何處來?”
“好像以前生活在南邊,山君很是神秘,他……他還在洞府裏關了一個人……”它似是急於向顏惜月表明誠意,不料話還未說完,不知何處卷來一陣猛烈旋風,還挾著漫天塵土,霎時間迷蒙了四周。
*
顏惜月一驚,挺身出劍。誰料那旋風竟似有靈,裹挾的塵土與飛濺的水花融匯一體,猛然化為巨獸頭臉,張開大口便將她的手臂一下吞進。
突如其來的猛力幾乎將她手臂絞斷,劇痛之下,她手中長劍鐺然落地。忽覺身後一緊,是夙淵用力扣住了她的腰帶。與此同時,他背後光劍疾飛,自四麵呼嘯盤削,頃刻間刺入巨獸頭顱。那幻化出的巨獸仰天嘶吼,隨即卷起大風,隨著水花飛散不見。
同時消失的還有那個山魈。
寒冷水珠紛紛揚揚落下,顏惜月的眼睛進了砂礫,又酸又澀,右臂更像是被折斷了一般,無力地垂在身邊。她站在黑暗裏難過地揉著眼,夙淵審度了一下手中的光劍,沉聲道:“剛才有些大意了,不然不會讓它將山魈帶走。”
“那旋風巨獸是什麽怪物?”她驚魂未定。
“不清楚,應該隻是個分|身。但既然在我麵前如此妄為,我自然要破他真身。”光劍飛回到夙淵的背後,他抬頭看了看顏惜月,“你傷得怎樣?”
“沒事,還可以追蹤。”顏惜月用力揉眼,卻還是看不清。七盞蓮華飛過來,映出幽幽光芒,夙淵走到她身前,看看她那發紅的眼睛,道:“抬頭。”
“……”顏惜月愣了愣,卻還是下意識地聽了他的話。
她微微揚起臉,視線還是朦朧,隻覺眼前一陣涼意拂過,像夏夜雨後的水麵蕩起漣漪。
她甚至清晰的感覺到了他的呼吸。
微亮的熒光下,夙淵緩緩收回手,注視了她一瞬,隨後側過臉,道:“好了嗎?”
“好,好了。”顏惜月忽然心慌,胡亂點了點頭,彎腰就想撿起長劍,但右臂一抬之下,脹痛感直貫肩膀,竟動都動不得了。
冷汗不斷冒出,她緊咬牙關再度彎腰,夙淵卻已替她撿起了長劍,道:“看來你不能再追了。”
她失望得想哭,又恨自己無能,啞聲道:“那你小心,我在這裏等你。”
他卻訝異,“我怎會獨自去追?”
“可是,等了一天才等來山魈的!現在它被帶走,隻怕那更大的妖獸就是山君,再拖延下去就追不到了。”
夙淵卻淡然:“你放心,我說過要與那山君再次交手,必定不會就此輕易放過。”
*
繁星漫天的夜,伏山嶺上除了秋蟲鳴叫之外,一片寂靜。
風初起,葉已落。
後山密密層層的鬆林間,有無數碧綠的眼閃動。
“砰”的一聲響,那個山魈已被拋到碎石堆下,渾身是傷,隻能張著嘴喘氣。在它四周,還零零散散地有其他幾隻山魈,身形大小各異,都抖抖索索地趴在地上不敢動彈。
它驚恐地望著不遠處的那個灰影,也禁不住地發抖。灰影背對著它,寒聲道:“在外人麵前話倒是不少,你的修行也到頭了。”
“山、山君請饒命……”山魈哀嚎起來,細長的胳膊不住顫抖。
山君頭也沒回,冷哼一聲,右掌如爪憑空一握。那身形巨大的山魈竟被某種力量平平托起,懸浮到了半空。它拚命掙紮,怎奈身體已經不聽使喚,兩條胳膊如扭麻花一般歪至身後,它驚恐地嘶叫起來。
山君右手再度一緊,“哢嚓”一聲,山魈的脖子憑空拗斷,碩大的腦袋垂了下來,掛在半空中。
其他的山魈嚇得緊緊貼在地麵,連頭都不敢抬了。
“教會你們說話,看來是件錯事。”山君緩緩說著,右臂放了下去。那個山魈的屍體重重砸落,四周那些碧綠眼睛爍爍生光,喘息聲更盛。
“吃吧,這些天你們也餓壞了。”山君這才轉過身,朝著幽暗的鬆林微笑了一下。
數不清的灰影從林中竄出,轉眼間將那山魈的屍體撕咬得粉碎。
落下雲頭到了山腰,四周竹林森森,一夜秋雨後枝葉潮濕,遠處水聲隆隆,在山間不斷回響。他沿著幾乎被荒草湮沒的石徑慢慢往上,行至山道轉彎處,眼角餘光掃過,見山崖邊垂下幾根粗壯的樹藤,枝葉半落,似是被外力牽扯過。
夙淵不由停下腳步,俯身往下方望去。
水霧如煙,影影綽綽,瀑布的聲響似乎就從這山穀深處傳來。
他攀著樹藤縱身躍下,落足之處濕軟厚重。舉目四望,蒼綠箭竹肆意生長,地上水流錯雜,潺潺汩汩,如同蛛網。夙淵循著隆隆的瀑布水聲曲折前行,隔著甚遠就發現崖下草叢間隱有藍光,正待再往前探尋,身後卻風聲驟起。
夙淵朝斜側疾閃,手中光劍頓現,淡金色劍鋒回旋橫掃,霎時間光焰如火,直襲向後方的偷襲者。
那物急忙翻滾閃避,身形巨大,尖頭獠牙,竟又是一隻山魈。夙淵持劍出擊,山魈怪叫著從光焰上方越過,單腿一蹬近旁竹子,淩空就咬向他的咽喉。
他負手側身,在山魈撲到近前的瞬間飛速出掌,一下子就擒住了它的長臂。
“去!”夙淵振聲一推,身形龐大的山魈就如石塊般被他頃刻擲向竹林。“哢哢”聲連響,十多根箭竹接連被撞斷,那山魈哀嚎著重重砸在山石上,頓時頭殼碎裂。
與此同時,竟又有十多道灰影自山岩上騰躍而下,白森森的利齒在半空顯露,齊齊撲向夙淵後背。
夙淵霍然回身,衝在最前的山狼雙眼碧綠,尖牙如交錯利刃,爪子已扣向夙淵肩頭。他迅疾後退,揚劍斜挑,那山狼靈活異常,竟閃過光劍再度率領眾狼撲咬上來。
夙淵背後光華大盛,刹那間幻化出金色蟠龍破空出擊,利爪落處擒住幾頭山狼,幾下就撕得粉碎。鮮血自半空灑落,那領頭的山狼躲過襲擊卻不後退,嘶叫著從蟠龍身下飛速穿過,後腿猛蹬,高高躍起,尖爪便抓向夙淵臉麵。
他雙手持劍直落而下,但見金光倏然劃過,眼看就要將那山狼劈成兩半。卻在這時,山穀深處狂風驟起,挾著蕭蕭竹葉席卷而來。那瀑布飛流隨之傾灑如雨,無數水珠在空中凝結成形,竟化為巨大無比的惡狼頭顱,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將夙淵整個吞噬。
金色蟠龍矯然回轉,夙淵飛身躍上,手中光劍直飛而出,正中那水影惡狼眉心。
誰知那惡狼原本就是幻化而成,遭此猛擊頓時破散,水珠漫天飛揚。每一顆水珠中忽又浮現暗紅符文,光芒一盛,便如天羅地網般罩下,將夙淵頃刻吞滅。
*
漫無邊際的黑暗中,顏惜月正默念心訣盤腿打坐,卻忽覺震蕩如山崩地裂,無數道紅光自天而降,霎時間充斥了這整片混沌天地。她被驚得抓起長劍護住了麵門。還未來得及看清究竟發生何事,無數水珠飛散盤旋,打得她渾身發冷。
她愕然張開雙目,隻見原先的黑暗山壁已蕩然無存,眼前是青翠竹海,不遠處瀑布如練奔湧湍急,而自己則正懸浮於水意氤氳的半空。
——景象雖是陌生,然而瀑布與竹林,卻讓她不禁想起昨夜所在的山穀。
難道結界已破,自己無形中闖了出去?
她又驚又喜,急忙想要落足於地,可身子就像綿軟的白雲一樣,隻是緩緩飄行,不曾下落本分。顏惜月急得竭力前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攀住一支箭竹,剛想要順著光滑的竹子往下滑落,卻覺斜上方風聲忽起,還未及抬頭去看,已被突如其來的猛力撞得倒飛出去。
這一跌,幾乎沒摔斷她的腰。
她忍著痛撐起身子,卻望到彌漫的水霧中,有一人出現在之前的箭竹之下。
黑衣俊顏,烏發銀冠。身後五劍如遊龍,周而複始徐徐盤旋。
“夙淵?!”顏惜月驚呼。
他本來還略帶迷茫,看到草叢中的她,不由也麵露詫異,但很快又恢複了波瀾不驚的神色,走上前道:“你受傷了?”
“還不是被你衝進來時候撞的!”她皺著眉爬起,打量他一眼,“你怎麽也到了這裏?”
夙淵負手於背後,傲然道:“自然是窺破真相,知道你被攝入了結界,因此闖進來搭救。”
顏惜月沒想到他竟能一眼就看破山壁的奧秘,想到自己的疏忽大意,心中微有慚愧。順手一抽長劍,卻見劍鋒光華黯淡,竟還像昨夜一樣,不由訝然道:“難道你並未打破結界?我們現在還是被困在其中?”
夙淵眉頭一收,轉過身去,“急躁什麽?我能進來自然就能出去。”(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