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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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況……臨況竟還有子弟留著!天不亡他!大幸!大幸!!”

    臨況,那是慶陽候的表字,近些年,在朝堂上,在民間,慶陽候連名字都從無人提及,更惶論表字。這表字,從來隻有熟撚親近的人才會這樣自然至極地喊出口。

    何韌幾乎止不住自己內心瞬間洶湧而上的酸澀,她仰著臉,麵上仍舊是沉靜的表情,但細瞧,從來剛強狠厲不輸男子的血錡暗衛之首,眼眶邊緣竟也微微泛紅。那眼底,極淺地浮動著一層透明之色。

    自明章三年至今,已有十四年了,何家的墳塚外那株青鬆已有鬱鬱蔥蔥之勢。塚裏麵埋著的人,屍骨已寒,卻至今死不瞑目!

    齊將軍看著她堅毅冷肅的麵旁,情緒複雜。

    “你……是何家那個小姑娘?竟長這般大了。”

    這姑娘,當真繼承了慶陽候與夫人所有的優點,這容姿,京都雙殊都比不過。她也不過與自己兒女差不多的年紀,但這孩子的眼裏,哪有這個年齡女孩的嬌俏爛漫,隻有濃重的頹敗灰色和冷靜無比的深邃。

    他看著,目光倏忽悠遠起來,仿佛透過這幅容貌,他想起了曾經的慶陽候。齊將軍的眉須抖動著,抓在何韌肩上的手也克製不住地顫動起來,是由衷的發自肺腑的心情激湃。那般犀利鐵血的眼裏,深沉地醞釀著的,揉雜了激動,慶幸和沉痛。

    齊將軍瞧見了她泛紅的眼角,半是憐憫半是心酸地垂下了眼皮,想著當年事,心裏也是一酸,身形有一霎的佝僂蕭條。

    他沉默了幾瞬,捏著她瘦弱肩膀的手緩緩放下,沉穩有力的臂膀扶起她跪著的身子,蒼勁寬闊的帶著劍繭的手掌一下下拍著她的肩膀,沉沉地歎息道:“這些年,苦了你了。”

    不用想也猜的到,一個罪臣之女,一個本該死在行刑台上的刑犯,如何活了下來,如何遮掩著身份長大成人,在滿門抄斬之後,她承擔的痛苦和仇恨,又該如何沉重。

    他曾經見過何家的兩個孩子,那時她們還小,玉人一般,粉雕玉琢。可憐如今,這個孩子也是一身風骨,但那眼裏的哀戚和堅毅,這一身冷漠淡薄的氣勢,這該受了多少苦!

    彼時,臨況與靖南王最為親近,幾乎情同手足。他與臨況不是那般親近的兄弟,但也算是惺惺相惜的友人。臨況其人,英勇而正直,算得上是一個義薄雲天的‘俠’人。他最欣賞臨況的風骨。

    竟不想,這樣一個人,最後落得那樣一出慘劇,齊府當年也處境危險,聖上已經微微魔怔了,誰也勸不下,為了護全府裏,他選擇了明哲保身。當年沒有為慶陽候府出一點力,那幾乎成了他的心魔,不算是他畢生之痛,也教他愧疚了許多年。

    何韌直視著麵前威武凜然的中年將軍,掙開他扶著自己的手腕,緩緩地,再次跪下。

    這一次,不比第一次的含著幾分功利和利用,而是真心實意,毫無一絲作假。她跪著,眼睛緊緊閉起,睫毛長長地流瀉下,纖細地白的異常的手合攏著,身子直直服跪下去,額頭貼著手背,端肅莊重到了極點。

    她麵無表情著,隻眼裏忽的迸發出極耀眼的華光,那是她的堅持。她的瞳仁黑亮,目光冷酷而堅定執著,至死不渝。唇瓣抿地極直,從來輕挑風流的何韌,著實難得這樣嚴肅而又莊重的樣子,這是一種從未在她身上出現過的風姿,但瞧著竟毫不違和。

    清颯的聲音從貼著地麵的地方傳來,音色清亮華麗,但她咬音沉沉,帶著股壓了數夕的悲愴和慘烈:“伯父。請您幫我,我要為何家死去一百一十七口冤魂沉冤昭雪。”

    她的一字一句落地有聲,義無反顧,尖利地直戳人心:"不然,何卉的幸存,還有什麽意義!”

    齊將軍有些猝不及防,他愕然於這個故人之女如此直白地道出自己所求,但轉眼又有些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尋到這裏來,又挑明了自己的身份,還能是為何呢。

    這孩子是個好的,就是為著自己的良心和他十幾年前虧欠了何家的,他也不介意出手推波助瀾給她些幫助,但是……

    “卉兒,這不是一句話就能做到的,其中的艱辛,是你難以想象的。”

    老將軍忽的歎了口氣,眉頭塞在一處,染了些白霜的鬢角處攜了幾分無奈,:“有些事,並非那麽容易。”

    當年,慶陽候府以通敵叛國的名頭被判了滿門抄斬,雖說有漏洞,但又豈是半分依據也無的?若真容易把那些罪名洗刷,滿朝的文武又怎麽會眼睜睜瞧著那罪名落實?

    何韌卻絲毫不受他話語的影響,眉眼愈發堅毅起來。她借著安國公府的遮掩,努力了那些年,安能不知其中的艱難,但再艱難,還能難過她剛被救下那一年嗎,慶陽候府獨剩她一人,她有何所懼。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但是伯父,”

    “我別無選擇,更別無所求。”

    身著一身靛衣粗布丫鬟服飾的姑娘抬起頭,笑的蒼涼又執拗。極美的笑容,極沉的祈求:“求伯父體諒。”

    齊將軍深深地看了一眼何韌,既是讚許又是可惜,那情緒太過複雜,何韌繃緊了心弦,尚未看的清楚,便見得眼前的男子終是點頭,許下一諾。“唉……伯父,幫你就是了。”

    出了齊府,崔璟萱終於見到何韌,她端正地坐在馬車裏,看見崔璟萱掀了簾子進來,衝她挑著眉笑,極幹淨純然的笑意。

    崔璟萱有一瞬間的怔忪,她印象裏的何韌從來沒骨頭一般賴在軟枕上,她進來,也是妖妖媚媚一笑,千般風情,萬般風流。而今,她這樣大家閨秀的氣派倒唬的人一愣。

    何韌,終是成了何卉麽。

    “小萱兒,你那是什麽眼神。”眼前的端莊美人一出口,卻又成了那個痞痞的師兄。

    崔璟萱撫眉一笑,越過何韌在另一側坐下,看著她從容和平和的神色,挑了挑眉,“成了?”

    “成了。”

    ……

    近幾日,崔家格外的熱鬧,不,細較起來,應該說大房王氏這裏格外的熱鬧。海棠苑的丫鬟小廝忙的熱火朝天。

    這般熱鬧的氛圍,崔璟萱卻幹脆窩在何韌這裏陪她研究獄案,躲個清靜,眼不見心不煩。

    她霸占著何韌的躺椅,把正主趕到了書桌後。離了舒適的藤椅,何韌實在坐的難受,挪騰著,間隙瞥了一眼閉目養神的崔家嬌女,忍不住哼哼出聲:

    “我說大小姐,你來是來幫我的?我瞧著,是來欺負妨礙我的還差不多。”

    崔璟萱卻沒有理會,半邊臉頰靠在溫涼的竹藤上,眼簾合著,好似真的睡著了,神情恬淡,靜謐非常。

    何韌又瞧了幾眼,直掃到她眼底的暈黑,才撇了撇嘴收聲。連著幾日了,日日窩在她這裏安睡,就這般,眼底還有鴉青,真想揪著阿拙問一問,她主子大半夜的幹嘛去了!

    夕陽將落,屋裏緩緩暗下來,崔璟萱才睜開了眼。視野裏,何韌在桌案前翻書,還是她睡時的那般姿態。她緩了會神坐起身來,身上有一件半薄的衣衫滑落。

    “醒了。”何韌聽見聲音撩了撩眼皮瞧過來,看見她還是有著幾分迷蒙的眼又補充了一句:

    “晚膳的時辰都過了,阿拙來尋你幾回,我已經打發了。”

    這麽晚了……

    崔璟萱驚訝一瞬,又恍然,埋眼淡然地理了理衣衫,整好鞋襪。也不擔心府裏人找她不見。何韌自會幫她遮掩。倒是,這家夥居然沒喊她。

    瞧見她那滿不在乎的神色,何韌蹙著眉,還是出了聲:“你是要把自己折騰病麽。明天,可就是齊王府來拜會的日子。你還能躲到何時?”

    崔璟萱頓了頓,隻當自己沒聽到,手上繼續揮著衣擺上那幾乎不存在的褶皺和灰塵,鴕鳥一般又縮回脖子,自欺欺人地懦弱起來。

    她當然知道明天她躲不過。王氏對於齊王妃一家的到來不知道盼了多久。如今終於盼來了,焉能不興奮。海棠苑上上下下幾天前就開始準備,整個府裏都在盛傳著這件事。齊王世子的名頭,讓那些小丫鬟們做著活也開心不已,日日伸長了脖子一臉嬌羞地等著,那傳說中的如月如玉的羲公子。

    就連璟雯,也是極期待的。

    但是……她真的絲毫都不期待!

    不過,如何躲得過。齊王妃是她嫡親的姨母,多年未見,作為晚輩,就是拖著病體怕是都得去見個禮。

    那時候,見了那位楚羲世子,她又該如何呢?

    是冷笑著潑他一臉的茶水,還是刺他一劍,然後問他,當年為何要離開?

    可笑,這麽多年了,她還是絲毫長進都沒有。羞愧的,自責的,尷尬的。不應該都是他!

    崔璟萱的神色愈發疲憊蒼白起來。她沒有回何韌的問話,邁著步子就要離開。

    “沒出息。”何韌在身後輕嘲。語氣很鐵不成鋼。

    那個迷惑了蘇先生的忘年交。第一眼她就覺得不是什麽好的,溫溫雅雅,卻是個黑心的。如今終於栽在萱兒手裏,本是大快人心的事,聽著外間的傳聞她都知道,萱兒在他心底地位多重。

    她一個外人都看的明白,偏這傻丫頭不知道,她要讓他難受,要折磨他,手到擒來啊,自己在那折磨自己幹嘛?!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