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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入九月,立秋早過,大鉞氏諸地天氣日漸生出涼意。
劉娘子的死訊,以及對於赫連渾殘殺手足的猜想,從三王子口中由專人轉化為文字,寫在卷宗上,遞給了呼倫王。
為三王子寫這份卷宗的,是他的門客。條理清晰,字字珠璣,將劉娘子塑造成為了保護赫連渾,畏罪自盡,更是編製了一出好戲,說是赫連渾記恨手足,就遊說愛慕自己的劉娘子混到赫連琨的身邊,借機下藥,並且聯手將其殺害。
這卷宗寫得奇妙,叫人看了,非但無法信服,更是覺得這其中的紕漏如此之大,斷案之人若非沒有隱情,就是自以為水落石出。
但這些,別人說了沒用,呼倫王點了頭,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也一朝東流水,追不回了。
赫連渾是王子,哪怕他的出身卑賤,時至今日也不能被人接受,也改變不了他是王子的身份。
呼倫王摒棄他,但沒有當即下旨,剝奪他的身份,並處以刑罰。而是將與赫連琨一案有關的所有人員,包括侍奉他的那些醫師、侍婢全部下旨處死。
處決的前一晚,烏吞的大牢依然重兵把守,幾位王子特地交代了要好生看緊關在牢裏的赫連渾,甚至還特地派了自己的人馬守在附近。
他們都盼著赫連渾死,但呼倫王至今還未下旨處決他,那他們也隻好想辦法盯著,試圖抓取把柄,再狠狠地奏他一本,叫他從此再沒有起來的可能。
當晚,月上三更。
除了左右巡邏的聲音,牢房裏靜悄悄的,隻能聽到囚犯的呼嚕聲。
赫連渾睡不著。
從幾位兄長趾高氣揚的拿著父王的旨意來宣讀時,他就開始在回憶,自己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落入了這個看不見的圈套裏。
他那日去找赫連琨,不過隻是去探望一眼。
赫連琨的傷雖好痊愈了,但脾氣越發古怪暴躁,他忍著陪坐,也跟著有些心浮氣躁。直到屋子裏學漢人點的香爐內,香料似乎燒到了最底下,氣味變了一種,他的精神才開始舒緩起來。
他雖覺得異樣,但隻以為是茶水的問題,試圖和赫連琨詢問,但之後究竟是如何睡過去的,卻已經一點記憶也沒有……
他甚至……甚至不知道,赫連琨身上的傷,是不是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當真由他捅出來的。
前頭忽然傳來“鐺鐺”幾聲,不遠處關著的幾個人驚醒,惶恐地往角落裏縮了縮。
赫連渾未動,直到有腳步伴隨著驚呼聲、抽泣聲、求救聲匆匆走來,他這才抬起眼皮看向牢門外。
“殿下!”
黑衣人一刀劈開牢房的門鎖,大步邁進,蒙住臉的麵巾拉下,是赫連渾的親衛首領。
“你們怎麽來了?”赫連渾從地上起來,皺眉看著這些熟悉的人。
“我們是來就您的!”親衛首領飛快地答道。
“你們難道想劫獄?”
首領是個忠心的。呼倫王的幾個兒子中,跟著赫連渾的注定得不到好的發展。赫連琨等人沒少從他的親衛中挑出表現好的帶走.赫連渾的親衛換了一批又一批,倒唯獨這一個,卻長久的留了下來。
“殿下蒙冤,聽聞三王子等人已經在上旨,請求陛下下旨處決殿下。我等若是再不救殿下出去,殿下隻怕就要死於父子相殘了!”
“你們帶了多少人?”
“三十兄弟。餘下的兄弟,都被幾位王子要走了。”首領咬牙,其他牢房的求救聲越來越大,他帶來的幾個弟兄隻能想盡辦法鎮壓,以免節外生枝,“殿下,我們做了萬全的準備,一定能救你出去的!”
饒是赫連渾知道,這分明又是一個陷阱,可麵對這些冒死來劫獄的親衛,他卻注定已經一腳踩進了這個陷阱裏。
被人從牢裏救出後,他看著昏倒在地的獄卒守衛,問道:“死了?”
“還活著,隻是迷暈了。不好全殺了,太容易驚動別人。”
“誰給的藥?”
“不知……是直接送到弟兄們的房裏。”
具體的情況定然是問不出了。赫連渾無法,隻好騎上早就備好的快馬,趁動靜還未鬧大前,逃離牢房。
而牢房外不遠處的轉角,割開最後一人的喉嚨,楚衡伸手擦了擦陸庭臉上被濺到的血跡。
“你先回去等。”陸庭擦了把臉,拍拍楚衡的臂膀,“我這就把人帶過去。”
楚衡頷首,走了不遠的一段路,繞過小門,就入了一座隻有一進的民宅。
他把蠟燭點亮,坐在屋子裏像模像樣地烹茶。不多會兒,就聽見了院子裏的動靜,而後房門打開,陸庭扛著一口麻袋走了進來。
麻袋被扔到地上,裏頭傳來啊的一聲,有人在裏麵奮力掙紮。卻毫不客氣,上前就是一腳。
“誰?是誰?”
裏頭的人還想呼喊,被楚衡接連踹了幾腳後終於開始求饒。
解開被綁得十分結實的袋口,裏頭的家夥掙紮著露出了大半個身體。
是駱托。
這人如今一副狼狽模樣,雙手被縛,想要捂住身上被踢疼的地方卻連胳膊也抬不起來。
楚衡看著他,不禁皺眉。他踢的那幾腳,雖然泄憤,但並不會有這麽大的反應,顯然牢房裏對駱托還是又動了刑的。大概,是想從他身上打探出更多的不利於赫連渾的情況。
看到站在麵前的兩個陌生的麵孔,駱托驚恐問道:“你們是誰?”
“你又是誰?”楚衡看了陸庭一眼,後者頷首,確定沒有人跟蹤過來。
“我……我隻是個醫師。”
“醫師?”楚衡半蹲下身,伸出自己的手,“你看,這才是醫師該有的手。你的手十分白淨,一看就不是長年學醫行醫的人。”
駱托瞪大雙眼,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你究竟是什麽人?”楚衡並不打算好言好語,想到劉娘子的死,他就恨不能將這人抽筋剝皮,“你跑到烏吞來的目的是什麽?喂給赫連琨的藥裏摻了什麽?呼倫王那是不是你也動了什麽手腳?”
楚衡一連幾個問題,問得駱托說不上話來。
陸庭這時抽出劍,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駱托嚇得咬舌,打了幾個顫,終於老老實實的把自己的事抖了個幹淨。
駱托是屈支國人,屈支國滅時,他年紀尚小,跟隨家中長輩逃離故土。之後在草原眾部落之間,顛沛流離。他過去也曾是屈支國的貴族之後,長輩在流亡生活中從不忘記告訴他屈支和大鉞氏的仇恨。
長輩們灌輸了一輩子的仇恨,直到死於他鄉,這才讓駱托生出了報仇之心。他學過醫,但隻是皮毛,駱托這個名字也來自於一起逃亡的堂兄。
堂兄學的醫術,有些古怪,他啃了幾個用來坑蒙拐騙害人的方子,又拿了堂兄記載著藥案的冊子。
他借著死於意外的堂兄的名字混進烏吞,就是想拚一拚,報個仇。
他跟赫連渾沒有合作關係,純粹是湊巧被人發現。他想弄死的是呼倫王,但呼倫王將他直接放到了赫連琨的府邸。於是,退而求其次,慢慢磨死赫連琨也不是不行。
他喂給赫連琨的藥,外敷治傷,內服積毒。長久服用下去,就會出現心悸、妄想等症狀,再過個幾年,一條命就能悄無聲息地沒了。但是沒想到,這一回會出現意外。
“所以你就把別人推出來,隻為了擺脫自己的嫌疑,把別人推出來硬生生陷害成凶手?”
劉娘子的死,楚衡心中一直懊悔不已,但駱托的舉動更是令他覺得氣憤。
赫連琨是要死,但他的計劃中,並不是在這個時候死。他給劉娘子的藥,以及埋在香爐下,每日焚燒一定時間的加了料的香薰,這都是計劃內的。
“把你的藥方報給我。”楚衡毫不客氣地威脅道。
冰涼的劍就貼在脖子上,駱托嚇得隻好報出日常喂給赫連琨的藥。
每聽他報一個藥材的名字,楚衡的腦海中都飛快調動出此種藥材的模樣,藥性以及禁忌。萬花穀的藥方,加上中華五千年文化博大精深的中草藥配方,足以從中看出駱托的這份藥方,從撞上他給劉娘子的那些藥材後,就出現了意想不到的問題。
暴躁,情緒失控,幻覺,妄想,施虐……
這些都是赫連琨在服用兩種藥後產生的症狀。而這個症狀的後遺症,就是在赫連琨和赫連渾兄弟二人同在一事時,失去理智的赫連琨在因為香薰藥物混合作用下產生的幻覺中,怒傷自己。
但也有一種可能,是赫連琨在當時,已經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想要借機再坑害赫連渾一把。
具體的過程,現在誰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真相的赫連琨,已經死了。
“你如果想報仇,就應該拿出自己的本事,繼續去下毒,繼續想盡辦法坑害赫連氏,而不應該在事情暴露的時候,第一時間把責任推諉到劉娘子的身上。”
駱托發抖,張嘴:“那個女人是……是你們的人……”
楚衡並未應和他的是與不是。該問的都已經問清楚了,餘下的事情他便不會再去過問。
他轉過身,從屋內走出,身後隻聽得幾下悶哼,再回屋時,除了沒來得及擦拭幹淨的血跡,裏頭已經沒有了人。
宮中,呼倫王正與新得寵的女人歡好罷,還沒來得及摟著美人閉眼睡下,門外頭忽然傳來急報。
“什麽事?”呼倫王心中不悅,習慣性地質問了一聲。
“陛下,”隔著一扇門,門外傳信的人聲音顫抖,“有人……有人劫獄……”
“什麽——”呼倫王翻身下床,正要伸手去抓扔在桌上的衣裳,門外忽然傳來叫聲,卻是有人潛入宮中,開了他豢養猛獸的囚籠,將猛獸驅趕得到處跑動,其中一隻猛獸的背上竟還綁了一具身體。
好不容易製服了猛獸,有人上前辨認,依稀認出這人是之前赫連渾舉薦給呼倫王的一個醫師。
人分明還活著,卻被割斷了舌頭,十根手指整齊斬去,隻餘一口氣還吊在那裏。